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宫帘》第49/50页


父亲的仇,也在那一年得报,当砍下那人的头颅,提着那人的头颅来到我父亲的坟冢,我的心里,再没有任何的牵挂。
直到。
在执行那一次的任务时,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她不由分说的,毫不怀疑的将我救下,尽管我知道,这原本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阴谋。
然而,呆在她身边久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封印已久的情感,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我也渐渐地被她感染,被她影响。
在马厩下毒的那一次,我原本可以毫不留情的对她下手,但最终只是选择将她打晕,心里第一次有了不想伤害一个人的心情,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是多么的要不得。
卫思凉,她是我的恩人,是我要报答之人,尽管我在任务中失败了,命丧黄泉,我也无怨无悔,因为她的恩,我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她。
然而,那个名唤‘离落’的单纯女子,她却选择相信我,尽管我暴露的疑点很多,但她始终都真诚相待,用心在与我成为朋友。
在她的身边呆的时间越长,我就仿佛又再次回到了从前的我,竟然会被这些细小的情感所打动,我原以为,我早已经麻木,早已经不在乎,可是,心底泛起的那些真实的感觉,从来都欺骗不了人。
也许,正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不够狠绝,才会导致任务失败吧。
当她被抓去东胡,作为卫思凉用于威胁的人质时,心里莫名的有种愧疚感,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欺骗了她。
幸运的是,我在那次东胡与闽越之间的大战中,侥幸逃了出来。
也许是出于对她的愧疚之情吧,在封后的那个晚上,那场莫名而来的大火中,我将她救了出来。
再然后,我便将她带去了她的出生之地――月氏天山。
我与她,我们便一同在天山之上,那个隐世隔绝的谷地,一起生活着。
自那场大火之后,她原本白净素洁的脸庞,被无情大火烧毁了一半脸颊,双目也在那场大火之中,被弥漫的黑烟熏染失明。
自此,她一直都是白纱遮面,再没有踏出过谷地一步。
自她眼睛失明,细长的睫毛紧紧闭着,怎么都睁不开双目,身为医者,每天上山采药,看许多医书,研究药理,为的,就是想要治好她的眼睛,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她的眼睛,她毁容的面颊,不管上什么样的药,都不见得好转。
她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得很,我将她从火中救出来之后,几乎没再听到过她的声音,只是整日的咳嗽,无力,虚弱,在向我预知着她身体的衰竭。
我知道,她时日无多。
一日又一日,日子平淡而安静,我与她共处的日子,也快有一年。
这一年,我悉心照料着她的生活,看顾着她的病情,也知晓,想要治好她的病,已是不可能的了,仿佛上天早已注定好了一切。
最后那几日,我陪着她,来到天山山顶,她第一次开口告诉我,想要来这山顶吹吹风,她也知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我便问她,可还有其他愿望,我都可以带着她,帮她实现,当我问到这句话时,看着她的神情,面纱下,她平静而温和的笑了,尽管被面纱遮着,我却能感受到,她是满足而欣慰的,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她语音极轻极淡,她告诉我,此生,她已经没有遗憾了,这一生她所经历的,失去的,得到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些难以忘怀的经历,都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曾经拥有过,得到过,这些,已然让她足够,活过这一生,她已无遗憾。
陪她去到天山山顶,回来之后,她的生命烛火已不再旺盛,生命的迹象已越来越弱,她整日只能躺在榻上,已经不能够再下地动弹,一日三餐,我捧着粥食,一口一口喂进她的口中,然而每吃一口,她便吐出一口,每到这时,我总是独自一人,禁不住默默垂泪,我却不敢让她知道,每每夜半,她一声咳嗽,我便立时清醒,跑到她榻间,细心看顾着她。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善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却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她终究没能活过桃李之年,在我将她救回的一年里,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不论我给她吃多少种药,依旧于事无补,一年之后,她带着平静而安详的笑靥,离开了这人世。
尽管这人间,带给她无尽的伤痛,但我相信,她定是带着满足离开的,在整理她的容颜时,不经意发现,她原本手臂上的黑色曼陀罗印记,在她离开人间时,也伴随着消失,我轻叹口气,落寞而伤感,那个所谓的诅咒,所谓的命运,她终是没能逃离,幸好,她走时,已然没有了任何遗憾。
我为她建了一个坟冢,将她葬在天山之上,这里,是她的出生之地,是她这一生开始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归属,她的最初之所,也是她最终的魂灵栖身之地。
在人世走了这一遭,经历了这所有之后,最终,她还是回到了这里,而我,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归属定不是在这里,将她安葬好之后,我便收拾好行装,毅然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这一生,我要做的,我的归属,便是继续我的行医生涯,如果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么我想,上天给我的安排,便是悬壶济世,用自己的医术来治病救人,这原本便是我身为医者该做之事,也是我内心的心愿,每当走过一个城镇,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治好那些无钱医治的病人,或是垂死街头的乞丐,每当将他们治愈完全,看到他们那朴素感激的笑脸,我便从心里觉得温暖,开心,有时候,握着爹娘送与自己的玉佩,便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从未离开。



番外――名扬与阿怜
永定二年一月
我与名扬在一年之后,又回到了皇城。
再次踏进这座巍峨的宫殿,恍如隔世。
那日,我为救公主,不慎落入江中,接触到冰凉江水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别于人世,我顺着河流一直飘着,飘着。
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醒来的那一天,还会再看到晨日温暖和煦的阳光。
醒来之后的我,疑惑望着自己,身上,一件褐色的衣衫映入眼帘,困惑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环顾四周,见到的却是一片阴暗的洞穴,有水滴的回音传进耳畔,洞穴入口,有明亮而强烈的光线,因这源头,我一步步往前走去。
走至洞穴入口处,光线也越渐强烈,我禁不住伸手抵挡,让眼睛慢慢适应,然而,当我走到洞口处,才赫然发现,洞穴外的一切,广阔无边,一望无际。
江水依旧,阳光照耀在海面上,映出波光粼粼的如星子般耀眼的光泽。
再寻望周边,皆是参天的大树,高耸入天,一阵风猛然吹来,我冷不丁打了个冷颤,脑袋也清醒许多,才惊觉到,此刻的我应是在一座岛上,四面绕水,寂静一片。
再一次的新生,再次见到这世间万物,心内涌起的,除了喜悦,更多的却是感恩。
老天对我还是有一丝垂怜,我微微笑起,却在不远处,背着阳光,缓步走来一人,我疑惑着看他,他逐渐离我越来越近,直到走至我面前,这才认出,原救我之人,是名扬。
永定元年六月
我与名扬在这座孤岛幸存了下来,江水将我们两人冲到了这里,因缘际会,我与名扬就在这座孤岛上结下姻缘,共结连理。
尽管这孤岛上什么都没有,但我却相信,这一年是我有生之年,过得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因为有他,我便不再畏惧,反而更加的安心。
之后的一年里,我与名扬依靠打猎,捕鱼,采野果为生,其中的日子,因没有了从前的束缚,我们在这岛上,自由而安逸。
然而,强烈的思念也让我们备感无助,每晚,当我们看着这一片汪洋,深浓的江水,对月而望之时,我总会想起远在皇城的公主,她是否安好,是否快乐,没有我陪伴身边,是否会感到孤独寂寞,每每想起曾经的种种,想起那遥远在江对岸的人,心中就仿佛被紧紧揪着,所有的难过,苦楚,都来自这里,然而我更知道,并不止我一人这样,名扬亦是如此,他极度的想念从前的日子,那些深深印刻他脑海之中的画面,是不管隔离的多远,都抹不去的。
我们成亲一年后,便有了一个女儿,这更加迫使我们想要回去的念想,于是,名扬开始伐木,编织成了木筏。
永定二年一月
那天,北风凛冽,大雪纷飞,整个世界,莹白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地,飞舞着那些小巧唯美的精灵,一片又一片,缓缓飘落。
我与名扬,带着我们的女儿,再次踏进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皇城,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但当我们踏入这皇城时,我们便知道,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再次见到他,他的眼神已不再如从前,尽管依旧有着自信与高傲,但更多的却是被深深的孤独,寂静与哀默所包围。我们回来时,公主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后来才知,她在那一场册封庆典中,被焚于‘梨园’,尸骨已被皇上葬于西陵。
我从未想过,回来的这一刻,我竟得到这样的消息,我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心内同这冰凉的雪天一般,透着冷寂,就好像跌入冰窖一般,冷到了骨子里去,无力感蔓延全身。我甚至懊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回来,依着他们所说,我带着愧疚之心,来到公主所葬之处――西陵。
那个陵墓,的确安稳清静,我记得那天,我在公主的坟冢上,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把这一年来,我与名扬发生的故事通通说与她听,还说了好些我们从前的事情,那些曾在月氏,在闽越,我与她共度的那些日子,那些回忆,如今想来,真的好生怀念,说着说着,泪禁不住滑落,湿了我的眼眶,那天,我趴在陵墓上哭了很久,很久,不停地说着从前,讲着过往,尽管我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
“陌上离颜终成枯,回首旧梦涕自泣”,宫中人都说,自皇后离去,皇上的脾性在一夜之间变得怪异无常,他不再笑,亦禁止宫中人提及哪怕一丝有关皇后的事物,就连‘梨园’,亦在皇后葬入西陵的当天,命人将之永久封锁,不许人靠近,亦不允擅自打开进入。
有一回朝堂之上,一个官员大胆上奏,为提醒他该去清扫皇后的陵墓西陵,只这一句,他便勃然大怒,脾性瞬间变得暴躁异常,硬生生的将那名官员拉去斩首,并株连九族,不仅抄家,还将那名官员的家人,发配边疆,再不可进城,而他,在罢朝多日之后,才又回到朝纲。于是,梨园,如同一个诅咒,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宫里的禁忌,人们对于它,唯恐避之不及,就连有些太监宫女打那儿经过,也像见着鬼一般,低头快速逃离。
闽越,自离落之后,便再没有立过皇后,这位子,就这样一直空缺着,而对于离落,他亦是不允史官记录史册,离落,就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就连死去,他也不许旁人将她记录在册,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在逃避,逃避过去,逃避他的内心,逃避那些曾经种种,因为他忘不了她,终其一生,他都忘不掉她,唯有选择这种方式,逼迫自己,他以为不许别人提及,不许旁人谈论,将‘梨园’永远同废墟一般的锁入永远的黑暗,他以为只要这样,便可以渐渐忘记她,殊不知,这反而更让他痛苦,他害怕,他一直都害怕失去她,直到现在,他都不肯承认,所以,只要一有人在他面前触及到关于她的,哪怕一点点,他就暴虐如同发疯的狮子。
我们以为,她走了,离开了,但其实,她一直都驻扎在我们心底,从未离开,正因如此,我与名扬才为女儿取名为‘念离’,就算作为一种怀念的方式,名扬自回来后,依旧被皇上封为将军,并赐予我们一座府邸,为名扬与我,重又举办了一次婚礼,这算是回来之后,唯一的一次让众人感到开心之事。
永定四十八年七月
时光荏苒,光阴不似从前,再一次见到他,竟是在‘梨园’。
那日,他派人将我与名扬叫至此处,这个地方,从我回来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再踏入,如今却依他的旨意,而有幸能再次踏入这里,经过这些年,‘梨园’也已不复当初,烧得焦黑的屋子,因时间的关系,变得惨败不堪,梨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灵气与活力,梨花也已不再盛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偶尔有几片白色花瓣无奈的飘落,这更让人觉得凄凉与残破。
再次见到的他,赫然发现了他斑白的发鬓,佝偻着背,声声咳嗽传进我们耳旁,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他在战场的奋勇杀敌至今还在脑海中盘旋,没想到,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同我们一样,变得沧桑,变得老态,脸上深刻的皱纹正是时间给与我们的最好证明。
而唯一不变的,只有存留心底的那个人了吧,直到今天,我们依旧放不下,忘不了。
他也是。
所以,这些年,纵然他没有提及,我们仍旧能知道,他苦苦挣扎在心底的痛与不舍。
在梨园的那天,他同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也令我们再次回忆起从前那些往事,我终于知道,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那个他不愿提及,不愿想起的人,最终,还是会一直活在他的内心深处。我记得那天,是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抱着名扬,哭得就像一个孩童,仿若是有人夺走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他恸哭,悲痛不已,我知道,这些年,他将所有感情都埋葬了起来,到了今日,再次踏入这里,他终是忍不住了,隐忍对于如今这样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不易,能够像这样发泄,于他来说,却是极好的。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肯直面自己的内心,肯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也是在那日,我才知她唯一留给他的,可以用作纪念的,是许多年前,在潭州,他赠与她的那支琉璃簪,他将它紧紧握于手中,如同至宝。
对着那些残败飘零的梨花,如同一个跳舞的精灵,仿若再次回到当初,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再次跑入了眼前,深深望向远处,不知何时,自己的眼眶也开始湿润了起来,然而嘴角却是笑着的,公主啊,你是幸福的,这么多年,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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