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20/82页


  她揽上他的颈子,埋头哭泣。有一颗清澈有明亮地饱满泪珠掉到了他的胸口,带着新鲜生命的柔嫩气息。多少年后,章保华依旧会笑:“哪个男人能拒绝那样的女人呢?”
  泄密是作为间谍最严重的事故。臣不秘则失身,机事不密失全局。但是章保华觉得自己不能再隐瞒什么。人的劣根性如此,你说了一,就会露了二。在妻子最柔嫩的身边,章保华泄漏了一生最让他懊悔的机密:“在不久的将来,基地会部署几颗来自S国的核弹。”
  她只僵硬了一下,说:“哦!”
  那天晚上份外冷,她紧紧地抱着他,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
  几个月后,新生的婴儿手握着母亲的血块,在太阳底下哇哇哭泣。章保华抱着女儿欣喜若狂,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宝贝,他生命的延续他的血亲!
  生夙夙的时候,她吃了不少苦。失血让她偶尔昏迷,迷糊里会有哭泣似地呻吟:“华……别抛下我……”章保华当然觉得妻子是在呼唤自己,他感动到热泪盈眶,抓着她的手许愿一万遍:“我不离开你。不离开。”
  感激欣喜里,他自然看不见小小的陈思庭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忽然含满了泪水。这男孩有心的很,他不常哭。
  从此,他不再刻意瞒着她什么。当然,也不代表他什么都告诉她。他觉得: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是为了她好。
  章保华一辈子也想不透,程伊娃怎么能在两个幼小孩子的厮磨下搞到这么多情报。陈思庭聪明淘气总会闯祸,新生的夙夙娇小脆弱永远爱哭。章保华隐约有感觉,陈思庭不会爱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小哥哥爱他的小妹妹。这样就好了。
  当时的秦井初具规模。正值盛年的章保华娇妻爱子威风八面。
  她知的从来比他想的多。
  用了四年的时间,他终于搞到了核弹。在那四年里,她就在他眼皮子地下用他的圆规笔墨画出来一张秦井基地的构造图。
  也就是那年,章保华的上级对他说:“当心你老婆!”
  他们有证据,一些照片,程伊娃领着儿子去固定的店铺买东西,店铺里来了个陌生的华裔伙计。章保华心里一凛:这人莫名地眼熟。他是资深的叛徒,能混到今天靠的是胆大心细,不是侥幸。但是他想不起来,这个眼熟的家伙到底在哪里碰到过。
  那天他们陪他回家,因为章保华已经失去了他上级的信任。
  无论如何,家总还是温暖的,四岁的夙夙张着嫩嫩的一双小手奶声奶气:“爸,妈让我和哥给你抱椰子来。”
  陈思庭笑嘻嘻地跟在妹妹后面,八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已经约略可见日后是个美男子。
  一瞬间,章保华如遭雷噬!那照片里的男人有和陈思庭一样的眉眼!
  冤孽!
  章保华说:“儿子,跟爸爸回家。”夙夙胖胖的小手拿不住椰子,“砰”地一声把大椰子砸到了地上。夙夙呆一呆,“哇”地哭起来,幼女在庭院里哭泣,意外地没有母亲奔出来探视。
  章保华警觉地看向妻子起居的小楼。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她该在家的。
  楼门左右一分,有眼熟的陌生人走出来。他们迅速抱起嚎啕的夙夙,问她:“妈妈呢?”
  夙夙咬着嘴唇,泪流满面地对陌生人拳打脚踢:“你坏!坏人!妈妈说你们是坏人!”
  这个家的女主人失踪了,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她是自愿离开的。
  对于平民之家这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对这么个特殊的家庭这就什么都意味了。
  章保华长叹一声:报应啊报应。几年前自己引诱她抛弃了丈夫,现在她只是再抛弃一次而已。不过更彻底,连儿女也不要了。
  章保华抱着男孩儿,心底一片冰凉。他终于肯相信她来意不善,不过事到临头,心里琢磨的是:也好,你现在跑应该还能逃个活命。
  程伊娃的忽然失踪后果很可怕。章保华本能地紧急排查基地物资,结果比可怕还糟糕:三枚手提箱式核弹不出意料的不翼而飞。
  一身冷汗糊在后背上,太阳是暖的,他人是凉的。
  章保华后来说:“我当时傻呆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大概可以死无全尸了。”
  纵然章保华在秦井经营多年,出了这么大纰漏,他的R国上级还是不能宽恕他的罪过。该逃的逃了,剩下就是罪大恶极。章保华被软禁在自己修造的小楼里,他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不愧是观音!这一招阴险毒辣,一石几鸟。偷了手提箱核弹,借R国人的手杀了民族败类。中国特工果然法力无边。只是一点章保华他打死也想不明白:我是你的阶级敌人,你怎么对我我都没话说。可是你……就一点都不顾你的孩子了么?就算女儿是你和我养的你不喜欢,可是还有思庭啊。你连这个俊秀聪明的儿子也不要了么?
  自从章保华失去人身自由这两个孩子也被囚禁起来。没有妈妈的日子就没有了抚慰,陈思庭大一些还懂得忍,被宠惯了的夙夙大声地哭喊,怎么都哄不住。R国人没有把章保华监控的很紧,他们把着孩子们。
  章保华抱着儿子搂着女儿,没口的安慰:“不怕不怕,爸爸陪着你们一起。”
  很快,章保华想明白了:R国人没动他们父子三个,是想钓程伊娃回来。
  做梦!
  他苦笑着和看守商量:“过两天执行的时候,请先弄死我的孩子们,要快。否则他们会害怕。”
  没有人回答他。
  说到这儿,章保华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对吴哲说:“那是我人生最绝望的日子。”
  吴哲点了点头,他想自己能理解一个父亲的绝望。便如同儿时自己发烧,紧紧守着自己的父母。吴哲轻轻地抓住了夙夙的手,夙夙朝吴哲安慰地笑一笑。比较奇怪的是,夙夙始终依旧笔直地坐着,除了刚才少女的羞涩,她表情变化不大,好像听一段别人的故事。
  而章保华决定,继续讲他自己的往事。
  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已经摸清岗哨规律的章保华悄悄地抱起来女儿,叫醒了小思庭。他说:“好孩子,爸爸带你们走。”
  这里他经营多年,干的又不是本分营生。章保华不是傻瓜,他信不过R国人。这小小的楼房里,有条逃生的密道是他给自己留着的,任凭他R国的主子也不知道。但是程伊娃知道。
  章保华没想到的是:在逃生的通路里他再次碰到了他的妻。
  她很狼狈,头发上是杂草,身上还挂着树叶。
  章保华不知道再看见这个把自己卖了个精光的女人是应该是什么感觉,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想亲吻她还是掐死她。
  两个孩子先一步做出了决定,他们扑上去,嫩嫩地喊:“妈妈!”“妈妈!”
  于是他的观音是一路飞奔回来的,她没有忘记他们。
  飞快的亲吻过一对儿子女儿,又紧紧拥抱了丈夫。章保华定一定,终于回搂了她,他责备她:“你回来干什么?多危险!”程伊娃泪流满面:“我怎么能舍下你们自己活着?”
  两个孩子的反应其实并非完全一致。
  陈思庭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不放开,夙夙像黑暗里小动物一样缩在爸爸怀里。
  程伊娃搂着儿子说:“华!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家!”
  章保华揽着女儿,心底诡异,他几乎挑衅地问:“家在哪?”
  家在哪里?这话他问过自己十来年了。自从离开中国的国境,他就日日问自己这个。可是没有答案。原本他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可是看来他错了。
  程伊娃愣了愣,马上回答:“华!和我走!我带你们回中国大陆去!什么都会好的!相信我,我都安排好了。”
  他怎么可能答应她?“不!我不去!”
  程伊娃气急败坏:“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你一人对抗一个国家能有什么下场?你的情况组织上有了解,如果你交上去核手提箱和秦井的基地结构图。有什么事情是完不了的?我们能帮你争取最好的结果!中国政府不会杀你的!”
  章保华冷笑:“你们……是谁啊?你和思庭的爸爸?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在监狱里了此残生?”叹口气,他幽幽地问:“你们会善待我们的女儿吧?”
  程伊娃用上了哀求的口气:“华!你丢了核手提箱,你的基地结构泄密,R国人还能饶了你么?跟我走,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章保华长叹一声:“我只有一个条件。”
  程伊娃看见光明一样欣喜,她是真心地高兴:“什么?”
  章保华一字一顿:“我愿意接受一切叛国的处罚。但是我要政府向我的家庭道歉。他们必须谢罪!他们是有罪的!”
  程伊娃抚着额头,心灰意冷:“你怎么就是这样不开窍!”
  章保华的声音更加冰冷:“父母天伦,无家何来国?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忘记的。”
  程伊娃呆呆看着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们没办法互相说服。
  章保华默默地把女儿也交给眼前这个女人,自己扭身往回走。
  黑暗里他听到女儿细细的哭喊被堵回了咽喉,夙夙在叫:“爸爸!”
  他没有回头,挺直了脊梁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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