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9/82页


  直到听着陈国华的脚步声在走道里渐行渐远,她才泄了气一样抱着自己慢慢蹲下,把头扎到腿间自己抱着自己颤抖。
  没有开灯,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
  夙夙觉得自己浑身的感官都在消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冰冷和恐惧即将把自己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的灯忽然亮起来。
  夙夙恍惚地听到头上响起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噫?夙夙,你在干什么?”
  吴哲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被魇住了一样的夙夙。这孩子蹲在角落里双手冰冷,泪流满面。夙夙傻傻地抬头看着吴哲,这个修长温润的青年男子身上带着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就那么看啊看,看了好一会儿,夙夙终于活过来一样开始抽噎,抖着嘴唇:“吴哲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啊……”
  吴哲愣了愣才明白她说什么,笑着叹气,揉她的脑袋:“你啊!闯祸精!你们队长没事儿,就是住院观察,明天就回来啦。真的!”十足哄孩子的口吻。夙夙难得乖巧地任凭吴哲哄,咬着嘴唇点点头。吴哲本来想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鼻涕眼泪,结果没有经验,三下两下给人家抹了个花猫脸。
  夙夙由着吴哲摆弄,她甚至微微侧过头,贪恋地追逐着吴哲修长手指上干燥的温度。吴哲觉得出来:夙夙还在微微地发抖。
  他忽然想起来:“你吃饭了没?”夙夙摇摇头,灯底下的样子很像个被妈妈抛弃的娃娃。吴哲为难地看看她们的宿舍。屋黑着灯,方柳住院观察没回来,小于也陪着去住那里了。方柳这次住院动静挺大,军区方参谋长父女情深,出头去医院看了看,隐性地劳师动众。
  方参谋长人不错,拍拍吴哲肩膀儿笑容可掬,用一种长辈的口吻和他说话:“小伙子,别紧张,训练受伤很平常的。就怪柳柳自己不小心,你们别有负担!哦,你叫吴哲吧?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不错啊!”迎着方参谋长赞许的目光,说实话吴哲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也看出来方柳人好,她躺病床上直说自己没事儿,一个劲儿抱怨A大队小题大做!说:“我明天就出院。”
  吴哲手摸着良心说:这军区的小公主出身显贵,可还是有颗平常心的。
  看着方柳被照顾的妥妥帖帖的,吴哲忽然想起来无依无靠的夙夙,心里紧的慌。他婉言谢绝了方参谋长要同车送他的好意,一路催着成才往回赶。
  弄得成才一踩油门儿又开回来了。他才想起来,没给队长把不值班儿的嫂子捎回去。那天搭车的张楠很安静,不过她歪头看着吴哲笑地很诡异。张楠的眼神儿让吴哲十分地不爽。
  所以对着无依无靠的夙夙,吴哲毫不犹豫地把人领到了家属楼。
  敲了半天门,他们队长才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谁啊?!”
  开门的是张楠,即便晚上被打扰了,她依旧笑盈盈。她长得的确好看,灯下带笑,看着流光溢彩的,晃的夙夙有点儿头晕。鉴于队长容貌平平而嫂子堪称国色,吴哲总是疑心当初袁朗强抢美女。都是熟人了,张大美人笑眉笑眼地“唷”了一声:“请进吧!”
  要说他们队长家吴哲进的倒是熟门熟路,他进屋就念叨:“队长,嫂子你们家还有吃的么?”
  袁朗家的小宿舍其实很不宽敞,彼时袁朗同志正满屋走动着耐心地哄儿子睡觉。他不耐烦地瞪了吴哲一眼:“饿死你算了!”小小的袁野有点发烧,这会儿大概不舒服,正缩在爸爸怀里,用小爪子抓着袁朗的衣襟,难受地‘吭哧’着。袁朗心疼坏了,连带给吴哲都不是好脸色!吴哲也觉得自己来的唐突了。夙夙更是手足无措,不过从神情上看她对这个慈父袁朗很好奇。张楠是大夫,知道儿子不要紧,就让吴哲跟夙夙坐下,自己卷袖子去给他们下碗面。
  吴哲挺不好意思,又惹不起袁朗,只好找别的话说:“嫂子,小野怎么了?”说着走过去握握袁野的小肉手儿,笑笑地问:“小野,你怎么啦?”
  袁野少有地不买他爹手下爪牙的帐,‘吭哧’着往爸爸怀里钻,杏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
  袁朗“啪”地拍吴哲的爪子:“滚一边儿去!不许招我儿子!”
  张楠一边儿忙活一边儿解释:“袁朗你紧张过度,小野就是有点着凉,这不是听说你要出差,跟你撒娇呢。”吴哲问:“队长,你要出差?”袁朗看了夙夙一眼,没说话。吴哲就不问了。
  不多时,小厨房里面散出来面香味。
  袁朗小两口儿本来都是吃食堂的主儿,后来张楠生了小孩儿,袁家才动了人间烟火。吴哲不见外地去给夙夙拧了个热毛巾擦脸:“夙夙,你得托小野的福气,要不然这么晚了,队长家也没热饭给你吃。”
  夙夙很有触动地点点头,她缩在一边儿,那么贪婪地羡慕着这一家三口的平淡日子,手里托着一碗热乎乎汤面的功夫儿,几乎掉下泪来。
  张楠从丈夫手里接过儿子,用脑门贴了贴他小小的额头,温柔地笑了:“不烧了!我们小野真棒!”
  遗传基因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小袁野长得很像他的美人妈妈。
  灯底下,母子俩好看地相得益彰。袁朗心满意足地看着媳妇儿孩子,忽然想起来了点儿别的。他暗自骂了一声:靠!老子想起来为什么陈思庭看着那么眼熟了,这小子贼他妈像国安的陈国华!他们是爷儿俩!




狼的往事

  那天吴哲把夙夙送到了宿舍楼下。
  天已经很晚了,过路的纠察没少看他们,眼神怪怪的透着暧昧和……隐约的指责。这里是老A的基地,是爷们儿的空间。
  吴哲和夙夙坦然对视。月亮底下,他们纯净的像天上的月亮。
  夙夙参军之后脸颊上圆润了些,下颌上有了些婴儿肥,嘴巴子嫩嫩地很想让人捏一下。吃饱了的夙夙喜欢嘟嘴巴看人,样子像只大型犬。
  吴哲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养了条狗。
  然后,他们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好久以后,张楠感慨:“吴哲那个时候儿其实没爱上夙夙,还算有救。”袁朗嘬口烟:“夙夙那个时候也还没长出良心来。”
  第二天方柳出院,小于也跟了回来。方柳上尉这院出的气派,她妈听说女儿住院了,可劲儿让警卫员给捎了不少好吃的去。结果方柳同志出院跟超市搬家似的,大包小包的没少往回拎东西。回宿舍的时候小于跟夙夙都帮忙搬,还弄的手忙脚乱。
  最后路过的齐桓跟吴哲搭了把手儿,东西才全部进了宿舍。方柳人大方,好歹收拾收拾,抓了好吃的就到处散,她做事公道,凡是有嘴长牙的都没放过。部队里老A伙食就算好的,可好多农村籍的队员还是没见过方柳手里的零食。
  夙夙抿着嘴角往许三多和成才怀里一个劲儿的揣巧克力。许三多说:“谢谢,谢谢。够了。”成才看着夙夙,一笑俩酒窝。吴哲懂行:“噢,这个可贵,瑞士的吧?”吓的许三多都不敢咽了。方柳笑地大方:“哪国的不是吃啊?”
  小于在旁边忽然挑着眉毛对夙夙说了一句:“咱们方队长的爸爸可是军区的大首长。一般人呐,可是比不上。”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夙夙的脸腾地涨红了起来。不过她不回答,好像压根没听见。方柳责备地瞪小于一眼,塞给她个芒果:“去,一边儿吃去!”
  齐桓在旁边张了张嘴,没说话。可不是么?人家是方参谋长的掌上明珠,又是来帮忙借调的。他们怎么也得避讳点儿。何况人家也没说什么啊。
  方柳是真心嫌小于多管闲事。她住院观察的时候,小于跟她念叨过那个申诉。方柳的脸当时是红的,一个劲儿的数落小于胡说八道,一点儿根据也没有。小于就看着她笑。然后方柳的脸就更红了。所以她回来之后看见吴哲特别不自然。
  袁朗冷眼看着:方柳对夙夙的态度倒是没有变化,还是对正常下级的那么关心照顾。他叹气:这是个好人呐……
  袁朗临时要去北京开会,什么时候回来不定。袁朗这次去地很低调,大家心照不宣地不问他去开什么会,啥时候回来什么的。反正他走了,齐桓管着基础训练,吴哲继续忙活他的信息分队,袁大人这一亩三分地井井有条。
  不过架不住袁朗这队长当地操心,临走地时候给大家布置了一堆事儿干。连借调给他的几个同志他都没放过,任务量大的让吴哲都觉得说不过去了。尤其夙夙,小姑娘家家地跟齐桓、成才一起编进战斗序列给吴哲当专业找茬儿的。这意味着未来几天夙夙得背着装备满山跑,简直当骡子使唤。吴哲看着作训计划直抽凉气。这不就是法西斯么?
  袁朗临走的时候他把吴哲叫到自己办公室,跟他聊了几句。俩校官,说穿了也就是一步之遥,铁路对吴哲很器重,早晚想让他独当一面的。所以袁朗特地嘱咐吴哲:“外面这些借调的咱使唤15天就得还给人家了。你们信息分队的实战演练一定不能停下来。得争分夺秒。”吴哲也明白时间紧迫,他点头儿:“队长,我一定不耽误时间。”
  袁朗趴在吴哲耳边儿掏小跷:“吴哲,你就可劲儿的折腾他们没关系。千万用个够本儿。下回不知道人家借不借了……”那个下午,小吴少校很崇拜地看着他们队长的嘴脸,半天没说出话来。袁朗就是脸皮厚,也不习惯让个爷们儿这么看,他揉揉脑门儿:“没事儿你回去吧。”
  吴哲犹豫了一下儿,决定开门见山:“队长。我觉得你对章夙夙同志有成见。你这是借助职务之便欺负人家。”袁朗眯眼睛:“我怎么欺负她了?”吴哲话说地挺严肃:“队长你不给人家好脸色就算了。可是演习训练的时候你踹了人家多少脚了?这违规了啊。”
  袁朗嘬了口烟,盯着吴哲,半天没说话。
  吴哲直直地看着袁朗:“队长,你这么做有什么用意你得告诉我。否则我拨乱反正。”
  袁朗从肺部的最深处吐出来一口烟,把自己笼罩在缭绕的白雾里,好一会儿,他说:“吴哲。我小时候在新疆长大你知道吧?”
  吴哲不明白他们队长怎么抽冷子叙上旧了,不过良好的教养教会了他认真倾听。
  袁朗则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声音不大,幽幽地:“我们那里啊有狼!兵团有个好猎手,打了一辈子猎,从来没空手回来的。呵呵……我管他叫库尔班叔叔,现在想想这人就跟在我眼前一样,可精神了,平常出去身边带个大黄狗!那年啊,他灭了窝狼。打死了大狼炸了狼窝。谁知道洞里面有个小狼崽子命真大,愣是没死。据他后来说:这畜生当时眼窝子里都是泪水,也就是个没满月的小狼羔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祈命的德行。他的心呐,就软了。”
  袁朗总是有把人带离话题的本事。吴哲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他把小狼放了?”袁朗摇头:“比那还要命!他把这个小狼当小狗养在自己身边儿。说是长大了预备着当猎犬用。还给它起了个名儿,叫青子!多少人都说过他,打死完了,这东西喂不熟。他非不听,也该着谁也没他打猎的资格老,谁都说不服气他。”吴哲想了想,好像抓住了点儿重点:“那后来呢?”袁朗说:“这青子还真叫他养活大了。他也知道,狼崽子不好摆弄,所以下的心思更多。摸良心说他打青子比训大黄狠多了,老打,而且劈头盖脸往死里招呼。说这畜生也怪。你打它也不跑,就扛着。结果不出一年,青子可出息了。你说是看家还是打猎?没有它不行的。库尔班叔叔有了它,如虎添翼,收成比哪年都好。库尔班叔叔仁义,对青子也好起来了。把跟了他多少年的大黄狗都比下去了。”吴哲默默地听着,不说话。
  半晌,袁朗叹口气:“结果有一次他出去打猎,赶上草原上变天,给阻在外面了,风里雪里再没回来。天儿好了我爸带人出去找他,找到的时候人已经不全了。”吴哲有点儿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全了是什么意思?”袁朗说:“不全了就是死了。不过他死的邪性,身上肉都没多少了。看尸骨的样子,应该是他冻伤了没法动弹。结果青子饿狠了,把他给啃了。我们去的时候,他就剩下骨头了,大黄伤痕累累地死在他身边。”
  说到这里,袁朗回头看吴哲:“夙夙这孩子的眼睛让我想起来青子。她就是不打不成才。而且你能震胡住她的时候她才让你用,她也就不是我的兵,她要是我的兵,我绝对不敢带她上战场。她这种人只会扯顺风旗,等你崴了颓了她头一个反攻倒算。这人心里一点儿祖国亲人的概念没有。冷漠的兵器最可怕。”
  吴哲低下头想了半天,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干净:“咱们中国人历来习惯把人分四等。又忠诚又聪明是第一份儿,领导绝对器重,比如说队长你。”袁朗笑地心照不宣:“还有你吴哲。”吴哲接着说:“忠诚,可不聪明的算第二等,也能给个重任,比如咱三多。”袁朗接着点头。吴哲继续:“不忠,但是没本事的,是第三等。能给个杂役的差使干干。”说到这里他顿一顿:“不忠又聪明的……就只能被弄死了,比如说以前的成才,是不是?”袁朗轻轻地点点头:“成才没那么严重,章夙夙才是。”
  吴哲深深地吸气:“可是人是会变的。你得给她时间爱上这个国家。你看,作为一个军人,她已经进步了不少了!”袁朗抱着肩膀:“她那个不是进步是妥协。她现在的状态和雇佣兵差不多。吴哲,我跟你打赌。夙夙是个白眼狼。”
  吴哲哭笑不得:“队长!她是人不是狼!你对她总是带情绪。”袁朗气得摇脑袋:“吴哲,你对夙夙也没办法客观。这么说吧,她就是你从街边拣回来的小可怜儿。长的又好看,眼神儿可怜巴巴地满足了你一切当爷们儿当英雄的需要。你一看见她心就先软了一半儿!”
  吴哲斯文秀气的脸噌地红到脖子根儿,他盯着袁朗,自从加入老A他没跟袁朗起过这么大冲突,上次俩人口角不合还是为了成才去留那阵子。袁朗也盯着吴哲,毫不示弱。他对看人有绝对的自信。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
  袁朗用叹气的口吻说:“队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也许我现在没办法说服你,但是如果你让我戳信息分队的摊子,你就得给我一定自主权。”年轻的少校看着他的上级,目光灼灼:“至于夙夙,我会让她爱我们的国家。”
  袁朗无力的看着吴哲:“你猜不出来她身后的水有多深?”
  吴哲平静地问:“我能走了么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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