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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长又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儿后,县长把目光从幺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可那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团儿火,使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终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第一卷 毛须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2)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桩意外的事,是本不该的一桩儿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也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
“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哗一下,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的汗倒也擦过了,可那汗却又旋急旋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儿,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姑女们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一群儒妮儿,大模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也就觉察了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们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也就盯着梁上的人看了许久一阵子,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幺蛾儿回庄里去找了姑女们的外婆了。
槐花望着梁上,便生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六十九周岁,手里的拐杖都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爬过来,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庄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是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细的也没细到哪,粗的也没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脚头,用铁丝捆了胶皮儿,预防捣在地上打滑颤;拐上的脑横梁,裹了十几层的布,夹在胳肢窝,是极为贴切舒适呢。庄里有十多个的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缴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儿事,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儿她又拄着拐杖,拔着深雪出来了。蛾儿在前,她在后边瘸瘸拐拐着,身后还又跟了她喂的两条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经知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遇了大热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问慰问慰呢。该来给受活庄人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
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又看见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噗地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庄里一家分上一万块。”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画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将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就带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跟前,突然立下来,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当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了。县长呢,见了那目光,忽然扭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乡长正要介绍说“喂,茅枝婆,这是县长,这是县长的秘书”时,她的脸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架势儿。她要用她的拐杖抡打啥儿时,总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点儿,总要摆出一个架势儿。
乡长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⑦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横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去,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
颤巍过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车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和她的几个同胎妮儿都在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柳县长突然朝脚地脸上的一块石头踢一脚,又朝远处吐了一口痰,说骂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第一卷 毛须絮言――死冷(1)

①大孪胎:在耙耧山脉,超过双胞胎的都称大孪胎,或说多孪胎。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世界上也没什么异样,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宣布了一个国家成立样。那会议历时五天,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刺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为女儿的三凤胎惊异不止,手脚不停地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捞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惊叫了,说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近闻名的大孪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儿,也叫四蛾子。因为生她时一只蛾儿正在半空里飞,也就叫了四蛾子。
③儒妮子:指长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个女儿,这四个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称她们为儒妮子。
⑤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指我们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哑、非聋的正常者。
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这里说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坚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
茅枝婆这样恶骂柳县长,也是有着一些缘由的。柳县长的本名叫鹰雀。柳鹰雀不是生来就是今日的柳县长,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人。丁巳年前,他只是县城里的一个社校娃①,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树子乡做了临时工,每日间把乡公所的一隅院落扫一遍,到食堂里给锅炉续满水,烧沸开,月底就领他每月的二十四点五元工资了。
说起来,那年月满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种翻身解放的欢舞里,到了耙耧这,人却只知道吃饱饭肚子方才不饥那道理。百姓觉悟低,需要教育和开导,国家需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社教③,讲道理,行教育,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一环。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就用上了柳鹰雀。人年轻,腿脚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里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开导百姓了。
他问庄上的人,知道谁是王、张、江、姚吗?
庄上人都朝他瞪着眼。
他说,王张江姚就是“四人帮”,这就咋能不知道?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他便敲了钟,开了会,念了文件,说这下都知道王、张、江、姚了吧,王就是党的副主席王洪文,张就是阴谋家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点头了。他的工作就完了,然要离开庄落时,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肩上垂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受活庄是那样一种景象呢,开会时你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聋哑者,你站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两盏灯;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两条腿就是两根旗杆儿;你坐在一群聋人间,你的耳朵就是能听千里之音的顺风耳。在这里,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位统帅,一个皇帝。可尽管是皇帝,你却又不愿在那久待着,生怕在一日一时中,你的眼会莫名地瞎了去,腿会瘸了去,耳会聋了去。那时候,正是春三月,桃红李白,万草竞绿,空气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儿。受活庄有两棵上了百岁的皂角树,树冠一蓬开,就把一个村庄罩了一大半。村庄是倚了沟崖下的缓地散落成形的,这儿有两户,那儿有三户,两户三户拉成了一条线,一条街,人家都扎在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边梁道下,地势缓平些,人家多一些,住的又大多都是瞎盲户,让他们出门不用磕磕绊绊着,登上道梁近一些。中间地势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虽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双眼明亮,有事需要出庄子,拄上拐,扶着墙,一跳一跳也就脚到事成了。村庄最东、最远的那一边,地势立陡,路面凸凸凹凹,出门最为不易,那就都住了聋哑户。聋哑户里自然是聋子、哑巴多一些,听不得,说不得,可你两眼光明,双脚便利,也就无所谓路的好坏了。
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她的脸红着,眼望着别处求救样说我娘有病了,我去给我娘抓药了。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看她不说话,他就教育她,说国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欢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张就是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姑娘和偏僻庄落许多街面上的事,公社、县城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至后来,三朝两日之后,倒和这个姑娘熟悉了,他也才离开受活,回到那百里外的公社去。
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的生了四胞女。
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时候,他因最愿下乡到偏远的受活、文洼几个村庄里,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区。也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已经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当时被称为乡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说,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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