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777/870页


  城门、城墙的唐军大举杀入城中,吴军分兵迎击,对地道的防备自然就弱了,此时唐军从地道中杀将出来,吴军哪里抵挡得住?
  杀败一个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支援附近的街巷,杀败数处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大举奔进!
  金陵城的四面城头,数不尽的唐军将士,跃上马道杀退吴军,复又杀进城中。潮水般从四面不停涌向城中,走街过巷,步步向城中蔓延,已经无法抵挡。
  金陵固然有数十万军民,但岂能人人皆精卒?
  唐军有二十万将士,过半乃是精锐的禁军,他们要攻占金陵,岂是金陵人多就能抵挡的?
  黄昏时,浑身浴血的周宗奔回高台,不由分说,将徐知诰架起来就走,“卑职护送丞相进宫!”
  日暮时分,吴军步步溃退,死伤无数。
  当日夜,城中战事大体落幕,只余些许负隅顽抗的吴军士卒,唐军主力遂围金陵皇宫!


第862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九)
  金陵城虽有数十万军民,但真正能跟唐军作战的,仍旧只是很少一部分。战争大体如此,百姓往往充当的是被保护的角色。这大抵是农耕文明的惯性,不同于草原上成年儿郎皆战士,必要时候妇孺都能提刀上马的情况。
  因为林仁肇已死的缘故,徐知诰和杨溥进了宫城之后,抵御唐军的重担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临危受命的周宗,纵然有万千本事,也奈何唐军不得,天还没亮皇宫就岌岌可危。
  只不过到了这等时候,还能坚持与唐军战斗的吴军,都是铁了心要舍生忘死报国的,所以战斗虽然呈现的是一边倒的趋势,吴军中却鲜有投降的人。
  徐知诰并没有跟杨溥呆在一处,这对连貌合神离都很难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宫殿里。
  金陵皇宫并不大,至少眼下是这样,跟洛阳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身处宫殿中,唐军对皇宫的围攻声如在耳畔,撬动着人的心弦。无论是悬挂在外的灯笼,还是殿堂中摇曳的烛火,都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给不了人任何一丝心安。
  杨溥呆呆坐在那张只有大吴皇帝才有资格坐的皇椅上,双目无神,嘴中无意识的呢喃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
  “自古以来,从未曾听闻强敌压境之际,君王倾其所有财货赏赐于将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连宦官宫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为何,为何金陵仍旧没有守住?”
  宦官宫女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处,相对垂泪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着悲苦的意味。冷风伴随着厮杀声闯进来,卷动着帷幄,拨动着人心。宦官宫女们的哭声更大了些,阴沉沉的,连带着杨溥也泪流不止。
  一个人大步闯进来,却是个宦官,他手里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横刀,兀一进屋,左右环视哭泣的宦官、宫女们一眼,眉头一竖,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么!陛下在此,尔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顾自哭泣,成何体统!”
  杨溥和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来人,不时又齐齐收回视线。这个宦官他们大多认得,不过是宫里一个寻常宦官罢了,没甚么品级,平日里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阶的宦官,还得低声下气陪着笑脸。
  这样一个宦官,自然没有人去重视。若非宦官、宫女们此时都乱了心神,少不得要呵斥他一顿,甚至是打骂一阵。
  宦官见无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几名有品阶的宦官面前,二话不说,举刀就砍。伴随着几声惨叫,那几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时不是命丧黄泉,就是身受重伤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谁也没想到这个宦官竟然敢杀人,一时间都惊恐的望着他,连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长刀的陪衬下,这个平日里毫无亮点的宦官,长身而立,此时成了众人仰望、畏惧的对象,令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忍不住哭的人也只敢压低声音抽泣,宦官左右环视一圈,露出满意之色,这便提着带血长刀,来到杨溥面前。
  “你……你要作甚?”一个本身就据有阴气的宦官,在这样一个阴气的夜晚,提着阴寒的长刀逼近过来,怎么都显得太阴森了些,况且对方脸上、衣袍上还沾有温热的鲜血,实在太过狰狞可怕,杨溥不禁往后退缩。
  “陛下!”出乎意料,这名宦官并无对杨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声,怒目圆睁,“陛下还记得先皇否?”
  杨溥惊恐未褪,错愕的望着眼前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为。
  “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偌大功业是如何打下来的?”宦官逼近杨溥,瞪着对方,“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江山曾饱受赞誉?”
  杨溥怔住。
  宦官又厉声喝问:“陛下身为大吴皇帝,竟然要忘记先帝的赫赫功业不成?”
  杨溥心底一股热火陡然升起,“朕当然不会忘!”
  他当然不会忘。
  乾符年间,黄巢、王仙芝作乱,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杨行密因参与造反被俘,后因“相貌奇伟”被刺史放走,而后杨行密入伍从军,昔曾戍守朔方,立下军功,归来后因不满军使意欲再遣他戍边,愤而杀人夺军,自号八营都知兵马使。
  由此,杨行密崛起于微末、扬名于行伍,二十年间征战淮南各地,救高骈、败孙儒、降强军、平叛乱、拒朱温,拜相封王,打下吴国的偌大基业之地。
  在此期间,杨行密选拔贤才,招募流亡,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得淮南成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杨行密更是改革军政,削弱藩镇节度使之权,是以吴国的藩镇军不像淮北那样桀骜不驯、动辄叛乱。
  凡此种种,奠定了吴国雄霸江南的基础。
  可惜杨行密死得太早,其后张颢、徐温擅权,杨行密的继承人、杨溥的兄长杨渥,被张颢所杀,其后被徐温拥立的杨隆演,更是抑郁而亡,这才轮到杨溥被推到台前,就连他称帝,也不过为了方便来日禅位给徐家。
  杨溥好不容易把徐温盼死了,却来了个更加厉害的徐知诰……
  杨溥的命运,也是杨吴的命运,杨溥与徐知诰的斗争,也是杨吴与徐家的斗争,杨溥的凄凉与悲哀,便是杨吴的凄凉与悲哀,杨溥的不甘与孤愤,便是杨吴的不甘与孤愤。
  ——如果这片土地还能称之为杨吴的话。
  而在今夜,在杨吴即将灭国的今夜,面对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杨溥站起身来,把腰板挺得笔直,告诉对方:“朕当然不会忘!”
  宦官将手里染血的长刀递给杨溥,“今日,大吴亡了,请陛下与大吴共存亡!”
  杨溥接过那把长刀,眼神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就坚定如铁,“身为大吴皇帝,朕理当与大吴共存亡!”
  话说完,杨溥横刀于喉前,用力一拉。
  当的一声,滴血长刀落地,杨溥也倒在地上。
  与杨渥不同,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杨溥从被推上王位、帝位开始,命运就没有给过他反击的机会。
  今日一死,无愧祖宗,无愧于杨行密流汗流血的这片土地。
  今日一死,与大吴共存亡,他用这种方式,捍卫了他作为大吴皇帝最后的尊严。
  宦官将坐塌上的大氅扯出来,盖在杨溥的尸体上。然后在杨溥面前跪下来,帮杨溥合上了没有闭上的双眼。最后他捡起那把带血的长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烛光氤氲。
  宫城外激战声清晰入耳。
  徐知诰望着堂中立着的众人,宋齐丘、周宗、徐玠、陈觉……
  他忽然笑了笑,声音有些沧桑,却不显得晦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诸公,本相的路走到尽头了……”
  “丞相!”宋齐丘、周宗等人闻言,莫不伏地而拜,语调悲怆。
  “诸公请起。”徐知诰走上前来,将宋齐丘扶起,又对众人说道,“知诰生于当世,能与诸公共谋大事,是知诰之幸。如今功业虽然不成,然往事历历在目,知诰已无憾矣!”
  宋齐丘痛哭不已,不顾徐知诰的搀扶,执意拜倒在地,悲声道:“是宋齐丘无才,没能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于害丞相至此!宋齐丘有负丞相之托,万死难辞其咎!”
  徐知诰长叹一声,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业成败,都乃运数也。金陵城破,徐某败亡,命也,运也,岂是子嵩之过?”
  “丞相!”宋齐丘闻声更显悲痛,他抱住徐知诰的小腿,涕泗横流,“宋齐丘有负于丞相,实乃千古罪人,请丞相赐宋齐丘一死!”
  徐玠、陈觉等人莫不再拜,皆悲从中来,垂泪不止。
  徐知诰看向宋齐丘,将他扶起,笑容惨淡,却似有一股释然,“大事不成,徐知诰该死,诸公何罪之有,怎能自舍大才之躯?”
  周宗奋然上前抱拳,咬牙道:“眼下北贼还未杀进来,卑职护送丞相出城,必能杀出一条血路,保得丞相周全!”
  “君太忠勇,我固知之矣。”徐知诰摇摇头,“然大业既毁,我要这无用之躯何用?”
  “丞相!”众人悲恸不已。
  徐知诰看向这些他的肱骨之臣,慨然叹息道:“多年以来,得蒙诸公倾力相佐,知诰也曾有过得意之时,大丈夫得此足慰平生。”他复又看向屋外,“金陵大才俊彦无数,有些我抓住了,有些我没有抓住,如今有的人弃我而去,但亦有诸公与众将士殊死相随,我还有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徐知诰向众人一拜,“唐军破城在即,诸公勿要迟疑,且向唐军投降,各求活命去吧,万勿与我陪葬……李从璟仁义之人,必不会为难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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