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狱(出书版)》第23/53页


  严毅听着她脚步很快地往楼下而去,心情很慌乱。这时候的最佳选择应该是马上从窗户跳下去,如果运气好没有摔伤,可以逃往附近的丛林。但严毅已经是六神无主,又不愿意丢下小姑娘独自在这里,一时间一筹莫展。他下意识地拉着李红霞的手,靠在窗户下,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就传来了“井冈山”的人的喊叫声,应该是看到了李爱华,但没有枪声,也许是他们觉得一个少女对他们没有什么威胁。接着听到李爱华大声喊着什么,应该是口号,严毅身体有些僵硬,猜到下一刻李爱华就会拉开手榴弹, 又是恐惧又是担忧,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随着李爱华的大喊,楼下传来叫骂和惊呼声,但过去了半分钟,预料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严毅的心沉了下去,无论是臭弹,还是她在扔出去之前就被制伏,应该都没有机会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伙人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这时候又发生了变化,一声男人的惨叫声忽然想起,然后是惊恐的大叫,接着是嘈杂纷乱的脚步声,但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忽然停止。严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边突然出现的安静有些不正常。他努力地听了听,却没有听到李爱华的声音,心里又怕又惊,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是不是李爱华被那帮人制伏了?可他又没胆子出去看,李红霞本来在小声抽泣,此时也安静下来,只是使劲握紧他的手。两个人提心吊胆地蹲在窗户下,总觉得下一刻仿佛就有人破门而入。
  他们就这样紧张地盯着门,一直蹲到腿都麻木难忍,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天色早已经全黑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互相用眼神鼓励着站起来,舒缓了腿上的血脉,才鼓起勇气打开门。因为这栋楼没有通电,没有电灯,他们摸出手电筒缓缓朝楼下走去,当来到二楼的走廊上,电筒亮光照出去的景象让他们顿时呆住了。
  整个一楼到处都是血。
  平时说“到处都是血”这句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形容词,指的是伤口旁的衣服,或者身体附近的地面溅了很多。但当电筒缓缓扫过去,他们发现眼前的天花板上、地板上、墙壁上,几乎像是用水管浇上去那样,全都是鲜血的痕迹,诡异无比。
  他们的心提了起来,担心起李爱华来,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尸体,那是一个“井冈山”的造反派,浑身都是黏稠的鲜血,脸色惨白,一副惊恐无比的表情,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狰狞阴森。为什么这些人会忽然死在这里?明明没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这些人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状如此的离奇?当然,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李爱华。但他们又很害怕真的看到李爱华的尸体。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他们只能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惊恐害怕,一具一具翻看尸体,虽然没有检查得很仔细,可还是看出了异状:每具尸体上都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伤痕,这让严毅事后想起来非常困惑。
  根据严毅的判断,当时的状况应该是李爱华扔出了手榴弹,却没响,那些人在惊吓之余,一起冲上来抓住了她,因为根据这些人死去的位置,可以看出是挤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
  但翻检完所有的尸体后,他们却发现,找不到李爱华了。
  李红霞反而舒了一口气,说也许姐姐是跑出去了。但严毅心里觉得不太可 能,只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即使出现什么意外,她没事后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两人一起往楼下搜寻,在一楼和大门外不远,见到了“红工联”战友们的尸体,身上都带有枪伤和钝器伤痕,比起之前“井冈山”的人,死状看起来正常许多。
  经历了这些事,这时严毅已经手脚发软,很想远离这个地方,但李红霞执意要再回楼里找姐姐,说可能是黑暗中两个人找漏了。两个人硬着头皮重新回到二楼,把尸体一具具地搬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颗哑了的手榴弹,除此之外,没有李爱华的任何痕迹。
  
  第二十五章 遗传
  
  严毅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老胡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发问道:“这个李爱华,就这样消失了?”
  严毅缓缓点了点头:“确实消失了,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而且……”
  说完这句话,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周源一眼:“关键在血迹最重的那具尸体旁边,我们发现了地板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
  周源的心提了起来,听着严毅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一块黑色的痕迹,就像是被灼烧过一样。”
  周源还在想着这个故事里的场景,听到这句话以后,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冒出了个不相关的念头:这老头果然厉害。几乎同样的事情,自己在现场却差点儿被吓得崩溃。
  同时周源心中有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个故事到了这里,至少终于明白它和自己身上奇怪的病有什么关系了,于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自燃?”
  陆明也明白过来,他更冷静理性一些,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林河的父母是谁?”
  严毅露出一个苦笑:“林静、林河的母亲,就是李红霞,李爱华的妹妹。” 周源心说怪不得,果然事出有因,林静和林河的病的根源原来在这里。看来这病很有可能是遗传。但李爱华并没有像林河那样自燃,而且她消失的地方留下 那么多血又该怎么解释?不过故事还没说完,他也就忍住了发问的冲动,继续听下去。
  从小楼逃生之后,严毅和李红霞暂时摆脱了危机。但严毅发现自己马上面对的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毕竟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最后是以那种诡异的方式结束。他和李红霞都吓坏了,所以他的处理方式很干脆,就是逃避这个问题,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 这个倒是不难,广阔的厂区他们两个人躲起来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在山里生存下来,食物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个满是鲜血的噩梦般的场面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他们的梦里。更糟糕的是,随着一天天过去,他们不得不正式面对这个问题:如何向其他人解释发生了什么?虽然现在已经没有社会秩序的存在了,可严毅的直觉判断,这种日子不会太久的。
  一九六九年这种冲突到了最高潮,但也正是因为它发展得太夸张,太过残酷,以致所有人都无法忍受,所以几个月后,当政策发生变化,全国范围内的武力冲突很快就迅速平息下来。
  接下来就是大规模的清查。昨天还是意气风发的造反派领袖,今天可能就变成杀人犯,这种反攻倒算下,人人自危。严毅和李红霞被关起来连续审查了两个星期,因为他们之前的行为,勉强算是“逍遥派”,并没有做过什么过激的行为,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
  可关键是小楼的那一晚。
  “井冈山”的人手里的枪支是他们冲击驻扎部队营地抢来的。抢夺枪支,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极其严重的恶性案件,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上面专门下来一个专案组负责审问,如果解释不清楚,问题就会变得很严重。
  在躲藏起来的那段时间里,严毅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在这种现实的危机 面前,李爱华的诡异消失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否认两人在场,一口咬定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做是否有用,其实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因为这样做说穿了其实就 是抵死不认而已。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掩盖现场的痕迹,而且李红霞和李爱华是姐妹关系,专案组的人又大多数是在运动中被打倒,现在临时提拔复起的那一批干部,对造反派深恶痛绝,所以不可能会轻信他们,很可能会以“抗拒从严”的理由从重审判他们。
  但严毅知道,即使承认自己在场,还是根本解释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所以咬牙坚持自己那天就躲在另外的地方。这也是和李红霞商量好的,本来严毅是想说两个人那天一起去了别处,可李红霞提出了异议,在那种时间那种形势下,两 个人忽然失踪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本来就是有问题的。严毅明白她的意思,两个年轻男女在运动的前夜躲起来,只可能是谈恋爱。今天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可在当时阶级斗争的主旋律下,这种事带来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而从专案组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不是对整件事的具体过程进行详细侦破, 而是如何定性。“井冈山”造反派无疑是罪魁祸首,毕竟他们干的恶行更多,包括从基地驻军连队手中抢夺枪支!而即便是在武力运动的最高潮时期,这样的事依然是不可能被容忍的。
  这对严毅是件好事,因为在专案组眼中,严毅只是涉及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小人物。两个星期后,案子迅速告一段落,“井冈山”剩余成员中有七个都被枪决,其余成员都被重判。严毅只是劳教一年,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比他 之前预计中最幸运的情况还要好一些。但判决书的另外一项让他十分意外:李红霞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聪明的严毅思索之后,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李红霞并没有按照之前他们说好的那样去对口供,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李爱华是姐妹关系,而且两人感情很好,总是形影不离。她几乎不可能从这件事里完全脱身,于是干脆地承认自己参与了。严毅的处罚结果相比要轻许多,肯定是李红霞在为他推脱。
  案子最后定性为造反派之间的火并,也就是说李爱华和其他死去的同伙,死后的身份依然是犯罪分子。这让严毅很失落,但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唯一让他心里稍稍安定的,是关于那场奇怪的死亡,以及李爱华的“消失”,并没有人 在意。
  消失和死亡,在那个时候,是一个同义词。
  严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色有些发白。周源看出来他是陷入回忆有些深,就没有再问话,直到他自己使劲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这事之后,我心里一直都在愧疚。而之后的事,更是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在宣判之后,严毅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解除劳教后他也曾想过,去监狱看看李红霞,但内心的惊恐大过了他的愧疚,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谎话重新变为阶下囚,每天都担心自己的家里忽然闯入陌生人。同时他的内心也对李爱华消失这件事,抱有一种敬畏的态度。
  严毅目睹了一切,知道那个秘密,但却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发生,他的疑惑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大过了他的惊恐,于是他终于开始试着去寻找真相。只是以他当时的年纪,自然不可能查到什么。出事的那个仓库,被当地的政府封存了,政府对外的调查结果就是,群体斗殴导致多人死亡的恶性事件。他也曾偷着进到那个仓库里调查,但进去后才发现,当时的那些痕迹已经全都没有了。
  这个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料的,可他依然很沮丧。而两年后他才偶然得知,李红霞已经提前释放了,她出来后没有来找严毅,而是选择离开了家乡。他曾到处寻找她的下落,但并没有什么结果,李红霞像是消失了一样。
  “也许,她是在故意躲我。”严毅苦笑着道。
  周源他们没有接话。严毅和李红霞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多半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混乱年代中人性都是复杂和敏感的,爱情在那时候自然更加缥缈虚幻。
  又过了几年,国家的命运开始发生变化,“四人帮”垮台,运动结束。一切百废待兴,对严毅来说,最大的转机则是高考制度的恢复。
  “后来我努力学习,考取了北京大学的医学专业。”严毅抹着脸说道,“再后来,作为国家的第一批交换生,我去了美国。”
  “一步登天了啊,老先生。”周源由衷地夸赞道,虽然严毅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周源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如果按照经济学的角度,可以这么说。”严毅的脸上突然有了某种光华,显然那段经历对他来说是一种自豪。
  “请问一下,严先生,您最初报考的是什么医学专业?”陆明突然问道。
  “应用心理学。”
  陆明问道:“学这个,是想证明自己心理没问题吗?我知道那个年代,对一些年轻人的心理摧残很大,心理扭曲或者不正常的大有人在,我老家的一个亲戚就是。对社会和生活有种极端的憎恨,所以他现在在精神病院里。”
  这个问题有些太尖锐,但严毅笑了笑,似乎对这问题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而是坦然说道:“你说得对,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通过后来的学习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后,我确定那件事并不是我的幻想。”
  接下来时间很快到了九十年代,严毅已经学业有成,并在美国的大医院入职,那是他人生的黄金阶段,说名利双收一点儿都不为过,而这时候的国内形势开始宽松起来,他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了回国的打算。
  对当年李爱华的失踪,他越来越觉得茫然,她消失的那种诡异场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成了一种无法抹去的痕迹。他也曾试着用现代医学来解释那种状况,但奈何资料太少,也没有实在的证据,所以一切还都停留在猜疑阶段。 这就让他一度很困惑。而他回国的一大半原因,也是来自这个。当然,他最大的愿望是去找一找当年的李红霞,毕竟他心里对这个女孩还有不少愧疚。对他来说,如果她还活着,他希望可以给她一些补偿。这时候的他,能力和出国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这次的寻找,很快就有了结果。
  可惜结果却并不是他所预料的,因为李红霞竟然已经死了。
  “她怎么死的?”周源有些意外,因为按时间算,李红霞那时顶多四十岁。
  “是肾衰竭,病根是在监狱里落下的。”严毅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都怪我,要是早点找她,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周源知道这就是严毅所说的对于李红霞的愧疚,不由也有些唏嘘命运对人的调侃。严毅因为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但对李红霞来说,她却连像严毅一样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在那个时代,犯人这个身份,已经彻底把她的路给封死了。
  对于李红霞的死,严毅自然是愧疚万分,于是他就把这种愧疚转到了李红霞留下的两个孩子身上,也就是林河与林静。他决定帮助这两个孩子,让他们出国接受更好的教育。
  从能力上来说,这事不难,金钱在这时候显现出了威力,过程虽然有些波折,结果还是如他所愿,他说服两人的父亲把这两个孩子的抚养权转给他,不过就在他一切手续都办得差不多的时候,林河却失踪了。
  
  第二十六章 试验
  
  “林河是一个非常固执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我确实疏忽了。以为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就是对他们的呵护,但却忽略了他们自己的内心感受。”严毅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不想走。”
  周源倒是能够明白这种感受。这种事千人千面,换作自己,也未必会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之前如果不是因为出租车劫匪案让自己心灰意冷,肯定不会离开北阳,去外面混了两年。
  出国手续很烦琐,严毅办好已经是九十年代中期,而那时候的林河已经十几岁,正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叛逆的时候。他对此抗拒的表现非常直接,就是离家出走。这样的反应让严毅很郁闷,不过林河的父亲还在,他也就没有再勉强。
  后来他带着林静到了美国,风平浪静地生活了十几年。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却突然在某一天被林静追问她母亲在世时的情况,这让他非常吃惊,因为那件事除了他和林静的母亲李红霞外,连他们的父亲都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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