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不是》第6/180页


  白术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子后面,踩着一个空木箱子蹭到隐约透出橙黄色烛火光芒的窗子底下,在偷偷地掀开那窗子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这才想起来打从以一个大病初愈的十岁孩子的身份在古代醒来以后,除了一粒莲子之外她甚至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这会儿她饿得头昏眼花,两只手用力扒在土墙上才不至于手软脚软地摔倒在地,凑在窗棱边半眯起眼往里看,白术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苦苦呻吟的李家婶婶――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异常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她周围的褥子都被血和羊水弄得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发丝因为满脸的汗水贴在她脸颊一侧,她的肚子高高隆起,跳动的烛火之中就像是一个蒸笼里的大白馒头――屋子里只有站在一旁小脸煞白的牛银花,还有这会儿正埋身于这个李家婶婶的牛家大妈。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呼叫声中,她不停地说着什么“打开了打开了”“深呼吸再使把劲儿”这样的话,并且另白术觉得奇怪的是,在这些正常的催产话语中,她时不时还强调着让李家婶婶“小声点”,并告诉她“再大声把别人招来就不好了”――
  这话最初白术还以为这是什么古代人产房里的迷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正在努力生产的孕妇身上――此时此刻,屋子里满满地弥漫着一股血腥与尿味,想来是因为承受不住胎儿挤压造成了产妇的尿失禁……
  这场景就连白术看着都禁不止一阵发怵,更别提她那个才七岁狗屁都不懂的便宜妹妹牛银花了,在牛家大妈的指挥下,她全程哆嗦着手将之前白术见过的高粱杆皮递给牛家大妈,牛加大妈将高粱杆皮接过去,她的双手都藏在李家婶婶的腿之间白术看不见她做了什么,只知道她的手快速地做出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后,躺在床上的李家婶婶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要将这黑夜撕裂!
  她双眼恐怖地凸出,笨重的身体向上拱起,一双干涩的双唇像是脱水的金鱼无力地一开一合,仿佛是痛得失了神,大滴浑浊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滴入发鬓,口中不停地在喃喃自语什么“不生了不生了”“孩子”“我饿”之类的话语――
  随即,在她的肚子又一次肉眼可见的抽搐后,她再次尖叫出声――
  双手满是鲜血的牛家大妈抬起头来,烛光之中她面目狰狞异常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修罗一般,转头冲旁边已经吓傻了的小姑娘怒吼:“牛银花!堵住她的嘴!”
  牛银花楞了几秒,手足无措地巡视了房间里一圈,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挂在拆房们背后一块脏兮兮布满了蜘蛛网的抹布上,她想也不想一步上前将它抓过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将它塞进李家婶婶的嘴里――
  到这里白术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胃部在疯狂地翻滚。
  从木箱子上跳下,她几乎是飘着飘回牛家那破烂的屋子里,这个时候,架在锅炉上的水滚了,她找来水瓢将开水舀了一小瓢进铁桶里,冲洗了一圈消消毒,这才哆嗦着手将满满一桶开水装好――这么一大桶水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按理是十分沉重的,但是白术提起它却轻松得如同拎起一捆稻草,从她匆匆冲出家门来到李家的柴房跟前,整个过程中水龙里的水哪怕一滴都没有泼洒出来。
  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看见她拎着水来了赶紧迎上来,那个姓李的中年男人见她拎得轻松也没多想伸手就去接――直到那一桶滚烫的水到了他手里,他这才一怔,情不自禁地嘟囔了声:“妈嘞,咋滴这么沉!”
  说完也来不及多想,拎着那桶水转身踉踉跄跄地往柴房一路小跑――那一路上水撒了一地,白术怀疑等这水桶到了她那个便宜老娘手里的时候恐怕也就剩下三分之二了……将水桶交给大人,白术自己又绕到了李家后院,这一次当她吭哧吭哧地爬上木箱子打开窗棱的时候,牛家大妈正用热水湿过的步子不停地给李家婶婶擦涌出来的血液,而李家婶婶现在瘫软在床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瞪着柴房屋顶,看上去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的份儿了。
  就在这个时候,牛家大妈将牛银花赶了出去。
  正当白术百思不得其解这又是要做什么,却在这时,她听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李家婶婶反复强调着:“大嫂,我饿……我饿……”
  那场景如果不是亲眼见人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象得到。
  产妇在床上不是喊痛,而是叫喊着饿,她的面色音开始泛青,双颊眼中凹陷,看来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将她全部的营养都吸取了去,这个年纪大概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此时整个人都沧桑得像是已经年过五十……
  听着李家婶婶喊饿,牛家大妈也不说话,她抬起手擦了擦滴落在下巴上的汗,手背上的鲜血糊了她一下巴将那张蜡黄的脸映衬得十分诡异,而下一秒,她伸出手,开始用自己的双手用力地推挤李家婶婶的肚子――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正常的助产动作,但是白术却看得觉得奇怪,因为牛家大妈用劲儿似乎非常大――她那样子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帮助李家婶婶把孩子顺利地活着生下来,反倒像是在试图把什么无用的东西从后者的肚子里拉拽出来似的――
  而这一招很有用。
  在李家婶婶有气无力的痛呼声与呼饿声中,牛家大妈终于从她的双腿之间取出了第一个孩子,然后紧接着是十分顺利的第二个――那孩子刚出生的哭声就像是小猫似的,一点儿不像白术见过的那样精神洪亮,牛家大妈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随意地用抹布在鲜血淋淋的孩子身上擦了擦,那手劲儿大得……白术都怀疑粗糙的布会不会将婴儿娇嫩的皮肤擦破。
  李家婶婶还是躺在床上,鲜血汩汩地从她腿间流淌出来。
  整个柴房里都是浓郁的血腥气息。
  牛家大妈将两个孩子包好,放到李家婶婶的身边放好,又扶着她从床上半坐起来,将孩子放到她怀里,一边放嘴巴里还在嘟囔着:“老李媳妇,看看,看看你的孩子……”
  白术趴在窗子上,看着李家婶婶哆嗦着手将孩子接了过去,她的双腿无力地摊开成大字还没来得及合拢,身体的无力让她只能颤抖着一只手勉强抱稳其中的一个孩子,看着满脸脏兮兮嘤嘤小声啼哭的孩子在自己的怀中胡乱抓着仿佛在抓握着什么,她摇了摇,而后目光空洞地笑了:“我的孩子……”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蹭怀中的孩子,亲吻他。
  烛光照在李家婶婶那张蹭上了血液,汗津津的脸,跳动的烛火将那张微笑着的脸照得半明半寐……
  柴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白术松了口气,正准备放下窗子结束这场惊心动魄的围观,却在这个时候,她却发现李家婶婶有了另外一个奇怪的动作――只见她脸上的微笑保持不变,慢吞吞地用空着的那边手从床上捡起一块刚才用来发给自己擦血的湿毛巾,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摇篮曲似的歌,双目放空,然而将那块毛巾盖在了新出生的婴儿脸上。
  白术无声地睁大了双眼。
  她看着李家婶婶的手颤抖着压在那块毛巾上,在这个过程中,从她唇角边逸出的摇篮曲忽然变了调,孩子小猫似的啼哭声因为压在脸上的毛巾变成了“呜呜”的闷哼,很快滴,随着她的手逐渐加力,那声音也变得小了下来……
  牛家大妈全程面无表情地在旁边看着。
  “你知道的,只能活一个。”牛家大妈的声音听上去丝毫无起伏,“你这还算好了,生了两个,村头的王家媳妇只生了一个女娃,到最后也没能留下来……”
  李家婶婶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此时已悄无声息的孩子脸上,在她的身边,另外一个孩子尚不知道自己的孪生兄弟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出猫儿似的嘤嘤啼哭,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无力地在空中抓着……
  柴房内响起了一声不知道是谁的叹息。
  而此时此刻。
  白术却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是在瞬间被人抽空了,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李家后院肮脏的土地上――趴在地上,白术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里一定不是地球,我想回家。


第6章
  白术不知道自己在地上面躺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的魂都快从牛狗娃的肉体里剥离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脑袋上繁星点点墨蓝色的天和身底下肮脏的土地似乎都被挤压成了一团,她就置身于它们之间那狭窄的空隙之中,几乎就要窒息。
  然而这种感觉却让她感到欣喜。
  可能有那么一秒的时间,白术以为这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而她就要在噩梦中惊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她还躺在家里柔软的床上,家里有空调,电视,可乐,冰凉里有速冻饺子、方便面还有一大块卤好的牛肉……她缓缓闭上眼,等啊等啊,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变得安静下来,她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她却发现牛银花正蹲在她身边,此时正俯身看着她,歪了歪脑袋问:“大哥,你躺这干啥呢?”
  这一瞬间,白术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看着面前牛银花这张生动立体得无比真实的脸,白术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慢吞吞地从地上面爬起来,白术用古怪的眼神瞥了一眼牛银花――然而牛银花毕竟还小,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兄长这是出了什么毛病,还以为是饿傻了,于是眨眨眼,老老实实地说:“阿爹让我来找你,他说找着你以后让咱们赶紧回家等阿娘回家给我们做好吃的,现在李叔家院子门前全是人,怪吓人的。”
  白术听到“做好吃的”四个字一点儿也不含糊地打了个寒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之后,她沉默地拉着她这个便宜妹妹离开了李家的后院,来到前院的时候,她发现她的便宜爹妈还有隔壁那个李姓的中年男人都在前院里,除了他们之外,这会儿前院果然还围了一大堆的人,有男有女,都是成年人,好不热闹。
  牛大力和那个媳妇刚生了孩子的中年男人一人手中举着一把下地用的锄头――这年头地旱得已经没东西好种了,于是锄头被发明了第二种用法:乡间武斗最佳兵器。
  牛家大妈身上还都是李家媳妇接生蹭上的血,这会儿她呲牙咧嘴地站在最前头,双眼狰狞地睁大,就像是护食的野兽,真正意义上的“浴血奋战”,双臂挥舞着十分激动地嚎――
  “都滚!统统都滚蛋!”牛家大妈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满脸渴望死劲儿伸长脖子看的中年妇女嚷嚷,“李家媳妇只生了一个,肚子大那是羊水多!生的也是男娃!爱信不信!”
  “牛姨,你这样骗人就不对了,说得谁没生过娃似的,”那个被她吼的中年女人古怪地笑了一声,“谁不知道李家媳妇那肚子少说也得有两个,怎么,你就这样想独吞了啊?就算是那山林里的野狗还知道见者有份呢!”
  被暗讽野狗不如的牛家大妈被噎了个够呛,她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上去又一阵狂喷,就在这个时候,在她身后的那个李姓中年男人终于吭声了,他结结巴巴地嚷嚷:“这这这、这话说得真好笑!我我、我媳媳妇生生孩子,关、关你们屁事!”
  那中年女人看能做主的说话了,脸上的那阴阳怪气的表情立刻就消失了,她也不着急,仗着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堆乡亲撑腰,冲着满脸激动的中年男人笑了笑:“李大哥,你知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不过村里的规矩你也应该知道,饿,这年头谁不饿呀――”
  她话一出,身后的那些乡民就跟着起哄说是。
  牛家大妈关键时刻发挥了她的疯婆子本质,冷笑一声打断这阵子起哄:“饿,饿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拿去红烧啊?”
  “哟瞧你这话说的,这是人话吗?”
  “我说的怎么不是人话啦?我说的怎么就不是人话啦?这胳膊卸下来一条不还有另外一条吗?又没让你两条都剁下来,你有那么饿么你!”牛家大妈嗤笑。
  而这会儿,那中年女人见说不过她,干脆跳过了这话题继续转向李姓男人,苦口婆心状道:“这都几个月了,除了城里每周发的三碗比白水浓不了多少的稀粥,咱们靠什么活你也不是不知道――喏,上个月,村头老王家媳妇生孩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人家生孩子跟你没关系来着?来腆着脸说什么你家媳妇也怀上了希望多分一点,哟这下可好了,等你媳妇这金门一开,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李姓男人:“放、放屁!”
  中年女人:“哎哟,还结巴,心虚了吧?”
  李姓男人:“……”
  白术:“……”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乡间妇女的争吵男人就不要开头,首先,从古代事事男人高一头的角度来说,怪掉份儿的;其次,容易一不小心就成了猪队友。
  ……
  大人们在前院闹得不可开交,牛银花听了老半天也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村头的郭婶是想要跟李叔要什么东西,她转过头去看牵着她的兄长试图找到答案,谁知道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却差点儿把她也吓了一跳,只见牵着她只比她高小半个头的兄长这会儿面色苍白得比鬼还难看,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闹成一团的那些大人,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那抓着她手心的手掌完全汗湿了。
  牛银花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的手被猛地甩开,紧接着站在她身边的牛狗娃就像是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此时此刻,白术甚至没有功夫整理清楚自己的大脑,她只感觉到太阳穴一阵阵突突跳的疼,余光瞥见一把放在门边的扫帚,她想也不想冲过去操起那把扫帚高高举起――
  在所有的大人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举着扫帚跑到他们跟前的时候,那用高粱根扎成的扫帚已经如同雨点一般重重地抽在他们身上,首当其冲被抽了个够呛的就是之前站在最前面说话的那个中年女人,那高粱杆扫帚抽在她脸上的时候,就跟那藤条似的一下一个红印,她“哎哟”一声发出一声怪叫,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第二下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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