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第28/40页


这事对五脉影响也十分巨大,不过刘一鸣并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关于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过大多是外交和军事方面的,且都与奉天有关。让他警觉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条新闻,说日本外交官照会南京,说希望政权交接不会影响到两国贸易以及日本货物在华北市场享有的特权。
刘一鸣眼神闪动,一翻身,从另外一摞报纸里抽出几张,上头有则新闻用朱砂笔点了个记号。那标记过的广告是说,芹泽株式会社招雇船运工。本埠还有一张报纸,是个法国传教士写的华北亲历,说吸毒者与日俱增,呼吁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机构云云。
刘一鸣记得芹泽会社就是那个从大连往北京运烟土的商会,他们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这商会城南的货栈里。刘一鸣一脸阴沉地抬起头来,把药来叫到跟前:“谭温江这次运来的是鹰牌对吧?”
“是啊。”
“我记得你说过,‘一颗金丹’出现以后,鹰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
“也不能这么说。‘一颗金丹’是高档货,贵,鹰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过两个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药来一说起这个来,就滔滔不绝。
刘一鸣脸色略微一变,说咱俩赶紧出门,找一趟谭温江去,有点事我得确认一下。
药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他一起出门了。十二军在北京设了办事处,就在南城教子胡同,是一个大敞院儿。院子里非常宽敞,里面堆满了烟土,用苫布盖着。他们到了一问,发现谭温江已经返回马伸桥镇了,这里只留了十来个士兵留守,被一个上尉管着。
上尉当日跟着谭温江见过药来,知道这是孙军长的贵客,态度颇为客气。药来嘴皮子利落,一块大洋送过去,没几句就把上尉哄得高兴,邀请他们进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里一股烟气腾腾,显然这一伙兵也在抽大烟,个个都带着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脚,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三个人坐下说话,上尉也不怎么隐瞒,那几大车确实是鹰牌烟土,运到北京是为了打点关节的。
过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来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刘一鸣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么。药来则跟上尉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上尉抱怨说现在京城物价忒贵,烟土卖不上价,光养这些人都好大一笔花费,又抱怨说军中没啥补贴,孙老总没事就发烟土顶账,再这么下去,他还不如回乡下种地算逑。
说到这里,上尉一伸手,愤怒地挥舞了一下。药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刘一鸣问他怎么了。药来悄声说:“我爹来过。”刘一鸣眉头一皱,怎么这又有药慎行的事儿了?他问药来怎么看出来的,药来说你看见上尉手指上那个扳指了没?那个是武扳指。
扳指分为文武两种,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纯粹是八旗子弟的装饰品。武扳指是真正战场上用的,是用驼鹿角做的,呈浅褐色。因为大清武备废弛,八旗堕落,所以真正驼鹿角的越来越少。药慎行手里有这么一个,是满清在关外时某位王爷用的,后来这位王爷后人吃上铁杆庄稼,不思进取,这东西就流落到了五脉手里。
这东西说不值钱吧,其实颇为珍贵;说值钱吧,跟玉石扳指比还真不容易叫上价去。所以这一类玩意儿,在古玩行当里叫敲门货。意思是适合送给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关节的人,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贵重。
现在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里,显然是药慎行送的礼了。刘一鸣说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个,你怎么确定是你们家的。药来说那扳指我偷过,不小心给磕缺了一角。我爹给赎回来,还把我痛打了一顿。三十棍子的记性,绝对错不了。
药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上尉果然说前不久有个人来拜访谭师长,两人谈了很久,但具体内容就不知道了。一问形貌,果然是药慎行。
这可就太奇怪了。药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货栈接触,是为了《支那骨董账》的事;这次他又跑来跟谭温江碰头,又是为了什么?那次城南有“一颗金丹”,这次又堆满了鹰牌。怎么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着烟土?
离开十二军办事处以后,药来和刘一鸣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药来是因为发现自己爹的行踪越发诡异,他简直无法解释,刘一鸣却想得更多。
药来走出去两步,缩缩脖子,自己絮絮叨叨:“这些人,来历都不简单呐。我爹跟他们混到一起,这是要开烟馆了吗?我还只是偶尔吸两口,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
刘一鸣眉头一皱,停住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这老子总不能比儿子还浑吧?哎,我这可不是骂我爹啊……”
“不是这句,再往前。”
“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对,他们怎么不简单了?不就是孙殿英的兵吗?”
药来一听又进入自己专业领域,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了:“这刘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给咱们端茶那个士兵的手没有?”
“嗯?”
“那个人的右手指头上都是老茧,可老茧的位置却十分奇特。最厚的茧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无名指却几乎没有。”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别犀利。药来虽然纨绔,可好歹家学渊源,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刘一鸣听他一说,顿时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艺人比如铁匠石匠之类,手拿掌握,老茧均匀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这么奇怪的分布。这一定是一个极特殊的职业,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形。
药来看到刘一鸣也被难住了,大为得意:“说到烟土,我都能给许叔当老师。我告诉你,这是鸦农的手。罂粟花成熟以后,会结出罂粟果,割开以后有白汁流出来,搁干了就是生鸦片膏子。采汁的时候,鸦农会把一柄特制的小刀绑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个小罐。这样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划,小拇指一摆,汁液就会流进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这叫兰花指,也叫勾花式。”
“就是说那个士兵其实是鸦农?”
“岂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鸦农。”
刘一鸣想着上尉的话、士兵的手、报纸上的新闻以及药慎行离奇的出现。这些散碎的片段逐渐汇聚在一起盘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一个令人浑身战栗的猜想。
“不好!许叔有危险!!”
他抓住药来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来。

第十章 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

七月的天气,就如同眼下这京城的局面一样变化无常。这天早上还艳阳高照,过了中午,变成了个阴阳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圆几百里内都被一层薄薄的卷云罩着,云彩上端描着一层金边,云底却涂着厚厚的铅灰颜色。阳光透不下来,只有热力穿过云层直落地面,闷得无边无际。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阴阳交界,头顶黯淡无光。
一过午时,平安城的城门隆隆打开,先出来的是二十几个骑士。他们出城后就散开成一个扇形,飞驰而去。紧接着出城的是一长队步兵,约莫有四百多人。这些士兵动作懒散,神色却很兴奋,边走边跟同伴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整个队列松松垮垮。他们的武器杂乱无章,有的扛着汉阳造,有的拿着辽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别着一把虎头大刀。穿的军服也是乱七八糟,奉军的、国民革命军的、皖系的、山西商号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长摆,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肉,透着野蛮与凶悍。
夹杂在这些土匪之间的,是十来辆马车,马车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辆上头有人。许一城双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车上闭目不语,海兰珠亲密地靠着他,给他剥着橘子。
王绍义纵马来到车前,皮笑肉不笑:“新婚燕尔,两位挺腻味的嘛。”海兰珠甜甜一笑:“还没顾上给王老爷子敬茶,真是不应该。”
王绍义看向许一城道:“许先生,你这闭着眼睛,在想啥呢?”
许一城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两个字:“东陵。”
王绍义大笑,扬鞭朝队伍一挥:“这里几百号人,哪个不想?这辈子能有机会看见东陵墓开,这得是多大福分。等会儿开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他停顿片刻,见许一城不动声色,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有怨气,把你关在城里头十来天不让出来,那也是为了保密起见。再说我可没亏待你,好酒好肉侍候着,你说放人我也就放了,连姨太太我都给你撮合了一房,够不够意思?”
许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团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天?”王绍义问他是啥,许一城肃容道:“这叫阴阳天,也叫九泉翻地。云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时阴阳两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错了路,极容易一脚踏错下了阴间,上了黄泉路,再回来可就难了。”
王绍义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许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还得三思。”
王绍义不屑道:“你说得没错。人在做,天在看――不过老天爷现在就只能看着,啥也干不了。”他发出一连串嘎嘎的笑声,转身离去。
许一城的态度,让王绍义有些扫兴。若依以往的脾气,早就一枪把这个不识趣的小子崩了。不过许一城在拘押这十几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鉴定了不少宝贝古董,确实是高手。王绍义还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货,暂时还留着有用。
王绍义走远以后,海兰珠轻轻握住许一城的手,柔声道:“布下这么大一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来了?”许一城冷冷一笑:“王绍义这个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发,他容易起疑心。我在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门心思奔东陵去了。”说到这里,许一城叹了口气,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当里,有三劝之说。哪怕是拿赝品骗人,对方临要买前,骗子得劝上三回,以示不负良心。劝了三回,对方还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骗了。”
“真的假的?谁会干这种拆自己台的事情?”
“嘿嘿,你别说。行骗之人越是如此,买家越不虞有诈,反而以为卖家有反悔之意,无不急忙掏钱。”许一城看海兰珠一脸惊讶,笑道,“三劝本是劝人向善的规矩,结果到后来,反成了欲擒故纵的伎俩。所以你看,鉴古鉴古,根本鉴的是人心呐。宝越珍贵,鉴出的人心越可怕。东陵这个宝库鉴出来的,真不敢想象会是什么……”许一城眯起眼睛,朝前望去。远处群山之间,就是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绍义在队伍旁边,纵马高呼:“兄弟们,走快点。慈禧那老娘们儿已经躺平了,等着咱们呢!”
他的话引起了土匪们的一阵哄笑,士气大振,吆喝声、口哨声抛上半空,整个队伍朝着东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东陵东侧,中间被一道风水墙相隔。府君山的山势崎岖,千折百转,与附近丘陵、沟壑构成一个狭窄的隘口,叫作马兰关,附近还有秦代修建的长城,是马兰峪的枢纽所在。
正当王绍义全速前进的时候,在府君山上一处隐蔽指挥所里,谭温江放下德制双筒望远镜,回头对孙殿英道:“军座,咱们的人都进入埋伏阵地了。”
孙殿英摘了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顶着个大光头在啃西瓜。他脚边搁着个水桶,里头全是井水,泡着三四个绿油油的大西瓜。谭温江报告完,他一挥手:“等王绍义那小子靠近阵地两里,再汇报――他奶奶的,这天真是热出花儿来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几枚黑籽去。
他一抬头,看到黄克武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汗,却一直保持着张望的姿势。
“哎,你也来吃一块吧。”孙殿英招呼黄克武。
黄克武却摇摇头,开口问道:“孙军座,他们会来吧?”
孙殿英啃着西瓜:“说王绍义今天来马兰峪的,可不是我,是你传的话――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宣布这附近要进行演习,划为军事禁区,所有老百姓都给撵走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啦。就看我那义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给骗过来。”他说着说着,哼起来戏文里借东风那段。
黄克武还是有些担心:“许叔还在队伍里,等一会儿打起来,会不会误伤到他?”
孙殿英道:“子弹无眼,伤到谁伤不到谁,这可都是不保准儿的事。”黄克武一听,急了,连忙说我得下去。孙殿英也不拦着:“小娃娃,我告诉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为你是罗成呢,还是李元霸呀?”
黄克武双手一抱拳:“我答应过许叔,要保护好他,可不能食言。”说完他转身下去了。孙殿英自讨没趣,悻悻朝谭温江挥了挥手:“派几个人跟着他。我这个义弟呀,为了救个人,搞出这么大阵仗,还把自己性命不当回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谭温江趁机恭维道:“这说明许先生讲义气呀,要不您也不会和他结拜不是?”孙殿英扔开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说义气,还得是咱们汉人。其他人……那词儿咋说的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哼……”他露出颇为气愤的神色,稍现即逝。
黄克武离开隐蔽指挥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处山沟里,聚着几十个人,有老有少,都穿着前清的号坎儿,附近有足足一个连的士兵把守。
黄克武虽然没见过,但凭相貌和穿着能猜得出来,那是海兰珠的父亲、宗室负责守墓的翼长阿和轩。
“他们不待在东陵,怎么跑这里来了?”
黄克武心中疑虑,走过去问。士兵却不允许他靠近,说因为要搞军事演习,得清空附近场所,所以把阿和轩与仅存的护陵兵丁都赶出来了。他们不愿意远离,就在这山沟里聚起来了。
“奇怪,毓方没通知他们吗?”黄克武觉得奇怪,不过这几十号人连件火器都没有,都是腰佩蒙古弯刀,就算是提前做准备,也没什么用。黄克武一心想赶到前线,顾不得这许多,于是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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