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821/870页


  作为寻常士卒,吴生、大牛或许有些武艺傍身,但也绝对不会超出军中平均水平多少,他们无法像那些勇将猛将们一样,一刀杀敌的同时还能让自己不露出破绽,接连杀敌还能保全自身,他们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得依靠和同袍互帮互助,所谓情同手足的“情”,不仅是指感情,也是指情况――面对危险的情况时,他们就是彼此的手足,在冷兵器的战争中,军中训练可不仅是训练个人技艺,更多的战阵训练,练得就是这种互相为手足的配合度、默契度。


第905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一)
  大牛被吴生一脚给踹出去,没被定难军的利箭射中,他也没有半分感谢之词,转身就在地上拾起两杆叉枪,丢给吴生一根,两人也不用二话,将叉枪对准定难军云梯的两支角,退后了不短的距离,就一起发力往外顶,吴生这时候一声大喊:“弓箭手!”
  城头灯火通明,朔方军的将士被城外看得一清二楚,定难军的弓箭手不会忘记策应他们的攻城同伴、保护他们的攻城云梯,朔方军要放开手脚战斗,就必须让己方的弓箭手去压制对方。
  吴生和大牛一同前行,将云梯给顶开,眼看就要将云梯已经直立而起,这时他们也重新回到了城头,孰料几支利箭飞来,其中一支正中大牛胸前,他闷哼一声,忍住没退,吴生看见对方嘴角都流下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担心,“大牛!”
  大牛双目如铁,也没去回应吴生,阴沉着脸,只是迈着坚定的步子不断向前,吴生见状不敢再耽搁,只得配合他一起行动,眼看就要将云梯顶翻,这回却是一阵箭雨飞来,落在女墙外乒乓作响,此番吴生没有先前的好运,自己也中了两箭,好在一支没有破甲,一支却是中了肩甲,而大牛则没有那样的运气,胸前再中一箭,这时他骤然一口鲜血不受抑制从嘴里吐出,显然伤重至极,他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发出愤怒不甘的低吼,用尽了力气将叉枪前推,终于,云梯由笔直再度变成斜角,翻倒在了城外,城墙下的定难军发出一阵惊呼声,而大牛也终于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就跪在女墙前,身子往前一栽,脑袋抵在女墙上,像一座石像般,没了动静,唯独嘴里还是不停涌出鲜血,滴落地面。
  “大牛!”看到宁死都不愿倒下的大牛,吴生悲怆大呼,两步跪倒在对方身前,他左右而顾,双目通红的嘶喊:“弓箭手呢?狗日的弓箭手在哪儿!”
  推倒云梯,本就要冒巨大风险,方才他和大牛行动时,却没有人去压制城下的定难军弓箭手。左右城墙上,到处都是不停往城外挥砸檑石滚木,和与翻墙而入的定难军死战的同袍,除此之外就是马道上的尸体与惨嚎的伤员,全无弓箭手的身影。
  “别他娘的鬼叫了,都快死绝了!”吴春奔了过来,鲜少离身的长弓背在身上,箭壶里空空如也,手里提着一柄染血横刀,“城中一共多少弓箭手,连日来与贼人对射,对方人多势众,早就死伤惨重,现在露头,不等你拉开弓,就要被射成刺猬,将军已经下令,弓箭手提刀而战!”
  吴生近旁就是一架床弩,吴春在床弩后蹲下,对一脸惊愕茫然的吴生喝道:“愣着作甚,还不来帮忙!”
  城墙上床弩数量不少,这可是比弓箭杀伤力大得多的东西,吴生连忙跑过来,与吴春一起绞动床弩,搭上大支铁箭,扣动扳机时,吴春那张硬木般的脸上没甚么额外表情,眼中却闪动着嗜血的光芒,“狗日的去死吧!”
  嗡的一声,弩弦颤如蝉翼,弩身都跟着震了一下,从探孔里望去,吴生清晰看到弩矢飞进定难军弓箭手阵中,戳穿了第一人又刺中了第二人,去势犹自不减,带着两具尸体飞驰,撞倒了一片将士,那战阵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吴生胸中如有热火在燃烧,只觉无比解恨无比畅快,这回不用吴春吩咐,他连忙动手绞动床弩。
  数矢过后,床弩的射程内已经没有定难军,对方的战阵移动开,避过了床弩的打击范围,床弩无法移动,吴生和吴春只得放弃这架床弩,他们刚起身,就看到不远处的朔方军将士节节败退,竟是一队悍勇无比的定难军杀上城头,汇聚了十多人,两人连忙和周围的同袍奔跑过去支援。
  跑动中,吴生踩中了甚么东西,脚下一歪差些摔倒,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支孤零零的手臂,也不知是附近哪具尸体的,虽然离了肩膀,苍白的五指仍然紧握着横刀,断口处的血已经流干净,露出白森森的肉骨,凹凸之状如有肥虫蠕动,狰狞得胜过世间任何一张面孔。
  ……
  半夜鏖战,定远城好歹坚持到了黎明,然而天亮非但没有让定难军放弃攻城,刘知远反而还加大了对城池的攻势,对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定难军而言,攻势如潮这个四个字并不难办到。
  到了正午,近来休息极少的柴克宏,脸上已是毫无血色,双眼一片通红,连眼帘都高高肿起,干燥与上火还催生了火疮,这一切都使得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孔,完全不复往日的风采。
  卢绛刚带人将杀上城头的一帮定难军杀退,拖着带血的斩马刀来到柴克宏身旁,“将军,再这样打下去,只怕将士们支撑不住了!”
  城头激烈的战况落在柴克宏眼里,左右皆是奋战的朔方军士卒,定远城本就是一座兵城,并没有多少百姓定居,这就使得城防的后备力量严重不足,连日苦战再加上半夜半日的鏖战,将士们都已疲惫不堪,虽然没有厌战的情绪,但气力不济却是事实。
  柴克宏的目光落在城前海水般源源不断的定难军身上,出声道:“兵者,气也。士气若在,无论战况如何,哪怕是兵尽粮绝,哪怕是食人之肉,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城池都能守,士气若是不在,虽有万千大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说完这句话,柴克宏转身下达军令:“集结骁骑三百,城中列阵,随本将出城逆击贼人!”
  卢绛闻言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劝说:“贼军势大,将军出城而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自陷险境也!”
  柴克宏寒声道:“大军征战,士气为先,而养气之法,无有胜过主将冲锋陷阵、不顾生死者,定远城要撑过这一回,必须如此!”
  卢绛也明白这个道理,见柴克宏态度坚决,知道自己无法使得对方打消此等念头,只得抢先道:“将军之安危,关系定远城之存亡,出城而击,请容末将领军!”
  柴克宏看了卢绛一眼,“卢将军出城,敢保能领军归来?”
  卢绛怔了怔,城外敌军人山人海,领三百人出城而战,哪里敢保证还能回来?
  “出战是为养气,不是为了泄气!”柴克宏说完这句话,不复多言,轰然转身,快步走下城头。
  卢绛自然明白柴克宏的意思,定远城一线的兵马本就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四千人,眼下定远城更是只有千余人,出战的三百人若是不能大部归来,那无异于自掘坟墓,而柴克宏的态度,则表明他不仅敢战,而且能战。
  卢绛虽然颇具才能,本身也不乏勇气,但论起战阵之道,出身白鹿洞书院的他,哪里及得上出身将门的柴克宏?
  不久后,城门洞开,柴克宏率领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三百骁骑,大举杀出城,直奔城外人山人海的定难军,那正在四面围攻定远城的定难军,不曾想朔方军竟敢杀出城来逆击,眼见对方个个骏马精甲,持长槊而带横刀,眼神如铁,气重如山,势若虎狼,都是好一阵惊愕,当头的一帮定难军,尚且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给朔方军劈头盖脸一阵劲弩齐射,短距离之下,弩矢破甲入肉,顿时惨叫声四起,齐整整倒下去一排,当头的柴克宏银甲黑袍,和身后的将士一样,收了短弩挂在鞍边,而后平端长槊,动作整齐的像是被拉尺子量过一般,也不见他如何呼喝,唯独兜鍪里一双锐利的眼堪比苍鹰,让望见的人心头发冷,他一马当先杀入阵中,长槊锋刃笔直从一名定难军士卒脖颈间划过,随着战马奔驰,带出一大片血肉,那定难军身子猛地侧面一转,就栽倒在地,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只能捂着脖子吐血不停,后续马蹄轰然驰过,踏碎他的衣甲,将他碾成一团死肉,鲜血迸射,肠胃碎裂,血腥味合着肝肠里的臭味一起蹿出,说不出的刺鼻。
  烈火般的阳光下,三百骑斜插进定难军战阵中,以天雷滚滚之势一往无前,精骑携势冲锋的巨大威慑力展露无疑,虽只三百骑,却似千军万马,但凡挡在面前的定难军将士,不是被长槊刺中就是被战马撞飞,无论哪样必定伴随着鲜血喷涌,人群在此时乱作一团,眼见朔方军精骑战车碾压而至,挡在路上的定难军将士发狂的叫喊着逃离,互相推搡不停,你赶我我赶你,争相避开精骑兵锋,随着三百骑奔杀而过,他们身后不仅留下一片空白,更是一路尸体与鲜血,有的定难军将士被马蹄踩断了腿,凹陷处将整条腿一分为二,醒目的界限让伤者满脸惊恐的嚎叫不停,有的定难军被踩中了胳膊,想要抬起手臂,却怎么也做不到,半边身子贴着地面,就像被泥土狠狠吸住,再如何使劲都无法逃脱。


第906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二)
  定难军将校拼命的喝令,组织部曲列阵迎战,喧嚣的军阵中士卒来回跑动,盾牌手与长矛手奋力向前,在相当距离上布下杀阵,只待朔方军精骑前来赴死,然而柴克宏却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作为锋头他控制着整个战阵的前进方向,入阵时精骑战阵便是斜插而进,这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有杀穿敌阵、深入敌阵腹心的想法,此时他扭转马头,没有去做在战阵中拐大弯这样找死的举动,但三百骑人数不多,战阵灵活,却足以让他将战阵变得与定难军军阵平行,就这样,三百骑顺着定难军靠近城墙的前阵一路拦腰奔杀,柴克宏无意深入敌阵腹心,他要的就是杀伤攻城敌军的前线将士,那里是整个大阵与攻城将士相接的地方,处于衔接地带,也是关节之处,防御力最为薄弱,正是精骑可以用力的所在。
  定难军没想到柴克宏会是这等战法,阵中的布置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而阵前的将士又防备不及,叫三百骑一阵冲杀,虽然奋力作战,却都抵挡不住,纷纷败退,死伤惨重。这三百骑的冲杀之威,让党项人居多、以骑兵为傲的定难军也看得心中发寒,那不仅是因为甲胄精良,也跟将士的悍勇无畏分不开关系。三百骑的一路冲杀,不多时就杀出百步,柴克宏眼见前方军阵防备严密,提缰绳一转,由平行变为斜插,杀出阵去,待得过了军阵厚实的地带,复又入阵。
  城头上,包括吴生、吴春在内的朔方军士卒,看见柴克宏率领精骑冲锋陷阵,不仅不避生死还大逞威风的场景,无不精神大振,那些本已疲惫力竭的将士,此时也都嗷嗷叫着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悍不畏死的向眼前的定难军扑杀过去,那些定难军看到朔方军精骑如入无人之境,将己方战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无不心惊,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
  定难军军阵后,刘知远看见三百骑的冲杀之势,也是惊讶不已,对身旁的杜重威道:“柴克宏真乃勇将也!”
  杜重威冷哼一声,并不买账,“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他真当自己无敌了不成?”说罢,转身就走,让旗手给柴克宏前方的军阵传令,让他们迅速集结阵型,应对三百骑的冲锋。
  三百骑之所以逞威,本身勇猛是一部分原因,再就是冲击的都是定难军军阵的薄弱地带,打的是措手不及的战法,但定难军也不是吃素的,不同于军阵中视野有限的将士,杜重威站得高看得远,很快明白柴克宏的用兵意图,立即让前方的军阵早作防备,区区三百骑,还反不了天,届时再用马军合围,对方必败。
  然而定难军的调整还未做完,柴克宏却已见好就收,他从东门杀出,在南门就调转马头回奔,南城门的将士早得了他的军令,在三百骑杀来的时候打开城门,柴克宏等杀退南门外的定难军士卒,虽然费了些力气,但也顺利进入城中。
  当南城门再度关上的时候,城头响起一浪浪欢呼声,朔方军的士气得此激励,已然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卢绛看着柴克宏率领精骑入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寻常小卒,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方才柴克宏率领出战,看似无人可挡风光无限,但其中的凶险他岂能不知,也幸亏是柴克宏能征善战,否则,那些潜藏的危险哪怕只是触碰到一个,都足以让他们遭受莫大损失甚至无从归来,此番要么风头无两,一旦风头稍微受挫,三百人被定难军一口吞下,浪花都不能激起多大一个,对柴克宏的领兵征战之能,卢绛此时算是认清了许多。
  定难军望楼上的刘知远见柴克宏如此狡猾,也是一阵沉默,身旁杜重威脸黑如墨,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原来不止是勇,而且有智。”刘知远叹息一声,旋即摇了摇头,“不仅有智,还是沙场宿将,否则,眼光不至于如此毒辣。”
  杜重威冷哼一声,不服气道:“那又如何,看似动静颇大,实际斩获也不过百余。”
  刘知远看了杜重威一眼,正色道:“沙场之争,其下杀敌,其上取势。柴克宏斩获虽只百余,但你看定远城可是今日能拿得下的?”
  杜重威纵然有心狡辩,此时也说不甚么有内容的话,只能把头扭向一边。
  柴克宏归了城上,没多时,闻军报,“新堡蒯将军来援!”
  他循声向西南望去,果然就见远处,有一支人马驰援而至,未几,与定难军拦截之兵交战,声势颇大,杀得定难军占不到半分便宜。
  来援的是新堡守将蒯鳌,定远城守城战开始没两日,柴克宏就将他派去了新堡坐镇。
  见状,柴克宏长吐一口气,“如此,定远城又坚固了两分。”传令,将蒯鳌来援之事,遍传城池。及后,士气愈发高涨,遂扼定难军攻城之势。
  ……
  数日后,刘知远在大帐擂鼓聚将,他不满道:“区区一座定远城,我数万大军连攻十余日不克,真是岂有此理!尔等平素自持骁勇,没少自吹自擂,真到了战场上见真章之时,为何不能攻下城头?”
  众将羞愧低头,唯杜重威道:“定远、崇冈、新堡三城相互援引,今我猛攻定远,其它两城不断来援,虽不至于有实际威胁,然定远贼军因之颇壮声势,每日死战不休,故而城池难克。且两城之贼军,狡猾异常,一击辄退,不给我部围歼之机,只是日日袭扰,让定远瞧见,端得是可恨!”
  刘知远沉着脸道:“本将问的,是克敌之法!”
  杜重威仰首道:“将军要克敌之法,末将斗胆进言:数万人齐聚定远,鏖战十余日,然贼军力战不休,由此可见,如此并不能收获令敌畏惧之效,既是如此,为今之计,当分兵至新堡、崇冈镇,先剪除定远之羽翼,待得两城克捷,定远贼军必然惊恐,则夺城易也!”
  自是,定难军分兵新堡、崇冈镇。
  又数日后,柴克宏收到崇冈镇被攻破的消息。
  他在城头环顾城池内外,入目所见,遍是伤员。因是夏日,尸体不耐久放,城中埋葬士卒尸体的大坑,已经填满了好几个。昔日颇为热闹的定远城,如今除却鏖战的城头,已是渐显冷清,每每夕阳西下,倍觉凄凉。放眼城外,四野苍茫,敌营环绕,小小的定远城,渺小而孤零。
  “将军,向灵州求援吧,再不救援,定远就守不住了!”卢绛红着眼向柴克宏哀求,“千余将士,如今能战的,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
  柴克宏没去看卢绛,对方的声音已经让他不忍听闻,如何还能去看对方的面容?他放眼城外,干涸的嗓子艰难发音:“你我守卫定远防线,多少日了?”
  “守城近二十日,若是算上黄河之战,已经过了三十五日!”卢绛望着柴克宏,面前的将军已经不复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神采,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就像个老农,若是褪去那身甲胄,将他放在洛阳街道上,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乞丐。
  “三十五日……”柴克宏呢喃一声,若有所思。
  “将军,求援吧!”卢绛悲声相劝。
  “求援?”柴克宏看向卢绛,笑容里的意味难以言状,而他说出来的话,犹如寒冬里最刺骨的寒风,“根本就没有援军。”
  “甚么?”卢绛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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