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姐与大富豪》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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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八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生儿子不长肚脐……喂,喂,吃慢一点好不好?”沈雁抓起筷子,赶紧夹了最后一个虾仁丢进嘴里。“我在这帮你骂人,你净忙着吃,一桌子菜都教你扫光了。”“你不是骂,你是诅咒。佛教的因果说,咒人者最后都应到自己身上来。”孟廷拦住服务生,哗啦啦念了一串菜名。“还点啊!”沈雁翻个白眼,“已经吃了十八道菜啦。”“吃到饱,不点白不点。”“照你的吃法,是要吃到撑死。你哪里像个失恋的人哪?”“失恋?我这叫遭人恶意遗弃。”“我瞧你一点也不伤心痛苦。”菜又送上桌,孟廷照样埋首大啖。相恋七年的男朋友结婚了,新娘不是她。人家是百万千金,她算什么?一个小小杂志社记者罢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叫伤心痛苦吗?”孟廷挥着筷子,“他席开百桌,大宴宾客,难道我该食不下咽,得个厌食症?”沈雁拿下她的筷子。“也犯不着吃成一头大母牛。”“我本来食量就大。”孟廷抢回筷子,又被夺走。“既然食量大,便把怨气抛开。”孟廷怎能不怨不气?“结婚前一天,才把喜帖送来给我。”“就是嘛,至少要一个星期前预约。我们孟廷小姐难道没事坐在家里等着喝他喜酒吗?邀请卡堆得没处放呢。他算老几?”孟廷拿起纸巾擦擦嘴角。“他知道我不喝酒。”“酒席上也有果汁呀。”沈雁忿忿喊。孟廷倒笑了。“我只喝现榨新鲜果汁,还要加蜂蜜,我怕酸。他也知道的。”“这么说,他让你措手不及,还是因为体贴你啰。”孟廷抿抿嘴,拿起杯子喝一大口冰水。“七年吔,说变就变。”沈雁不齿地撇着嘴。“好在他是在你嫁给他之前犯七年之痒,不然你更惨。”摇一摇头,孟廷叹一口气。“其实也不能怪他。娶个有钱老婆,少奋斗十年,胜过将来和我白米拌粗茶。”“嗄,你为他帮起腔来了?助纣为虐。告诉你,夏健杰就是被你宠坏了,你对他太好,太体谅,太容忍。我就说嘛,夏健杰,又瞎又奸又贼。”孟廷又给她的好友逗笑了。“你从来没喜欢过他。”“足见我识人之明,有远见,有……哟!”沈雁的眼睛一亮,“来了个帅哥。”孟廷扭头一看,噗哧一笑。由入口朝她们走来的,是沈雁的男朋友,凌志威。“我的眼镜在哪?他有没有在看我们?啊?有没有?”“有——”孟廷拉个长音,“他盯着你看呢。眼镜就在你面前,大近视。”“盯着我?真的?快把我的眼镜拿开。”凌志威快走到沈雁前面了,她绽开个最明媚的笑容。“雁子,隐形眼镜又用完啦?”凌志威拉开中间的椅子坐下。“原来是你。”沈雁笑容一掉,大失所望。“不然你以为是谁?”孟廷咯笑。“情人眼里出西施。”“什么?”凌志威茫然。“她说你是西施呀。”沈雁咕哝。“我的眼镜呢?”“喏,就在你眼前。”凌志威拿给她。“为什么我成了西施了?”“因为我是夫差。”沈雁没好气。“哦?”凌志威不明就里,好笑地问:“那么谁是勾践?”“自然是我了。”孟廷叹息。“一败涂地。”“是你们剧团的新戏码吗?”凌志威怔怔问沈雁。孟廷咯咯笑着夹菜,却再无食欲。沈雁狠狠白凌志威一眼。“亏你和孟廷是同事,天天见面,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孟廷申吟,“拜托,雁子。我没在公布栏贴启事昭告大众。”“喔——”凌志威倒明白了。“那个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娶个百万千金,孟廷去嫁个亿万富豪,一口气不就争回来了?”“说得容易。”沈雁一根葱白玉指戳了过去。“你当亿万富豪是垃圾,丢在那给人随手拾的吗?”“你见过有人随手捡拾垃圾吗?”凌志威十分不屑。“否则台湾早胜过新加坡了。”“我警告你,阿威,你要是背叛我……”“我一定提早一个月通知,绝不……”“啥,再说个百儿八十遍!”沈雁拎住他的耳朵。“哎呀呀,开玩笑的啦,我哪有这么大的熊猫胆?拜托手下留情,大庭广众的,你多没面子!”“我没面子?”“是啊,教人人都当你是母老虎。”沈雁松了手。“来,把这当时我的耳朵,吃了它吧。”凌志威夹一块乌参放进沈雁碟子里。“恶心。”沈雁嗔到。“你们打情骂俏吧。”孟廷站起来。“哎,你去哪?你看,死阿威,都是你啦!”“我又怎么了?”孟廷苦笑。“我去逛街,没事的。”沈雁拉着她。“逛什么街?你最讨厌逛街的。叫了一堆菜,不准走人。”“你们吃吧,我再吃,真要撑死了。我去买套称头的华服,晚上喝喜酒。”“你当真要去啊?”沈雁哇哇叫。“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当然要去。”凌志威拍手赞成。“孟廷是对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亮相。孟廷,你风度、气量一流,不愧为我的好同事、好朋友。我以你为傲。”“去你的!亮什么相?跟那种负心背义的人,谈什么风度?要是我,就到婚礼上去泼他一脸硫酸,看他以后拿什么脸去诱骗女人。”“阿威,你劝劝她消消气吧。雁子,这边的帐你先代我垫,回去再给你。”“我陪你去逛,孟廷。”“你别跟着我,说不定我真的时来运转,在街上捡到一个金龟。”孟廷潇洒的挥挥手。却不知几时天空变了颜色,哗哗下着大雨。天也怜我。孟廷长叹,戚戚然,漫无目的沿骑楼而行。沈雁说得没错,她并不伤心痛苦,难过和莫名其妙倒是真的。七年的感情,结束得不痛不痒,还不教人难过和莫名其妙吗?其实他们之间变得淡如水,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正好应了那句“情到浓时转为北。孟廷一直以为是相交久了,彼此太习惯对方,故而热情不起来,不料是情海生变。话说回来,还没结婚呢,交往了七年便淡了,无趣了,难怪离婚率逐年上升。结了婚,天天生活在一起,婚前的日久生情,婚后成了日久生厌。那些实践白首偕老的夫妻,想必个个韧性特强、耐性特佳。不,孟廷不觉得痛苦,她非常生气。昨天下午,截稿前最后一刻,孟廷正在办公室忙得焦头烂额,忽闻外找,看到那负心汉,她还十分惊喜。他却是送喜帖来的。“不好意思,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太忙了……忘了……”他讷讷对她说。翻开大红帖子,一见新郎的名字,孟廷怔住,一是有点意会不过来。“啊,新郎竟和你同名同姓哩。”她说,像只呆头鹅。他却以为她又发挥了她的高度幽默感,和他开玩笑。“对不起,廷廷。我……”满面歉然,他支支吾吾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你不会恨我吧?”“恨你?怎么会呢?”孟廷仿佛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两眼冒着金星。“结婚是喜事,你干嘛哭丧着脸?应该高兴才是埃”他马上从善如流,如释重负,笑得喜气洋洋。“我就知道你能谅解,廷廷。你一向最能体谅人。一定要来观礼呀。”“一定,一定。”他走后,她才看到日期是今天。看,能不气吗?今天虽然是周末,她还得上半天班,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她哪里来得及置新装?喜筵在凯悦大饭店,新娘是大企业家的千金,那排场有多盛大,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她要如何装扮才不会输了人又输阵?比什么呢?她一个月的薪水,搞不好千金小姐买套套装就报销了。稍后,在敦化南路一家欧洲进口服饰名品店中,看着架上一套纯麻套装标价牌,孟廷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差多了。她的月薪,只够买套装的两只袖子。哗,麻比丝还贵哪!这就是所谓的“新潮”!想想从前,麻料是乡下穷人穿的,粗衣麻衫布裙嘛。现代人仿古也仿得太凶了,会给古人笑得死去活来。孟廷真的笑得蹲在地上。“小姐,喜欢吗?要不要试穿?”店员问得客气礼貌,眼神却是另一种表情:你买得起吗?恍惚间,孟廷仿佛面对的是千金小姐,趾高气昂的对她掀眉毛。“这个男人现在是我的了,你想要回去吗?出个价吧,比我高,你就带走他。”不晓得那负心汉是否有待价而沽的高傲?赌气也罢,发疯也罢,难得使用的信用卡,一刷刷掉了她三个月的薪水。孟廷一点也不心疼,她感到十分痛快。挥霍的感觉原来这么过瘾。店员笑盈盈的直送客送到店门外。雨停了,孟廷抬起头,扬眉,吐气。服饰店正对面一家旅行社,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海 报,鲜艳的大字跳进她眼中——夏威夷、巴黎,蜜月套装行笑话,谁规定度蜜月才能去夏威夷或巴黎?****金少安疾步走出手术室,逃命似的。还是不够快。开了三个多小时的刀,便盯了他三个多小时的眼睛,紧紧追上他。“少安,你想躲到哪去?”幽怨的声调,曾经十分吸引他,这时却使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没想到她今天会给安排到手术室当他的助手。少安不得不回头,脚下可半点没有减速。“我没躲你,芳华,我有要事待办。”芳华一步也不放松,小跑步跟住他。“你最近一见到我就有要事待办,以前再怎么忙,为了和我在一起,你总会抽出时间。”“Thatwasthat,nowisnow。”英文有时就有它的妙处。像这时候,若应上一句“彼一时,此一时也”,或“今非昔比”,便显得太冷、太没有人情味。芳华脸色一变。“那你答应买给我的戒指……”“你误会了,我还不想结婚。”她冷笑。“一枚戒指,我就妾身下嫁了吗?你也把我看得太廉价了。”少安吁一口气。尽管她提到的戒指不便宜,两克拉的钻戒还镶蓝宝石哪!但对少安而言,当然是九牛一毛。而同时,他忍不住的有点失望和好笑。她纠缠不歇,原来是为了一枚戒指。芳华补上一句,“我不过是提醒你,说话要算话。”“我不会食言,不过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一天要开几个刀,你可以去看我的Schedule。”他也许常对女人白话连篇,这个倒不是谎言。最近一个月,指名要金少安医生执刀的病人特多。“改天,等我比较空的时候,好吧?”芳华暂时满意了。“我等你的电话埃接下来一个星期我都是早班哦。”少安摆摆手,表示知道了。转进另一条走廊,来不及松一口气,迎面又来了一个。“哦,老天。”他脚跟一百八十度紧急大旋转。“少安!我正在找你哩。”他觉得他好像通缉犯,只不过找他的清一色是女人,有一半还都是医院的护士。少安半转身,举高手腕看表。“我赶时间,田铃。”“那我们边走边聊。”田铃修长的腿轻快地跟着他。他曾经深深为这双美腿着迷,而现在他小腿上的一块淤青,便是拜它所赐。“对不起,我那天踢了你。我不是故意的,少安,那是本能反应,我太生气了。”他陪笑。“当然。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我已经忘了。”“你真好,少安。”田铃挽着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最近忙着工作,没再和其他女人约会,所以我决定原谅你。”“谢谢你,田铃。”少安苦思着脱身之计。“我们都说了些怄气的话,让我们忘了吧,从头开始。”“呃,那个……我没忘,田铃。我没生气,说的是心平气和的话。”“嗄?”她甩开他的胳膊,跳到他面前,他赶紧煞住脚步,以防撞倒她。“你还不知悔改吗?”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点上他的鼻子。“打算继续花心?”“你我未曾许下诺言,田铃。”少安平心静气的说:“而且我们之间好几个月以前就结束了。”上个星期,她还为了听说他和某某某去某个度假小屋,大发醋火,狠踢了他一脚。“可是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和时间,让你回心转意。”“你的好意我心领,可惜我有个恶极的缺点,那就是不知好歹。我生性风流顽劣,本性难移,不敢误你的青春。”田铃用力跺脚之前,少安吓得退了两步,深怕又被她的虎足踢中。“金少安,你人面兽心,无药可救。”“是是是。你还是另觅良人的好。”少安拔脚逃走。“我不会放过你的,金少安。你给我记祝”“我最近疲劳过度,有得失忆症的迹象。”他逃进最近的洗手间。洗手台前,同时外科医生的康任君,见了他的仓皇相,失声而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好友面前,毋需掩饰,少安苦笑。“风流者不只你一个,多灾多难者,独你一个。”“我的名字取得不妥,多金则少安逸。”少安自我揶揄。“那你该叫什么?金不换?”“依女人知道我是谁时,盯着我的双眼中的光芒来看,我比较适合名为钱来也。”“如此说来,和你俊俏的外表无关,全因你出生为金家独生子,以至女人见了你,宛如看到一部自动提款机?”少安微微一笑。“如果我的出身还有得怨,一般升斗小民不更要怨声载道,起义造反了?”任君摇摇头。“本来我挺羡慕你的女人缘,看你这些时候兵临城下的模样,我很庆幸没得到她们的垂青。”“不必羡慕我,老康,吸引她们的,是我的‘金’字招牌,我的外观只占百分之三十。”他们一起走出洗手间。少安先朝走廊左右两头探看。“要不要我在前面为你当先锋挡阵?”任君调侃道。“唉,我想放下屠刀,偏偏有人愿意当刀下鬼。”“干嘛把人家形容得如此不堪?总有对你真心真意的吧?”“若有,我还没遇上。”“老兄,人必自重,而后人敬之。你真心待人,才能换得真心呀。”“话是不错,但我请问,假如对方对于令尊究竟有多少财产,你是否会是唯一仅有的继承人,比对你本人兴趣更大,你意下如何?”任君一笑。“我大概会和你一样,志不必同,道可合便合上一段。这里的道,指的当然是男欢女爱。”“有爱倒还不令人如此难过。”“这么惨啊?”“云雨过后,余下的只是空洞,和更深的寂寞。”任君点点头。“我懂了。所以你想停止这种空洞的游戏。”“停止和开始一样,单向是行不通的。”任君打量他这位平日花名和医术同样首屈一指的同事兼好友,很意外听到他的落寞心声。“长青”医院的创建人,金永铨,是少安的祖父,高龄九十三,人如其为医院命的名,是棵长青树,依然健在。少安的父亲,金氏企业现在的掌门,金超群,和一位因演包公而扬名海内外的演员同名。这位金掌门便是“长青”的院长,只是他仅仅挂名,本人大部分时候在国外,掌理金氏其他企业。“长青”医院的行政主权,外人看来,是属董事会所负责,换言之,老当益壮的金永铨仍一手掌舵。三十二岁的金少安固然艺术精湛,为人称道,但他风流成性,显示出他人格的不够成熟,故而金家两代长者皆不放心把医院管理大权交给他。这是一般人的猜测。也有人评论金少安为人太随和,太不拘小节,缺乏领导者的气势。至于他私生活的……嗯,随意,就不必说了,有目共睹嘛。金少安不约会时,便和一干小医生、实习医生在酒肆喝酒扯淡,令董事会的老前辈们十分不以为然,不过他终究是金家独子,便没人说他什么。“看不出你也有寂寞的时候。”任君说。少安扬扬眉。“我还有七情六欲呢。你看金老板一副道貌岸然,不见得他就六根清净,照样吃荤沾腥。”任君瞪眼,大笑。“如此评论令尊大人,当心他听见了,将你自遗嘱上除名。”“哟,阿弥陀佛。”任君眼望前方,“你还真需要。”“什么?”“神明保佑。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这时少安也看见了朝他们,不,朝他走来的女人。“喂,老康……”任君正和擦身而过的美艳女子挥手招呼,并扭头给少安一个鬼脸。“少安,我可找到你了。”美女嗔斥着靠向他。“我Call了你几百次,你都不回Call,什么意思嘛?”“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三小时半在手术室,B.B.Call已经在我抽屉里冬眠了。”他大概有什么不对劲。突然间,所有前女伴过去吸引他的,都令他倒尽胃口。例如眼前露肩装下酥胸若隐若现,非但引不起他的欲望,反而使他反感极了。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怎地已绝交,甚至声言断交,从此再也不要看见他的女人,都一一冒了出来?“你好讨厌哦,人家一直等,你都不打电话来,什么意思嘛!”什么意思嘛。这句娇嗲的口头禅,以前少安觉得很可爱,今天却刺耳得很。“我不记得我说过要打电话,你倒是说过除非你瞎了,再也不要见到我。”“哎呀!”她拽着他的胳臂摇晃,“你真的希望我瞎吗?”少安叹一口气,挪开她的手。“别把它扯断了,这只手很名贵的。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迈步往前走。没料到他的冷淡,她怔了怔,连忙蹬着三寸高跟鞋赶上他。“少安,你这次去巴黎要待多久?”他呆了呆。“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巴黎?”他早上才作的决定,除了他自己,只有旅行社的代办知道。“替你办签证、订机票的是我表姐。”“喝,你的亲戚网真大。”“你要去多久嘛?”“干嘛?”“我好向公司请假,安排一下呀。”少安啼笑皆非。“你不必去机场送我,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要在巴黎定居了。”“哎,我和你一起去呀。”“小姐,我们的交往在上个月便画上休止符了。记得吗?”他温和地说。“但……”她眨眨假睫毛,“你以前说过有一天要带我去巴黎的,我以为你要用这次机会表示你的忏悔。”“我说那句话时,你还是我的女朋友。”她瞪住他。“这么说,你是要带你的现任女朋友去啰?”“我只带我自己去。”“你干嘛买两张机票?”因为他不想在飞机上再来个艳遇。他受够女人了。虽然如此,但是坦白说,这算是他咎由自龋“我多买个座位,好让我自己的活动空间大一些。行了吧?”“不行。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我这么苗条,不会挤到你的嘛。”“小姐,我再说一遍,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带你或任何人去巴黎,我要一个人去度假。”“你真的不带我去?”“抱歉让你失望。”“你这个混球,混蛋加三级,恶棍!”“对对对,所以你最好远远走开,离我越远,对你越好。”她抡起大皮包打他。“我希望巴黎铁塔倒下来压死你!”“到时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他对她气咻咻走开的背影说。“对了,那座铁塔是叫艾菲尔铁塔。”****“巴黎!你去巴黎做什么?你买的是头等舱?!上帝,孟廷,你疯了吗?”孟廷倏地把沈雁举在空中挥摇的机票拿回来。“你比我的老编还要大惊小怪。所有单身坐头等舱去巴黎的人都是疯子吗?”“你跟人家比?”“我谁也不比,我不能快快乐乐宠自己一下吗?”沈雁瞪着回到镜子前面,满意地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的孟廷。“人要衣装,一点不假。如何?沈雁,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吧?”“看不习惯。”沈雁说,可是不得不承认——“唔,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的,是挺婀娜多姿。”孟廷白她一眼。“身为舞台剧演员,背了那么多台词,像样的赞美都说不出一句。”沈雁走过来,翻看象牙白亚麻套装的标价牌,啧啧有声。“好看,好看,价钱可观极了,简直是壮观。”“一分钱一份货嘛。”孟廷做个鬼脸,兀自哈哈笑。“你还真能苦中作乐。”“我才不苦哪,”孟廷脱下套装,换上件花洋装,转一圈,大裙摆飞扬起来,像一朵花。“哗,看我多美呀!”她是很美。沈雁看呆了眼。从来都不知道孟廷有如此曼妙的身段,玉肩粉臂,凹凸有致的曲线。她一直只觉得孟廷笑起来甜美可爱,本性纯良。“唔,的确人是要衣装的。”孟廷打她一下。“喂,我投你支持票吔!”“你是讽刺人。”“我生性愤世嫉俗。什么?还换呀!你买了多少衣服?”“不多不少。”“简直发羊癫风。”“你要口吐白沫的话,站远些啊,别弄脏了我的新衣。”“有时候我实在不懂你是真的傻,还是装傻。”“被人抛弃的是我,你干嘛唉声叹气?”“我瞧你这么乐,担心你受刺激过度,中枢神经失常。可是你又一向有股子傻劲,我搞不清楚你是想通了,还是想不开。”“傻人有傻福,他娶了别人,说不定是我的福气呢。”“你能这么想最好。可是为什么大把花钞票,把自己弄到破产?”“啧,没这么严重啦,我不过是把所有积蓄拿来痛快的疼爱自己一下。钱,再赚就有了嘛。”孟廷省吃俭用的储蓄,盘算着将来和那个@#※共同创立小家庭。这件事,沈雁是知道的。现在一切成了泡影,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见她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也对,好,开开心心去玩吧。”沈雁说:“听说法国男人浪漫又多情,说不定你会有艳遇哩。”“嗟,才不希罕男人来插花,这是我的假期。”****沈雁哭得稀里哗啦。“叫你不要来送嘛。你这哪叫送行?送葬还差不多。”“呸呸呸,童言无忌!”凌志威递手帕给沈雁。“要不是我认识你们俩,看你如此依依不舍,我会以为你们是同性恋。”沈雁对他龇牙咧嘴。“也许我们就是。”“那我最好去警告那个家伙。”凌志威说。“哪个家伙?”两个女人一起东张西望。“他走开了。喏,穿黄褐色衬衫,墨绿色休闲裤那个,乖乖,一身的ARMANI,身价可不凡。”沈雁瞄他一眼。“哟,你眼睛挺尖的嘛,对品牌如此了解。”凌志威咧咧嘴,“ARMANI是我的最爱,可惜Formyeyesonly,只够格眼观心赏,买不起这种行头。嘿,他又在看孟廷了。”“也许他看的是沈雁。”孟廷说。“就是嘛。”沈雁搔首弄姿一番。“哇,他帅呆了!孟廷,他若不是坐在你旁边,要设法和人换座位,知道吗?”“男人,拒绝往来户。”孟廷说得斩钉截铁又坚决。还是偷偷瞥了一眼。哎哟,真的是个美男子呢。少安一见那两女一男都望向他,连忙再次转开脸。不行,不行。不是发了誓,远离女人,去休假修心养性一番吗?完完全全单独一人地,思考如何改变他过度浪漫多姿的生活。这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那,为何选择浪漫花都为目的地?呃,这叫以毒攻毒。他如此自解。忍不住又悄悄瞄那位穿象牙白亚麻套装的女子一眼。微卷的短发,心型脸蛋,俏丽迷人,高雅端庄,穿着品位不凡。不晓得她坐哪一班机?欲往何处?



第二章

“不,我拒绝和一个泡过古龙水的男人同座,我的胃不好,我的鼻子过敏。”“女士,我帮你问问,或者有人愿意和你换座位,好吗?”“不好。我要换到头等舱来。我本来就是要买头等舱的座位。那边明明还有一个空位,你们却告诉我客满了。”“的确是客满了,女士。那个座位虽然空着,但有人订了。”“没人订,我也不坐那个位子。我讨厌男人擦得香喷喷的,不伦不类。搞不好他还是个酒鬼。”占了两个座位的,正是少安。他闭目养神,对周遭的骚动充耳不闻。大声抱怨的外籍女士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副唯我独尊状,哪里是争个座位?简直像要包下整个头等舱。“不,我拒绝回去商务舱。我就在这等着,那个空位没人来,我便补足差额,但我不要坐那个位子。到时你想办法给我换,我不和男人同座就是了。”空服员为难得不知如何平息这位贵妇人的挑剔。头等舱内旁观着这场纷争的旅客,个个摇头叹息复好笑。有这等不讲理的人!她索性包机,不更方便?爱坐哪就坐哪。来了一位男空服员,听了女空服员说明情况,他趋前来试图安抚金发贵妇。“夫人,订这个位子的人已经来了。还是请你回商务舱,我尽量为你做令你满意的安排。”“来了?人在哪?我看到才相信,你们不要骗我。”孟廷微挺起上身,前面隔着三排那儿,是空着个位子,旁座的人头靠着椅背,动也不动。一些旅客给那女人吵得面露不耐烦神色。一男一女两位空服员还在苦口相劝,劝得贵妇人要翻脸了。孟廷站了起来。“我的位子让给她好了。”她向空服员说。她的邻座也是位中年妇人。中国人。“你愿意坐我的座位吗?”孟廷用英文问那位绷着脸的外籍女士。她立刻化怒容为笑颜。“哦,你真是个甜姊儿。谢谢你了。”老实不客气地,女士一屁股坐下。“夫人,你要将差额补付给这位小姐。”男空服员对她说。孟廷挥挥手。“算了,算了。”“谢谢你,小姐。我带你去商务舱。”女空服员歉然又感激。她们走出头等舱时,少安向男空服员招招手,耳语了几句。“啊,谢谢你,金先生。”男空服员赶快去追那位好心的女乘客。“小姐,有位旅客临时取消,请你回头等舱。”咦,这倒好,皆大欢喜。孟廷回到头等舱,发现原来就是那个空位。“再次谢谢你,亲爱的。”外籍女士对她说:“你看,我就知道那个位子没人嘛。”孟廷仅对她笑笑,走到座位坐下。邻座的男人朝她微微笑。啊,可不是阿威看到的那个ARMANI吗?孟廷心跳突然加速。她也答以微笑。“你放心,我没在古龙水里泡过。”少安低语。“你放心,我鼻子不过敏,我的胃很健康。”她也低语。两人相视而笑。“你心肠真好。”“哪里,我本意想去见见那位古龙水先生,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我也买一瓶。”“当杀虫剂?”她哈哈笑。“说不定可以驱魔镇邪。”是那位亚麻套装小姐哩,这可不是天赐良机吗?想不到她不单人漂亮,心地善良,慷慨,更兼具有幽默感。“哟,那么我也该去买。你见到他没有?”“半途就给截回来了。”“真遗憾。”他才不遗憾哩。“金少安。”“孟廷。”两人伸手一握。这男人的皮肤好柔软,手指好修长。她的柔荑好光华细致。最妙的是,她没戴戒指。小心,孟廷。男人,拒绝往来户。记得吗?该死,金少安,你又色性大发了。 别忘了,你要痛改前非,不再游戏人生。两个人不约而同变冷淡起来。“对不起,我要看书。”她说。“我也是。”又不约而同自提袋中拿出一本书来,翻开,一本正经却毫不专心的阅读。时机这么不凑巧,如果不是她刚遭情变,心情郁卒又对男人怕怕,不想立刻结交异性,遇上如此一俊男——他似乎很友善、风趣,旅途上多个伴,多好。不过若没发生那件事,她也不会登上这班飞往巴黎的飞机了。她看起来,感觉起来,和他曾交往过的女人都不同。不过,他每次都有“这次一定不一样”的感觉。而每次不是草草结束,就是不欢而散。为什么真爱如此难觅?是他对选择异性太低能,还是他根本不适合安定下来?这趟旅行之后,但愿他能找到个答案。男人的手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这么白皙?只有一个解释。那是双不知人间疾苦的手。那么,金少安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毋庸置疑了。不知何故,孟廷有些失望。怎么?她期望在头等舱遇到个打杂的工人吗?她兀自好笑。有钱人又怎么样?她并不富有,无名小卒一个,不是照样坐头等舱?她看的是……史帝文·金的恐怖小说哩。“克莉丝捅,哇!他最爱的一本。高chao起伏,绝无冷常他还没有遇见过喜欢史帝文·金的女人。不过看她的模样,想必是女强人之流。少安过去结交的女人,在个性上都是女强人,紧迫盯人,节节逼近,对他软硬兼施,最终目的,都想做金家的媳妇。孟廷却是对他“金少安”的大名没有半点反应。忽然,她咯咯地大笑起来。少安纳闷地转头,原来她在看电影。见他看着她,她边笑,边指着座椅前方的小银幕。少安戴上耳机,听演员对白。演的是FranchKiss。女主角自美飞往法国,欲争回被人夺去的未婚夫。三个人坐在沙滩上,男人面对着两个带着他送的戒指的女人,尴尬得不知所措。“我一定要来看看什么样的法国婊子……”女主角说到此,对她的情敌无辜地解释,“对不起,我的法文不大灵光。”然后又说:“抢走我的未婚夫。”法国女人优雅地、不慌不忙地回话,“我不抢不愿被抢的人。”女主角用黑色幽默表达愤怒的工夫一流,演技叫绝。少安平时很少看电影,没太大兴趣,更没有时间。但他戴着耳机,和孟廷看完了这部影片。两个人数次为剧中的讽刺、趣味对白,一同开怀大笑,用力拍手。四周抗议的嘘声,他们当然听不见。电影看完,孟廷不知是心有戚戚焉,还是笑得太厉害,眼里装满了泪水。电影结局是喜剧收场,但现实人生呢?孟廷想,她恐怕没有女主角末了的那种好运,遇到一个真正爱她,专心爱她的男人。少安感到仿佛挨了一记当头棒喝。怎么飞机上正好播放这部影片?那个花心大萝卜分明是在说他嘛。只不过他没送过女人戒指,或和任何一位订过婚。“呃,这部电影很有意思。”他说。“切实反应人性。”她说。“是是是。”他还能说什么?“你有女朋友吗?”“喔……没有。”少安含糊答,正好他在喝水,遂掩饰了过去。孟廷闭目假寐。“我不抢不愿被抢的人。”那个法国女人说。说得多好啊!有些女人,就如那位女主角,失去了男朋友,怪别的女人不该夺人所爱。岂知男人变心,实是因为心甘情愿被夺被抢。孟廷这时才知她不是无怨的,不能真的心平气和去谅解那个男人。但身价不如人,气恼或怨恨,又能如何?“孟小姐,你睡着了吗?”少安轻轻问。她张开眼睛,微笑。“现在醒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或者你不愿被打扰?我是说……”他这辈子首次面对一个女人结结巴巴。“你没有打扰我。”她和气地说。“哦,那就好。”少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原来那套灵活的手腕似乎突然打了结,施展不出来。“孟小姐,你是第一次去巴黎吗?”不能让他把她看成乡巴佬。“不,我常常去。”孟廷回答。“巴黎简直像我另一个家了。”说谎原来并不难。啊哈,又一个共同嗜好。少安很开心。他一向格外喜爱巴黎。“你是去观光旅游还是……”“哦,我是为了商务。我们家在巴黎有很多连锁企业。”管他呢,胡说八道又不犯法,过过有钱人的干瘾,又何妨?“你呢,金先生?你去巴黎也是公干吗?”这一次他绝不亮出他的“金”字招牌。不能告诉她他的背景出身。“哦,不,不,我能去巴黎,纯粹是运气。”“运气?”“哎,我参加抽奖,抽到巴黎来回机票含住宿。啊,你不知道,我兴奋得好几夜睡不着觉呢。”“我可以想象。”孟廷好不羡慕。花掉了毕生积蓄,她不是不心疼的。“你参加什么活动,有这么大的奖项?”“呃……唔……是医院的员工同乐晚会。”“啊,原来你是位医生啊?”“不不不,”少安连忙否认,“我仅仅是一名……嗯……杂工。”杂工?他这一表人才的样子,是个医院杂工?“哟,你们医院必是人才济济。”少安干笑。“可不是吗?唉,只怪自己从前不听老人言,不知上进,只知鬼混贪玩,落得只能做个小差事,混口饭吃。”“噢,金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职业不分贵贱嘛。”孟廷安慰他,心里有点后悔不该扯谎抬高身分,使得这个可怜人自卑起来。“是真的,一无文凭,二没有可观的学历,永远要屈居人下。”“不会的。现在很多人晚年才入学,表现都很优异,十分令人尊敬佩服。再说,还有空中大学埃”“我报考过,考不取,资质太差,没办法。”“不要灰心气馁,再接再厉呀。”少安看着她覆在他手上的玉手,偷偷惭愧着骗来的同情和鼓励。呀,好迹象。想以往,他不论如何花言巧语,谎话一箩筐,不觉有愧也就罢了,还洋洋得意,自诩风流快活。想来他良知未泯,尚有药救。“孟小姐的令尊经营哪些生意?”“嗯,家父早已退休养老了,他的企业网大得说不清,我到现在有时还会晕头转向。像你说的,资质太差,反应不够敏锐。”“你太谦虚了。”他没有继续追根究底,叫孟廷大松一口气。呼,险些穿帮。什么大企业大到说不出来?笑死人。可是她若胡乱诌,一旦他真打听起来,更要大开天窗了。“金先生在哪间医院工作?”“唔,一个小私人诊所而已。你别看一个小小杂工,没有够分量的人介绍作保,大医院还进不去哩。”如此这般,这段交谈,两人算相安无事,都暗暗喘了一口大气。****用过餐后,少安起来去洗手间,那位贵夫人来到孟廷旁边。“他没有对你怎样吧,甜心?”孟廷给问得一怔,继而发笑。“谢谢你的关心,他没有用古龙水,不喝含酒精的饮料,非常安分守己。”“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留意些比较好。旅程还有一大段呢,他若对你非礼,尽管大叫。”“我会的。”少安回来,贵夫人若无其事回她的座位。“她来向你面授什么机宜?”“她想和我换位子。”他故作惊慌。“你没有答应吧?”“我答应考虑。”“拜托你考虑久一点。”“这个……我不知道。我应该考虑多久?”“快抵达戴高乐机场时,我会通知你。”“啊,谢谢你,我这个人没什么时间概念。”“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可以信任我。”“是哦,我会比较信任古龙水先生。”“提到古龙水先生,我刚才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他,我替你问了。”“如何?”“他没用任何古龙水,不过他登机前,一个女人把一瓶香水泼翻在他身上,那香水叫‘毒药’。”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空服员过来,送孟廷一合三瓶的迷你香水组合。“徵得机长同意,代表公司送你一份小礼物。孟小姐,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孟廷欣然手下。她一点也未感到有何不便,事实上,她相当开心。“塞翁失马。”少安说。“吔,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其中一瓶香水,凑巧正是“毒药”。“你可以把它倒在我身上,我不介意。”孟廷眨眨眼睛。“我介意,全舱客满,我没有位子可换了。”“啊,我很高兴你对你的邻座感到满意。”“我很能屈就。”少安记不清他曾多少次飞往巴黎,其中也曾携带女伴,可是他未曾如此开怀。孟廷不知他是何人,相信他编撰的谎言,却没有丝毫轻视他,或者看低他。和她在一起谈笑,真是如沐春风。也许,毕竟他还是有可能遇到不在乎他的富豪家世,就只是完完全全接受他这个人,爱他之为他的女子。****少安先醒来。他没有动。他不想动,不想吵醒孟廷。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身体半偎靠着他,一只手在他手掌中。不晓得是她伸手过来,他顺势自然握着她,还是他无意识中握了她的手。这都不要紧,他喜欢握着她的感觉,喜欢她靠着他的感觉。避绝女色,避绝女色,反省思过呀!他听不到脑子里那个理性的呼声。以往的旅途哪能得到如此清静、宁谧?身旁的女伴,兴奋得恨不得搭的是喷射火箭,聒噪地嚷着要买这买那,要他带她玩遍所有名胜等等。那时他不是提款机,是印钞机。这时,在孟廷面前,金少安不是金少安,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升斗小民。他非常快乐。不做他自己,他非常快乐。世界上不晓得多少人整天要寻找自我。殊不知,偶尔把自我丢开,多么快意。孟廷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睡姿,难为情地赶快坐直。她开口道歉之前,他先笑着化解掉她的尴尬。“我计算过了,照钟点计,你要付清用我的肩当枕费,一共……你想付台币还是法朗?”她偏头思考。“待我问过此刻的汇率再说。”“照台湾还是法国的价牌?”“哗,你可真会斤斤计较。”“嘿,要查汇率的可不是我。”“好吧,由你去算好了,你说多少是多少,行了吧?”“我没带计算机,下机后买一个再算。你要不要换位子,考虑好了没?”孟廷几乎忘了这个笑话。“到了吗?”“刚刚机长宣布,还有十二分钟降落。”“十二分钟吗?”她假装斟酌,“我看算了,都忍耐了这么久,不差这十二分钟。”你住哪家饭店?少安把这个问题咽回去。唉,一开始没有瞎掰多好?说不定她也住在“丽池”。如若不然,他可以住进她住的饭店。别想啦,为时已晚。一个打杂的穷小子,哪里住得起五星级大饭店?孟廷万分后悔假称自己是富有的女企业家。为赌一口气,逞一时之快,自作自受了吧?否则,她说不定可以和他在某家便宜的旅馆比邻呢。多想无益,她已托旅行社在女青年会代订了房间,那儿反正不收男性。出关后,两人都急急避开对方,偏又在出口相遇,同时挥手叫同一部车。“你先请。”“不不,你先。”“不不不,女士优先。”“那……我就不客气了。”孟廷弯身上车,关门前,顿了顿。“你住哪,金先生?要不要我先送你一程?”少安忙不迭摇头兼摆手。“啊,不比,不比,我住的是很小的小旅馆,很远,很偏僻。事实上,我应该去搭巴士比较经济。”这提醒了孟廷。不晓得由机场到女青年会有多远?万一被计程车司机敲上一笔,多不划算。她的法文又不灵光。车子转了个弯,她回头看不到金少安了,连忙叫停,跳下车,跑去找巴士站。她的计程车驶远了吧?少安赶紧拦了另一部计程车,跳上去,挥汗吐气。过了一会儿,计程车和驶往市区的巴士并停于红色号志灯前,少安和孟廷仍想着对方,但谁也没有看到谁。到了“丽池”,少安先查问孟廷会否正巧也住在此,若是,她应该比他先抵达,那么他最好换一家饭店,以免撞上而谎言穿帮。“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想看她到了没有。”是他向柜台服务员用的借口。结果“丽池”没有这么一位东方女客进住,也没登记有“孟廷”的订房。少安松一口气,亦十分失望。他应该问问她住哪家饭店的。不只伊人芳踪何处?下错了站,孟廷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女青年会,还好当记者整天跑来跑去的,练就她一双超强脚力。二十四度的气温,可还是走得她香汗淋漓。房间虽不豪华,但干净整齐,光线充足。她踢掉高跟鞋,让尖叫了半天的双脚出来透气,用力蠕动脚趾,待它们的血液循环恢复,她淋个浴,换上连身长裙,穿上平底鞋。管他的时差,逛街去也。一套亚麻套装,贵得令人牙疼,平平整整时穿着有若高贵仕女,然而十几个小时飞机坐下来,皱得像一把酸菜。不如一件七百元地摊买来的裙子,舒服且经济,由箱子里拿出来,依然美观大方。不到三百元的零码拍卖鞋,比一双数千元的意大利真皮制鞋,舒服不知多少倍。看,一分钱一分货吧!要讲究行头,就得有忍痛功夫——花钱时的心痛,和穿过后的脚痛。走过保有十六世纪建筑风格区,见到LEPARC,是间融合英国的优雅和法国的浪漫的饭店,前面花树盎然,极具乡村风味。能在此住上一夜,幻想一下贵族般的享受,当是一大乐事。想象完,叹一声,继续徜徉于巴黎夜色中。实在累了,但花了毕生积蓄老远飞来法国,可不是跑来睡大觉的。据说蒙玛特区的露天咖啡座最是有名,雷诺瓦的名画“露天咖啡座的舞者”,便是蒙玛特的一景。现今当然没有画中衣香鬓影的舞者,只见满座的观光客,一桌连着一桌,好似台湾乡间的大拜拜。有位“今贤”——非先贤也,说过一句话:所有观光客都想去没有观光客的地方,最后又四面八方来齐聚一处,诚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似乎没有观光客把自己看做观光客。孟廷就是其中之一。我只是穷极无聊来玩的。她是这么想。本来嘛,观光客都有观光巴士,一车一车送往目的地,有谁像她搭地铁的?觑到一个空桌位,孟廷走去坐下。忙碌的侍应生过来丢下一张餐单,赶去招呼要结账的另一桌。孟廷打开餐单,傻了眼。单子上的法文和她大眼瞪小眼。难道其他观光客全都识得法文?孟廷暗暗叫苦,正想溜了算了,侍应生却回来了。一手抓着笔,一手拿着点单,他等待地看着孟廷。“要什么?”嘿,这一句她是懂的,但如何回答?她想要一杯该店的特调咖啡,尝尝有何特色。她还想要一份邻桌桌上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但不知它是何大名,比手画脚似乎嫌土里土气。“孟小姐,又见面了。”孟廷讶然抬头,绽笑。“金先生!”“你等人吗?”“不,不,没有,我一个人。请坐。”她是不是表现得太猴急了?少安愉快地坐下。咦,这真是天从人愿哩。“还没点东西吗?”“呃……”孟廷再度摊开餐单,装模作样地浏览。“我没法决定该点什么。”“要不要我提供建议?”“太好了。”孟廷如释重负,马上把餐单递给他,他看也不看,直接交回给侍应生。“尝尝他们的招牌特调咖啡,风味极佳。”侍应生走后,少安对她说:“我另外自作主张点了‘拈花糕’,许多人慕名而来,就为了这道甜点。你若不喜欢,不用客气,我可以再吃它一块。这东西,我百吃不腻,已经吃了三块了。”哟,如此嗜吃甜食,他的身材保持得可真好。“我一定会喜欢的。”咖啡和“拈花糕”很快送上桌,正好孟庭心中所想的。“拈花糕”入口即化,配饮特调咖啡,风味更独特。“唔,唔。”孟庭吃得只发得出如此满足快意的声音,顾不得“企业家”、“富家女”的优雅风姿。她自然的流露喜悦,却让金少安十分欣赏。“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以为你必定累了,已经上床休息。”起码他的前众女友会如此。早早睡觉,养足精神,明日好疯狂采购。“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孟庭挤挤眼睛,笑道:“何况,我在飞机上睡过一觉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见你。”“希望没让你太失望。”惊悉都来不及呢。“在商场中,失望乃家常 便饭。你不必太自责。”“多谢你大人大量,下次我会小心避开,假装没看见你。”“别装得太厉害,弄假成真埃”少安本来半假半真的开玩笑,试探她是否愿意再见到他,不料她回以如此幽默的对答,令他为之绝倒,更加倾心。他的谈吐、风采,实在不像个打杂的工人。“你的法语很流利道地呢。”少安愕了愕。幸好他反应灵敏机智。“抽到奖后,我马上买了本法文简单会话速成,恶补来的。”是哦,好像他是神童。他赶忙补上一句,“医院有位医生,在法国留过学,他教了我一些简单的点吃食用语,别的不灵,起码不会饿死在巴黎。”“那么你可谓语言天才了,这么短的时间,说得不含半点怪腔怪调,真是难得。”她口气真诚,没有起疑,少安这才放了心。“你大概不习惯到这类咖啡座来吧?”孟庭环顾四座。“怎么?来此的人非得出身皇亲贵戚不可吗?”少安微笑。“上流社会人士视此地区为闲杂地带,不愿涉足。”孟廷很惊讶,“这么说,雷诺瓦在世时,是闲杂人等,不入流之类了?”“倒不是。早期露天咖啡座是诗人、画家等等风雅之士聚集地,随时代演变进化,它成了观光客歇脚处,及当地低消费阶层打法闲暇的地方。”“文明的贡献,否则叫这些人往哪儿去享受经济实惠的浪漫风情呢?”“你可别小看这类咖啡座哦,有些露天咖啡座瞄准观光客,给的是不同价目的餐单,与本国人点同一种咖啡,付的却是双倍价钱哩。”孟廷听都没听过。“你是识途老马嘛。以一个初次到巴黎的人来说,你懂的可真不少。”“我们那位医生教的,以防我受骗。”“你们医院这位医生待人真好,你有这么一位周到、细心的朋友,太幸运了。”“哎,是,是。”少安悄悄捏一把冷汗。孟廷何尝不是?她这个“常常来此公干”的人,却啥也不懂,半句法文不通,咖啡都不会点。“我很高兴再见到你,金先生。但是我明天一早要开会,我得回饭店休息了。”早早打退堂鼓的好。少安不舍得结束,却不得不立即同意解散。他话太多,迟早要露马脚。“请让我付这杯咖啡和甜点的账单吧。”惟恐她坚决反对,他强调说明,“在巴黎,男人让女人请,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你我又不是法国人。”孟廷不忍心让他破费。“哎,入境要随俗嘛,我不过是一介俗人。”她若还坚持,倒像她自命高尚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走之后,少安发现他还是没问她下榻何处。但或许她对他友善,仅仅是客气礼貌。她未见得有兴趣和一个“穷小子”交朋友。如此不正好合了他此行不与异性结交的主旨吗?何以他这般若有所失?真正前所未有!失落感?金少安会为一个女人生出失落感?哈哈!显然,确实得不到的才是值得争取的,是吗?



第三章

孟廷决定奢侈一下。既来之则安之嘛,豪华饭店不住,省下来的钱就为享受另一种豪华。穿上名牌花裙,蓦地想到,咦,MadeinFrance哩。在台北花了半个月薪水,买了件法国进口的衣裳,老远巴巴坐头等舱带到巴黎来穿。她笑得蹲在地上。然后花枝招展,十分高“贵”地乘公车到巴黎文化中心,在五星级DULOUVRE大饭店吃早餐。饭店正对巴黎歌剧院,旁边即为罗浮宫和FaubourgSaint-Honore,巴黎最大的精品店中心。光用眼睛看,就是非常豪华的享受了。早餐是自助式,省去看不懂菜单的尴尬。整个室内只有她一个黑发、黑眼睛的东方人,一枝独秀,心情也很豪华。不知金少安如何享受他的免费假期?这人很有意思,与他相谈,趣味横生。她还是很难相信他是医院一名杂工。真是人不可貌相。“对不起,可以打扰妳一下吗?”是个高大健美的金发男子,正微倾身,对她十分礼貌地露着迷人笑容,说的是英文,但夹了浓浓口音。英文她是很流利的。“什么事?”“我见你好像一个人。你是一个人吧?”来搭讪的呢。他谈不上英俊,然五官有着粗犷的男性魅力,皮肤是小说上形容的闪亮的古铜色,范伦铁诺西装,一口白牙洁亮生辉。孟廷受宠若惊。这辈子还没有如此体面的男人找她搭讪过。“唔,我想是吧。”“那么,我可以坐下吗,美丽的小姐?”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眼光独具。孟廷觉得有些飘飘然。她向来自知算不上美丽,但是她的审美观点可能有瑕疵。“可以,请坐。”他欣悦地拉开椅子,眼睛一刻不曾移开她的脸庞。“我叫安东尼,小姐芳名是?”“孟廷。”“孟廷小姐,多么美的名字,但人更美,看到你,使我恍然如美梦成真。”甜言蜜语也罢,反正听着就舒服到心坎里。她微微笑。“谢谢你的恭维。”他摇摇一只手指。“不,不是恭维,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我可以叫你廷吗?”鸡皮疙瘩跳了起来。廷?她想笑。“随便,你觉得顺口就好。”“廷,你是日本人吗?”这回跳起来的是民族意识。她用力摇头。“不,我不是。”“哦,对不起。那么你是来自韩国?”“我来自中华民国台湾台北。”只差没大声喊:中华民国万岁、万万岁。安东尼马上露出肃然起敬状。“是,是,我应当想到的。我太笨了,请原谅我的愚钝,廷。当然是台湾台北,只有台湾的女子才具有如此美貌,和高贵、典雅的不凡气质呀。”“你过奖了,安东尼。”“你原谅我了吗,廷?”未曾有男人为了一句话如此谨慎的对她赔不是,孟廷颇感新鲜有趣。“中国有句古谚,不知者不罪。”“啊,我一向认为中国文化最是迷人,就像中国美女一般。”赞美的话听多了,就像吃多了甜食,叫人撑得很。“廷,你是初次到巴黎吗?”“这么明显吗?”“啊,我并不是指你看起来像乡巴佬,只是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充当你的向导,领你参观浪漫多姿的巴黎。”有何不可?“你的法文还可以吗?”安东尼哈哈笑。“亲爱的廷,我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借个火好吗?”少安头抬了一半,先看到一对大胸脯,然后是挤在低领口的乳沟,再往上,一双碧绿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明显了。傻子、白痴才相信这个红发美女是来借火。“抱歉,我不抽烟。”“呀,你的法语说得真好听。”她把夹在手指间用来做开场白的细长香烟丢进小皮包里。“哪里,勉强够用而已。”“你太客气了。”她不请自行坐下。“让我猜猜,你是东方人。”“我不大确定,最近没验过血。”她咯咯笑得花枝乱颤。“你好幽默,我喜欢幽默的男人。你可以叫我艾芙琳。”少安轻轻握一下涂着红色蔻丹的玉手,她却充满暗示性地用力捏了捏他。“你叫我皮耶好了。”“皮耶,好浪漫呀。你一个人来巴黎玩吗,皮耶?”“事实上,我和新婚妻子来度蜜月。”艾芙琳不动声色地瞄他的左手一眼。他没有戴戒指。“你的新娘在房间等你吃完早餐,给她带一份上楼吗?”“你提醒我了,我得赶快给她带吃的上去。我的新娘肚子饿时,脾气会变得十分暴躁。昨晚她就气得把我的婚戒拔下来吞了,而我不过慢了一分钟。”“嘿……”少安拔腿逃向大厅,急急忙忙出饭店。到哪去呢?巴黎几乎没有他还没去过的地方。话说回来,没有一次他是一个人,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忙着付账。人人羡慕他身边不曾缺过女伴,他自己有一阵子都挺自觉风流潇洒。竟到今日才知觉他多么无聊,那些日子多么无稽。往日不堪回味。“先生,请问现在几点?”“现在……”少安本能地举起手腕,蓦然瞥见对方腕上戴着一支金色手表。他看着那张眨着假睫毛的脸。世间美女何其多。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诗句。“你的表怎么了?”浓妆美人讪笑着把戴着表的手放到背后。“这是玩具表。”“真的?几可乱真哩,在哪买的?我也去买一只,送给我女儿。”“女儿?”假睫毛愕然扇了扇。“对啊,和你差不多大。”她吃吃笑起来。“你真会说笑话。”少安一脸正经。“是真话。我不像看起来这么年轻,整容手术整掉了我一半年岁,我已经快六十了,我的女儿今年三十八岁。”“去你的,我才十八岁。”她给他一记大白眼,扭臀走开。“哟,那你和我孙女同年哩。”他大声调笑。然后他恭喜自己。一下子拒绝了两个投怀送抱的美女吔,记大功一次。他忽然感到寂寞万分。对女人说谎成性,自找苦吃吧?不然他便可邀孟廷同游巴黎。他是唯一不会让他感到自己像部提款机或印钞机的女人。不晓得这位女企业家此刻是坐在会议室里,抑或另有护花使者?****看过罗浮宫,去了香榭丽舍大道,转眼已是日暮时分。这时,孟廷觉得她仿佛不是肉身真人,而是一座美轮美奂的美女雕像。安东尼无时无刻不在赞美她“难以言喻”的美。一幅画,一个雕塑,甚至一片树叶,他都能说出一些比喻的赞词。不过,说真的,他无微不至的细心和体贴、温柔,他那片刻不曾须离的爱慕视线,确实能满足一个需要受异性专注的女人的虚荣心。可惜孟廷这方面的虚荣心没那么大,他的专注对她来说,有点太泛滥,无法消受。既然他陪了她一天,当了一整天的向导,她为了表示些谢意,提议请他吃晚饭。菜单上的菜名孟廷有看没懂,数字是懂的。哗,这个安东尼把她当富婆了不成?或者他也听说了“台湾人钱多得淹膝盖”。餐毕,孟廷咬牙付账,签信用卡刷来的账单时,手差点拿不住笔。全套餐,加上一瓶白葡萄酒,一瓶红葡萄酒,还有饭前酒、饭后酒。安东尼简直是个酒桶。孟廷去掉了半个月薪水。可以再买件华而不实的MadeinFrance衣裳了哪!“我们回去吧。”安东尼说。“我们?回去哪?”“观光了一天,我们都需要好好休息了,不是吗?美丽的廷?”她问得多傻、多笨,看到他暧昧的表情,听到他明白暗示的话,她还怔了怔,才有些明白。“是,你、我都该各自回去休息了。”她赶快修正,同意道。“啊,我最欣赏东方美女的含蓄。”含蓄?不,她是……他出其不意亲密地搂紧她的腰肢,把她拉向他,嘴唇贴到她耳际。“我是个完美的好情人,廷。你毋需担心。”喝,她不担心,她吓死了。孟廷努力挣开他的拥抱。“安东尼,你误会了。今天很愉快,但……”他又把她搂过去。“等一下我将提供的不仅是愉快,甜美的廷,我保证令你享受到绝无仅有的销魂。”她这时已经快吓掉魂了。孟廷再次推开他。“安东尼,听我说……”“但是我不能过夜,甜心,虽然我十分乐意与你终宵缠绵,我却有个原则,一定要回家和妻子共眠。”妻子?妻子!“你有太太?”她瞪他。他满面无辜。“我没有告诉你吗?你不会以为我要娶你吧?虽然我非常喜欢你……”终于轮到她打断他了。“哦,我万分荣幸。但你既有太太,怎么可以向单身女子搭讪呢?”他摊摊手。“搭讪?没有埃”“你还想和我回去做……你简直岂有此理!你这么做,太对不起你太太了嘛!”“我哪有做什么?一切都是你愿意的啊,两情相愿,有何不对?”孟廷气结。“算了,算了,你走吧。”世上竟有这种人!他还不高兴呢。“你叫我走?请我吃一顿便餐,就要叫我走了?”这才叫无奇不有呢。 便餐!他管那顿饭叫“便餐”?“那你还想怎样?我不会和你上床的。”他耸耸肩。“我无所谓,可是不能教我白白奉陪了你一整天呀。”孟廷眨眨眼睛,差点大笑。“敢情我碰上拆白党了。”她用中文喃喃。“你说什么?”“我说我不玩仙人跳。你找错人了。”她说的还是中文。“请说英文,廷。”“英文的意思是,你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我还要回饭店询问经理,怎会让你这种骗吃骗喝,完了还想骗色骗财的人混进饭店。”“呀,你污辱我的人格……”“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在报纸、杂志写一篇文章,详细描述这件奇遇,当然你的大名决不会遗漏,我还会仔细描写你的相貌,好让大家都认识你。”这下他脸色变了。“你是做什么的?”“我是记者。我没告诉你吗?”她也给他个无辜的表情。“记者!”“放心,安东尼,等我写的东西登出来,你马上就会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那时你大展宏图兜揽生意,就更方便了。”回到女青年会房间,想着安东尼告饶求恕,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模样,孟廷仍忍不住好笑。然而这件事她也有错。她若一开始没同意和他出游——不管她的动机多么单纯,他也不会有机可乘。说起来,安东尼还算文雅,她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第二天,孟廷在朝阳中起床,伸着舒服的懒腰,昨日的历险记已忘怀。不过她记取教训,不再穿她耗资买的名牌衣裳。所幸她带了T恤和牛仔裤。在女青年会附设的咖啡厅吃了简单、便宜的早餐,快快乐乐出去寻幽访胜。唉,灰姑娘就是灰姑娘,还是穿她的平民装舒适自在。是听过有些单身女贵族,银行存款随社会地位高升,到了七、八位数,令男人们仰之弥高而却步,芳心寂寞得花钱找伴游,平衡荷尔蒙激素。她还没有这种身价呢。****市集。他竟逛到市集来了。少安兀自怨叹。百无聊赖至此。“巴黎!你又去巴黎做什么?”临行前一天,他爷爷问他。“没听说那边这时候有医学会议。”“我去思考。”爷爷高高挑起白眉。“思考?台北的空气污染程度严重到堵塞了你的思路?”“女人。”他回答。少安和爷爷无话不可说。父亲常年在国外,他反而是在爷爷身边长大,和爷爷十分亲密。“巴黎没有女人?”爷爷很了解他的花名。“我对洋妞有免疫力。”“是哦,你爱用国货。这大概是你最大的长处。”爷爷嘲笑他。他干笑。“走避一下,看能不能整顿身心。”爷爷眯起了眼睛。“避什么?你让几个女人怀孕了?”“要是有这等事发生,爷爷,我得隐遁起来了。”“真有出息。”爷爷从鼻子喷气。“爷爷,给人当提款机已经够惨了,我还把自己当性工具吗?”“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至今没人上门投诉要我主持公道,抱着三、两个娃娃要求认祖归宗,想必你不是够谨慎,还没捅出娄子,就是你没有传言的那么饥不择食。”“爷爷,你听到那么多谣传,怎么从来没有质问或干涉、阻止过我的行为?”“是否谣传,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三十几了,你的行为还需要我这个花甲老头监督负责吗?那我索性用手铐脚镣把你囚禁起来算了。或更省事,给你去了势得了。”“哇,金家就靠我传宗接代哪,爷爷。”“哼,你有那个聪明考上耶鲁,我料你该有些智慧,晓得凡事该适可而止。再说呢,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女人心甘情愿供人消遣,男人风流得起来吗?我干涉、阻止你,不如她们拒绝你来得有效。她们不反对和你玩,我管什么闲事?我年纪大了,养老才是我的职责。”爷爷向来以负负得正的方式教育他,这一招永远有效。少安惭愧的低下头。“我知道,我让爷爷操了很多心。”“我的儿子就比他爸爸聪明,走得远远的,到处游山玩水,把他儿子交给他爸爸。你要是真有心孝顺我,就速速结婚,生个儿子,也让你爸爸去操操心,教他知道爷爷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意思是,少安该收收心,成家立室了。还有个意思,爷爷想念他儿子,希望他回家来伴于膝前,停止终年奔波。爷爷年轻时也是如此马不停蹄的打拚,创下一大片伟业。现在上了年纪,发觉人生还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即是家人欢聚一堂。少安有时想,或许因此他对做生意、赚大把大把钞票不感兴趣。爷爷老来坐拥亿万财城,连个老伴也无。当他钱多到可以退休在家,由其子克绍箕裘时,妻子已然与世长辞,他想弥补不曾多陪伴她的机会都没有。父亲更惨,本来多半也寄望儿子继业,分责担任,偏偏少安志不在继承祖业,逍逍遥遥,父亲只好扛着偌大家当,不敢轻忽大意。有钱富豪日子过得快乐、轻松、写意吗?不尽然。少安其实没用家里的钱,不管爷爷的、父亲的。他这名医的收入,足够他花用还有余。但别人看到他,头一个反应,永远是——“金少安,不是金永铨的孙子吗?你是金超群的儿子吧?”能说不是吗?他要交个赤胆真诚的朋友都不太容易呢,何况寻一个不把金少安和金永铨、金超群这两个鼎鼎大名连在一起的对象。不知何故,他又想起孟廷。奇也怪哉。说要出个远门,到无人识他真身份之处,静心思过,终结掉浪漫风流。但来此两天,无事就想孟廷。莫非他此生注定和女人有不解之缘?走到哪,说好不想不想,结果,想的还是女人。不单想,且像害了相思病,见了影就疑是人的痴汉。看着前面一个着T恤、牛仔裤的苗条背影,觉得她好像孟廷。转过了身,整张脸现在阳光下。可不正是孟廷吗?一点也不是幻想哩。他当下欢喜得双手拨开人潮挤过去,一面脖子伸得长长的,盯牢她,以防她走掉不见。待终于到她背后站定,抬手张嘴,不敢碰她,又不敢叫她,无由的紧张,宛似呆少年遇到暗慕的女子。孟廷在一个花摊前,惊讶于大片大片的花海,株株鲜艳绽放,花香四溢,真令人想一头跌进去,醉死在里面。卖花的妇人叽哩哇啦朝她挥着一大把金色鸢尾,孟廷听不懂,但猜妇人是要她买那束花。孟廷喜欢的世界百克西、形状婉约的百合。她指着它们。“这个。我要这个。多少钱一朵?”她说英文,卖花妇人说法文,各说各的。“不不不,我不要这个。我要百合,这个。”卖花妇人懂了她的手势,搁下鸢尾,刷地抓起一大把百合,又开始哇啦哇啦。“不不不,我只要一朵。”卖花妇人将整把花塞到孟廷手里。旁边一只手由她后面伸出来,抽出一朵,将其余百合插回水桶,一问一答,那只手不见了,再伸出来时递了一个铜币给卖花妇人,成交。孟廷不由得十分气馁。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花伸到她面前。“送给你。”“哦,不,不行……”他说中文。忽然,她认出这声音。孟廷转身。“是你!”他惊喜万分。少安笑得十分开心。还好,她的反应不是“又是你”。“微服出巡吗?”孟廷低首看自己的穿着。他则是名牌短袖棉衫,名牌卡其色休闲裤,休闲鞋,十分帅气。十分名牌。“你呢?冒充凯子观光客?”她笑谑地回他。他一怔,而后大笑。“不要告诉别人。”他小声耳语。“这身行头是借来充场面的。”“哦,守密是我的专长。不过,提供你参考。”她告诉他昨天她的“奇遇”。“你当心碰上女‘伴游’。”他张大眼睛。“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早上那两个女的八成把我当有油水可揩的阔佬了。”他也道出两个女人向他“借火”和戴着“玩具表”的经过。两人哈哈大笑。“整容手术,你真有一套。”“你的比较精彩。记者,真能唬人。”不幸,她的却是实话。“怎么会有空来逛市集?昨天还和拆白党观光。我以为你忙公事忙得抽不开身喘气呢。”“嗯,我只是出席一、两个必要的会议,听听简报,其他事情交给别人去做就行了。”“也对,付他们薪水,本来就是要他们干活的。”他父亲却似乎事必躬亲,比属下职员、伙计还要忙碌。“偷空溜出来玩,不谈公事吧。”孟廷说。“正合我意,”少安双眸闪亮。“这么说,你今天无事一身轻,是自由身了?”“可以这么说。”他要约她吗?孟廷心若小鹿乱跳。“你有何计划?”“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闲逛,没有特别目的地。你呢?”“一样。你想去什么地方?哦,你大概看巴黎已经看腻了吧?”“才不呢,还有好多地方我想去,不知道如何前往而已。”他困惑了。“你不是常常来吗?”她已觉察失言,正暗暗骂自己白痴。“对,”她连忙说明,“可是每次都困在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和客户约谈,等结束时,累得只想回房间休息。你也许不相信,我甚至还没亲眼见过艾菲尔铁塔。”“我相信。”他大表同情。“所以这次拿定主意要好好观个光。不料昨天才开始,就差点上当。”少安拍起胸脯。“放心,今天有我当你的向导,绝对诚实可靠,童叟无欺。”轮到她困惑了。“你不是第一次来吗?”他偷偷踢自己一脚。“不错,但我熟读了游巴黎导览手册,加上我半生不熟的法文,我相信足够应付啦。”“真的?你愿意带我游巴黎?”她雀跃不已。“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我的预算有限,我们必须舍计程车,搭巴士或地铁。”“或走路。你能走吗?”“笑话,我是健行专家。”不到半个小时,少安就后悔了。不能怪他说大话,实在是他遇到过的女人,都是走不了几步,就受不了要抱怨、埋怨。哪里像孟廷!连登数十级台阶,气不喘、腿不软,如履平地。他停步,喘息,仰首看远远跑在前面的孟廷。看她轻盈如燕,笑声如铃,天真开心仿如小女孩。看她的朴实,看她的无华自在。看着、看着……看得他忘我了。



第四章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呀,你会唱歌埃歌喉还不错哩。”少安脸孔涨红。他心血来潮,不知不觉哼了起来,不料被她听见了,十分难为情。“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刚好想到这首歌。”他讷讷地说。孟廷觉得他好可爱。“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听吔。而且我也很喜欢这首歌,叫‘忘了我是谁’,对不对?”“对,早期的一首校园民谣。很久没听见了。咦?你怎么会知道?”“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欢老歌呀。”她揶揄他。“我没那么老。”他假装不悦地抗议。“老人才不服老。”“你多大年纪?”“我还年轻得很呢。”“唔,的确老人不服老。”“呀,上你的当了。”两人开怀大笑。由于他们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个人,便索性相约一块游巴黎。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饭店接她。她的解释是——“我是假公济私,偷溜出来玩,被人看见你去接我,会以为我工作时间出去约会,我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尽弃啦。”“看不出来你会有道貌岸然、严肃的一面。”“喝,我有个外号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众啊!要知道,我假装得很辛苦的。”“嗯,装假是很辛苦。”少安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想到他会对此深有同感,由衷的同意。凯旋门、艾菲尔铁塔、圣母院、庞毕度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少安统统去过不下一次。只有孟廷认真、兴趣盎然的询问、聆听关于这些观光胜地的历史、典故,而不是走马看花,一副“我来过、看过”便罢,然后急急要去购买珠宝、华裳。事实上,少安惊讶地发现,孟廷对服饰店、珠宝店,根本经过时看也不看一眼。她最大的兴趣在观赏古老的建筑,每每驻足仰首,表情充满惊讶、钦佩和尊敬。她次之的兴趣,令少安感到很有趣,即是停在路旁,观赏人群众生相。像此刻,他们坐在塞纳河边公园里的草地上,她盘着腿,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来往如织的游人。她观望众人望得着迷。他看她越看越着迷。以至一对老夫妻看到他,惊喜地喊着朝他跑来,他完全不察。“金医生!金医生!呀,真是你!”老先生眉开眼笑。少安跳起来,恨不得钻到草地低下躲起来。孟廷纳闷地起身,茫然看着他。老太太也开心得很。“真没想到会在巴黎遇见你,金医生。你来开会还是来玩?”“我……我……”少安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老先生用手肘碰碰老伴,瞄瞄孟廷。“金医生是来度蜜月吧?恭喜你,你结婚啦?”孟廷直眨眼。这是怎么回事?“我……呃……呃……”少安不知所措,只得干笑着。两老只是一迳热诚、感激涕零地对他笑着。“见到你,太高兴了。我们一直想当面再谢谢你,金医生。”“是啊,你的手术太高明了。我先生不但完全复原了,坐飞机长途旅行也没问题了呢。我们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金医生。”“呃……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你们住在哪家饭店?金医生?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好不好?”“是啊,是啊,我们做东,一定要好好请你,表示我们的谢意。”“不,不,不用了。我们还要赶着去别处。下次吧,下次再说。再见。”少安拉起孟廷的手就跑。“金医生!哎,金医生!”他头也不敢回,出了公园,又跑进一条巷弄,才喘着气停下来,回首张望。“他们年纪那么大,不会跟着跑这么远的啦。”孟廷奇怪地看他。少安尴尬地笑。“说得也是。”“他们为什么叫你‘金医生’?”为什么?因为老先生有一回心脏病发,险险致命,少安的手术救了他。老先生却害他差点得心脏玻为什么?他得有个好理由呀!“哦,是这样的。我们医院有个医术很高明的医生,正巧和我同名同姓,不但如此,外貌也有点像。”“真的?真好玩。怎么这么巧?”“可不是巧得离谱吗?所以常常有人错把我当作他。”“你也用不着跑嘛,告诉他们你不是就行啦。”“相信我,这种事常常发生,我每次否认,他们都以为我是谦虚。我不开溜,拉拉扯扯,到最后,那顿饭变成非吃不可。我哪能冒名顶替去白吃呀!”“有理。那位真正的金医生,有没有被当成是你过?”他做个苦脸。“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从来没有。你看,人的命运多么奇怪。同名同姓,貌且相似,但出身不同,便一个是名医,一个是工人。”“医生和工人都是自食其力,在我看来,很公平。你因此自怨自艾自卑吗?”“现在不会了。你给了我无比自信,使我觉得我并不比别人低下。”他柔声说。孟廷嫣然。“真高兴你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应有高下尊卑之分。”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大声尖叫。“啊!救命呀!抢钱啦!抓贼呀!救命啊!”孟廷的记者本能马上直接反应。眨眼间,她已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少安也急起直追,却连孟廷的影子都看不见。待他赶到,孟廷已揪住抢钱的男子,是一名年轻人。“年轻力壮,不务正业,在街上抢女人钱包,你惭不惭愧?”她用英文训斥抢徒。抢徒的胳膊给她反扭着,痛得用法文哇啦哇啦喊叫。“他说他不敢了。”少安翻译道:“他家中上有高龄祖母和老娘,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他失业,不得以出此下策,求你放了他,他一定改过自新。”拿回钱包的女人把钱包紧紧抱着,也在哇啦哇啦。“她说什么?”孟廷问少安。“她说他胡说八道。她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抢了。”抢徒向女人大声嚷嚷。“他又有何话可说?”少安忍俊不住地笑。“他说她胡说,他上次抢到的钱包里根本没钱。”孟廷大奇。“咦,这人有毛病?上次抢了个没钱的钱包,这次还抢同一个人?”来了个警察。还来得真慢。少安说明之后,警察给抢徒戴上手铐,向两个中国游客道谢和道歉。女人拿了个五分铜币酬谢孟廷的见义勇为。她笑着收下,做个纪念。“要不是一份单位太小,已不发行,最小的铜币单位改为五分,她大概会给你个一分。”少安说。“大小多少无关紧要,她的心意已胜过币值。”给这一闹,孟廷不觉扫兴,反而十分开心。“你跑起来速度真惊人,该不会做过田径选手吧?”“哎,职业玻”她脱口而出。“职业病?”少安茫然。孟廷伸手捂住嘴,干笑。“呃……我常常要赶赴各地开会,或赶生意约,赶来赶去,有时交通堵塞,车子动不了,索性下来用跑的,就这样锻炼出来了。”少安大笑。“穿着高贵的套装,拎着公事包,脚上是高跟鞋,你在街上狂奔?真希望我有机会目睹这一幕,一定精彩万分。”她想想他形容的那幅景象,确实滑稽,便也笑起来。“幸好我在巴黎不必如此,否则可能会被路人当成抢徒,将我抓住送警法办。”呼,有惊无险。两人心里都暗自庆幸没有穿帮。为了不让他感到自惭形秽,孟廷和他出游时,都只穿她带来的,仅有的一件代表她原来身份的牛仔裤和T恤。 本来想使自己看起来具千金身价的昂贵衣服,反而派不上用常但她不觉得遗憾。少安却一直后悔这次轻装简行,像样的西装都没多带一套。好在他们不是在路旁买热狗夹面包果腹,便是去吃速食简餐,不需要什么正式衣装。同时,他们多半各付各的——在孟廷坚持之下。或这次少安付了帐,下回她便坚决请客。少安很想改变这种模式,不知如何做才好。多么奇怪。以往和女人约会,他付帐,只像是一种自然形式。男人追求女人,请她们,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少安没有追求她们。“我们去XXX吃饭,好不好?”总是她们如此说。听起来是问他,实际上是告诉他:我想去XXX吃饭。他总是十分随和。“好。”吃饭嘛,在哪吃有何不同?到后来,他一听到那些餐厅的名字就胃口尽失。贵是另外一回事,老是牛排、山珍海味,腻死人了。女人不是都怕胖吗?她们也不是不怕,先大啖一番,再花钱去减肥中心或美体中心减肥。孟廷吃得也多,食量比他还大,但是她不讲究排尝气氛,不非去华丽的餐厅不可。只要开心,热狗也吃得津津有味。热狗夹面包,她可以连吃四、五个。她不让他付她那一份的帐,少安渐渐感到不舒服。不关大男人主义的事。不是说了吗?男人追求女人,和女人约会,付帐,天经地义。他想和孟廷约会。他想追求她。少安呆住了。慢来,慢来,他告诉自己。她相信他是个杂工,所以她想他没有经济能力去高消费场所。所以,不表示她不喜欢高级餐厅。去了,她有必要花钱请她旅途中认识的这个无名小子吗?明知他出不起嘛。没必要。金少安,你是怎么回事?像个女人似的犯疑心玻孟廷之所以吸引他,正因她的爽直、开朗和纯真。但她是个在商场中交际惯了的女生意人,他认识她不深,还没有机会见识她精明的另一面吧?说不定她比那些算计他会继承多少财产的女人,还要厉害三分呢。少安不禁感到十分沮丧。一方面是因为假期只剩一天就要结束了。他和孟廷,将来回到台北是否还要再见呢?他要不要在最后一天向她吐露他的真实身份?后天她就要飞回台北,回去做她的平凡女记者了。孟廷无限唏嘘。然后她明白她舍不得的,竟然不是假期即将结束,而是少安。回台北以后,他们就各奔前程,互不相关了。但是,她发觉她还想再见到他。他愿不愿意再见她呢?也许她应该在回去之前,对他说实话。朋友相交,贵在真诚。不是吗?“孟廷,我想……”“少安,我想……”两人相视而笑。“你想什么?”“我……你先说你在想什么。”“我……”说不出来。怎么说呢?明天。还有明天。明天再说吧。“唔,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假期已到要结束的时候了。”她惋惜的语气,给了少安无比鼓舞。“嗯,我也在想同一件事。我想,孟廷,明天是最后一天,我们好好吃顿饭好不好?”她笑。“好啊,说到吃,我最有兴趣了。这次我要吃六个热狗夹面包,加很多很多的芥末和辣酱。台北吃不到这么够味的热狗堡。”他被她口水要淌下来的表情逗的莞尔。“不,明天不吃热狗堡。明天我请你吃饭,地点我决定,你盛装赴约即可。”“要盛装啊?”“对,别再穿牛仔裤,要盛装打扮亮相。”“咦,嫌弃起我来了?我穿牛仔裤是为了你吔。”语毕,她忽觉失言。“对不起,少安,我的意思……我没有……我不是……”少安感动莫名。“那么明晚为我换点别的吧。”他温柔地说:“穿上你最漂亮的衣裳。七点整,我去接你。”“不不不,你千万不要来接我。”孟廷急忙反对。他皱皱眉。“明天是最后一晚了,你不能有个私人的约会吗?”他如此一说,倒给了她灵感。说又一个谎的灵感。“正因为明天是我在这的最后一晚,他们要为我开一个送行派对,我不能不在常”他失望了。“这么说,你不能和我共进晚餐?”“不是的,我很乐意,但我必须从派对中溜出来,所以不要你来接。万一他们知道我溜去赴私人约,对他们的一番盛情和热情不好交代。”“原来如此。”少安释怀,遂和她约在“丽池”饭店门口见。****孟廷穿上了她还没穿过的一件小礼服。黑色丝料衬得她的皮肤白皙如雪,细肩带露出诱人的香肩,小腰身,下半身的蓬纱裙边镶了精致的银色花边,秾纤合度,十分高雅。她淡淡擦了粉色口红,怕自己显得太艳,只带上一副简单的珍珠耳环。不晓得少安要带她去哪里吃饭?她这一身像要参加盛会似的,会不会太唐突?但他叫她盛装,而且她是从一个盛大的派对溜出来,去赴他的约,不是吗?少安见了从计程车下来的孟廷,目瞪口呆,看傻了眼。“我要你盛装,不是要你如此令人惊艳呀。”他挽她进饭店,耳语。孟廷顿时不安起来。“啊,不合适吗?我马上回去换。”他微笑。“不,太合适了,没得过火,我怕我会因嫉妒,打瞎所有盯着你的男人的眼睛。”“嫉妒?你嫉妒别的男人看我?哈哈哈。”孟廷忽然迟钝的发现她置身在“丽池”饭店中的大厅,少安正挽着她走向电梯。这都要怪他。他穿了黑色礼服式西装,缎面南瓜领,黑缎领结,帅得教人屏息。还说她令人惊艳呢。她才真的嫉妒那些死盯着他,几乎要流口水的女人。孟庭轻轻抽了一口气。“少安,我们在‘丽池’饭店。”她小小声地提醒他,仿佛他不知道。“不错,这里是‘丽池’。”“我们在这儿干嘛?”“我们去顶楼餐厅。我订了个靠窗的座位,可以边吃边俯览巴黎夜景。”“哦,我相信那很美。但是,少安,这是‘丽池’吔,你要在这请我吃饭?”“不是在这电梯里,是顶楼的餐厅。”她急得要命,他却嬉笑自若。“你疯了?这要花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这没看到账单怎麽知道?”电梯门开了,领班过来,和少安很熟似的,直接引领他们到占据整片窗的一个大角落的桌旁。少安为她拉开椅子。她不肯坐下。“少安……”“哇,大家都在看我俩。”是真的,他们这对东方男女,无疑是在场最出色的一对。男有才,女有貌。孟廷所不知情的,是她今晚的伴,不但人竣有才,也有财。既来之则安之。她拿出她临危时的不变原则。大不了,等一下她抢付帐就是了。拿定主意,她泰然了,不再局促不安。点过并送来餐前饮料後,领班递上菜单。少安不等孟廷打开菜单,伸手拿走她那一份。“你看不懂法文,我帮你点。”孟廷无法反对。好吧,随他去点,请他,总好过被拆白党诈骗千百倍。他用流利的法文点菜时,孟廷注视着他。卜:不光是格外潇洒,少安今晚看起来很不相同。好像他是天生属於这种气氛、这种场所的。他的举手投足、言谈风范,流露、显现著与生俱来的优雅、气派。他向领班说话不亢不微的语气,透著令听者很自然便会遵从的威势,仿佛他极习惯发号施令。他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但并不以威慑人。他给领班的笑容是温和中夹有隐隐的权威,点完菜,看向她,笑容变得如许温柔。简直要把人融化掉。孟廷好不迷惑。忽然间,两个人都成了哑巴。都有一肚子的话——实话,想说,却都不知从何说起。要是她觉得受骗,一气之下,站起来就走掉,怎麽辨?她跑起来那麽快,追都来不及。他至今还不知她住哪家饭店。万一他气她说谎之余,又因她自抬身价的愚蠢行为,误以为她爱慕虚荣,对她失望透顶,再也不理她了,怎么办?她是作茧自缚,然而她已悔悟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唔,浪子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大概不太适合。“孟廷,”少安轻咳两声,先开口,“我……我想告诉你……”侍者送来开胃菜。这一打断,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气洩了一半。又要从头开始。“你想说什么?”孟廷问。“我……”他吞咽一下,“没什麽。我想说,你今晚好美。”烛光柔和地闪耀,小提琴协奏曲轻轻飘扬。气氛太美了,破坏了,多可惜。算了,也许晚饭後再说。孟廷两颊嫣红。“谢谢你。你也相当秀色可餐。”他微怔,笑出来。“秀色指的该是女人才对吧?”“你没看见电梯里那个女的,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的表情吗?”“嘿,她起码有五十岁了。”“好吧,你当她的主菜可能养分太高了,算开胃菜好了。”少安爆笑。引来一双双注目的眼光。但没有人不满,尽是羡慕和欣赏。其中一对刚进来坐下的东方老夫妇,微笑注视他俩。正是把金医生奉为活命大恩人的老夫妇。不过这次老夫妇没有过去打扰他们。“嗯,少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轮到孟廷试着自首告白。领班送香槟来。“金先生,请问现在开香槟,还是等一下?”孟廷在台北一场法国品酒会上见过这种香槟,价位惊人的高。“我不喝酒的。”她赶快告诉少安。“香槟很淡,不会醉人的。”他说。“不行,不行。”孟廷朝领班猛摇手。“少安,我真的不能喝酒,一滴都不行。我……我对酒精过敏。”这瓶香槟一开,她准要破产。大概要留下来洗一个月的盘子才回得了家。“既然如此。”少安向领班摆一下手。领班退下。“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麽事?孟廷?”他既把她带到这来,必定有备而来。他如此兴致勃勃,要和她尽兴的吃顿晚餐,甚至不惜开上好香槟。她开不了口了,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说些令他大失所望的话。可是此时不说,万一他又有什麽惊人之举……“我想告诉你,你不需要带我到这么昂贵的地方吃饭。我不是……我其寅是……”“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吧?”“不不,没有。我没有结婚,我是……我……”“你订婚了。”“哎,也没有。我……”“你有要好的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此刻已是别人的丈夫了,正和他的千金小姐新婚妻子不知在何处度蜜月呢。奇怪,孟廷想,她居然没有感觉。来到巴黎後,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这件事。还不是她主动想起呢。呀,她没事了。半点受伤的感觉都没了。不气不恼,不怨不愤了。少安却误解了她的沉默。“有男朋友也没关系呀,”虽然他心里怪不是味道的。“我们一起吃个饭而已,假如他误会你,我出面向他解释,绝不合影响你们的感情。”孟廷没有完全听他说话。她为自己这麽快走出情变的事件,高兴得昏了头。“香槟,开香槟。”她弹一下手指。领班立刻应声而来。少安不解。“你不是对酒精过敏吗?”“香槟很淡不是吗?而且我要庆祝。值得庆祝。非庆祝不可。”少安不明白她为何事忽然要庆祝,但见她十分开怀,他也开心,理由不重要。於是,香槟开了。而且一瓶之後还不够,又开了一瓶。孟廷痛快畅饮。她本来个性便开朗、幽默,酒过三巡之後,越发的妙语如珠,笑声如串串风铃响。少安见过各种女人,豪放型、热情如火型、娇嗲嗲型、故作少女状型、泼悍型。就没见过似孟廷这般。他无法将她定型。在他眼中,她无一不好,无一不教他倾心动情。他觉得他不仅仅为她著迷。他觉得他恋爱了。没有男人用少安看她的眼光看她。那个她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的负心男人也不曾。她真是喝多了,孟廷想。她觉得少安的目光充满令她怦然心勤的情意。心动。她怎麽会心动呢?她一个星期前才被抛弃,这么快又为另一个男人动心,她岂不是也算用情不专了吗?饭後,少安招来侍者结帐。“有人付过了,金先生。”领班说。“谁?”少安四下张望。“不是我。”孟廷说。“付帐的先生已经走了,他说祝你们蜜月愉快,早生贵子。”蜜月愉快,早生贵子?少安和孟廷直笑到饭店大门外,笑得两人都弯了腰。“人家说夫妻有夫妻相的,我们俩像夫妻吗?”孟廷端详他的脸。少安却不笑了。他捧住她的脸。“管他呢。没有那个相,我们做也做给他更像一点。”她正想问他什麽意思,他的嘴唇已经印上她的。轻轻一吻,两人都如触电般退开。孟廷感觉脸颊火热,她肯定那和先前喝的香槟无关。她或许喝多了,但她神智很清醒。唔,也许没那麽清醒。她为什麽感觉好像在恋爱?“嗯,时间不早了。”她说。“我送你回去。”他说。她生气了。他不该吻她的。他太冒失了。她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些随随便便的女人。“不,不要送。我没醉,我知道怎麽回去。”“那……”他不敢坚持,虽然他不大放心。“是……”她摸摸嘴唇。“巴黎的关系。对不对?”她问,但其实是自言自语。“哎,浪漫之都嘛。”他涩涩道。她笑了。“谢谢你,少安。这是个美好的假期。谢谢你给我这麽个浪漫的夜晚。”最後一夜。埃他苦笑。“不知是哪位仁人送给我们的。谢那位付帐的人吧。”“心意是你的。 别忘了,心意才重要,其他次之。”少安深深为之动容。“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孟廷?”“嗟,当然会。台北有多大?说不定哪天在马路上就撞在一起。”她要和他握手道别,他冲动地拥抱她。“我才更要谢谢你,孟廷,我这一生未曾像这个星期这麽快乐过。”她回抱他一下,命令自己退开。“那麽,也许台北再见了。”“也许。”“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顺风。”“你也一样,孟廷,顺风平安。”片刻之後,两个人各自顿足。“该死,忘了问她坐哪一班飞机!我可以坐同一班嘛!”“白痴,为什麽不问他坐几点的飞机?可以同一班机回去的嘛!”****次日孟廷因为宿醉,睡过了头,差点误了班机。谁说香槟淡而不醉人?她急急忙忙赶到机场,最後一个上机。一上机就听到同一个女人的声音吵吵嚷嚷要换位子。这次她买到头等舱座位了,旁座却又是个男人,她拒绝和男人同座。“我划座位时说得很清楚,我绝不和男人同座。”孟廷还没有入座,不过她的邻座,好巧不巧,也是同机来的同一位妇人。她头痛得很,不想听那个女人吵,又把位子让给她,去坐她不肯坐的座位。“我希望你带了“毒药”。”她的邻座说。孟廷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目休息。听到这声音,她大张双眼,转过头。“少安!”“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要犯凶杀罪了。”他做个欲掐死那女人的手势。他俩大笑。她宿醉忽然醒了,头也不痛了。



第五章

“搞什么你?”沈雁进门就看到孟廷没精打彩的瘫在沙发上。“玉体有恙乎?”沈雁摸摸她额头。“比我的体温还凉。”孟廷不动亦不作声。“跑了什么大新闻把你累成这样?去了半条命似的。”沈雁把她的“要饭袋”拿进房间,走出来,孟廷仍是一动未动。她推孟廷一把。“喂,你还活著吧?”“唉。”“哎哟,这是幽魂的叹息嘛。咱们好朋友一场,我沈雁可没对你不起的地方,你别找我麻烦,好生安息,赶明儿个我给你多烧些纸钱。”“唉。”“我说你醒醒好不好?你的失恋症发得也太慢了吧?”孟廷终於有了些许反应。她眨眨眼。“什么失恋症?”“该要死不活的时候,你生龙活虎,大吃大喝,还跑去巴黎开开心心度假。回来以後,反而越来越像个半死人,垂头丧气的。”“唉。”“别叹啦,那个王二麻子说不定早忘了你孟某人了。你悲叹度日,和自己过不去,人家新婚燕尔,可乐得很呢。”孟廷瞪眼。“他也结婚啦?你怎么知道?”沈雁回瞪她,但表情忧虑。“完了,完了。孟廷,你痴呆了是不是?伤心过度,变傻了是不是?”孟廷抓住她的手摇晃。“你说呀,你怎么知道他结婚了?他娶了谁?你怎么认识他?”“你告诉我的呀,孟廷。他不是亲自送喜帖给你吗?记不记得?”孟廷的眼睛又眨了眨。“唉,你说的不是他嘛,害我冒一身冷汗。”“你冒冷汗!我还打摆子呢。你在说谁啊?”“巴黎那个嘛。”“嗄?”沈雁大笑。“以为你发失恋症,搞了半天,你犯单恋哪。”“想不到单恋比失恋还难过呢。唉。”“有啥好难受的?想他,去找他呀。”“我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上班。”“打电话给他呀。你总有他的电话号码吧?”“有是有,可是……他也可以打给我埃”“你有给他你的电话号码吗,女企业大亨?”沈雁的揶揄提醒了她。回到台湾那天,在桃园中正机场出口,少安拉住她。“孟廷,我要再见你,可以吗?”“可以呀,什么时候?”“我……我们保持联络好不好?你也许又有一大堆会要开,不如你有空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们再约时间见面。”他不说,她都忘了她有多少会要开了。看,咬了自己的饵了吧?“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记得打给我。”不是孟廷不给他她的电话号码,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她根本没有机会回话。“谁教你瞎掰呢?”沈雁说:“他一个打杂的清洁工,敢开口要求再见一位女大亨的面,不晓得用掉多少勇气了,不赶快走,难道等著你回他:‘对不起,我的电话号码不方便留给你’?”“可是我答应了再和他见面呀。我是真心的嘛。”“那是你的想法,在他听来,说不定当你说应酬话,敷衍他。 毕竟你们身分悬殊。”“不要讥笑我啦,我本来一时赌气嘛,谁晓得後来一而再的碰到他,而且……而且……”“而且再见生趣,三见生情,四见动了凡心。你恢复得太快了吧?”“告诉你,我想我压根儿没为你说的王二麻子变心另娶而伤心,我生气他移情别恋不早告诉我是真的。”沈雁好气且好笑。“我可为你打了好大的不平,还和阿威吵了一架。他骂我瞎凑热闹,还駡对了。”孟廷跳到沈雁坐的沙发来,挨著她,挽著她。“我知道你关心我,够义气,够姊妹情,不过你听我说,雁子。我经过巴黎这一行,思考了一下,才明白我不怪王二麻子。”“你的IQ零零蛋脑袋这回在这件事上,得出了什么怪理论?”“不是理论,是个可悲的事实。”“那算了,我不要听。”沈雁挥手。“排演了七、八个小时的大悲剧,三更半夜回到家,还要听个可悲的事实,我明天还想快快乐乐的出门呢。”“不行,你一定要听。”孟廷拽住她。“跟你和阿威也有关系的。”“那你说给阿威听得了,他的消化力比我强。”“你爱不爱阿威呀?”沈雁坐定了看著她。“废话。”“所以啰,好好听著。我发现……”“阿威对我不忠?我拆掉他……”“不要打岔嘛。我发现我和王二麻子认识了七年,相处的时间,拢拢总总加起来,不到四年。後半段时间,太少在一起,因为太习惯对方,太将对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反而演变成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喂喂喂,你的话比我的台词还复杂,简单明白点好不好?”“总而言之,时间或许可以冲淡不快乐、痛苦、悲伤等等负面的情绪,但不能使两个不花时间珍惜彼此所有的人,继续保有珍贵的感情。”“换句话说,爱,就是和他在一起,常常让他知道你爱他。”“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完全对。”“不要模棱两可行不行?累了一天一夜,我脑子不大管用了。”“当我和王二麻子很少再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分不开时,已逐渐由恋人变成朋友,最後甚至成了普通朋友,只是我没有知觉到而已。”“你本来就十分後知後觉。”“起因在於,他埋怨我老是忙忙忙,做访问比和他见面还重要,而我觉得两个人感情已成熟,应该把心思放在为将来打算。”“这是我和阿威的对话嘛。”沈雁喃喃。“不过角色对换而已。”“培养感情的阶段过了,该要付出些心思维护和珍惜,感情才能永恒持久。”“呀,阿威也这么说!”“两个人的关系,男女朋友或夫妻,不能寄望它自动成长。就像种花,需要常去浇水、呵护,它才会始终美好。”沈雁盯著她,忽然不认识她了似的。孟廷继续说:“在我和王二麻子的交往过程中,我没有做到这一点。我想的是,他应该了解我的想法,我们的想法应该一致。”停了停,她对沈雁笑笑。“但两个人,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呢?家人的关系多亲啊,不是照样有时为了些小事误解,沟通不良,吵到翻脸,对不对?”“孟廷,是不是阿威叫你来替他做说客啊?说词也该创新一下嘛,一字不改。你去告诉他,效果不彰。”“阿威?我好久没看到他了,他怎样了?”“他没怎样。我们吵架了。”孟廷翻翻眼睛。“你才创新一下好不好?这句话我听得都要得中耳炎了。”她站起来。沈雁拉住她。“去哪?”“咦?睡觉埃”“嘿,把我的兴致挑起来,你要睡觉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王二麻子相对论结论呢。”“谁是王二麻子?”她进房间去了。留下沈雁乾瞪眼。“死阿威,送花道歉求和这招都省了,居然找这个迷糊虫来跟我打迷糊仗,看我不跟你算帐才怪。”◎◎◎“看来你的巴黎行收获良多。”少安正坐在办公室内对窗发呆,发得发闷。他懒洋洋地旋过旋转椅,转向康任君。“怎么说?”“自你回来至今一个月了,没见你拈花惹草,非常安分守己。只是,会不会是昙花一现?”“请坐。”少安向已自行坐下的任君咧咧嘴。“谢座。”“哪里,谢你的美言。”“话说回来,你的安分,毋宁用死气沉沉形容更适当。”“康兄近来读了厚黑学吧?语中夹针带刺。”“搔到痒处才见功力。”“哦,你的功力已臻上乘,小弟佩服。”“你连对话交锋也有气没力,三言两语便竖白旗,令人感到十分无趣。”少安靠向椅子。“唉。”“唉。”任君也叹一声。“坦白说,你整天在花丛里传播花粉,我很担心你一个不留神得个花粉热。你动极思静,一副垂危状,看了又万分不惯。”“实不相瞒,我得了相思玻”任君噗哧一笑,继而笑得椅子震动。少安瞪眼,亦有些讪讪然。说真的,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得此玻“对不起,你罹患绝症,我不该如此无状,但是,哈哈哈,实在难以表示同情,哈哈哈。”“嘿嘿嘿。”少安乾笑兼涩笑。任君终於勉强止住笑,端详著他。“嗯,印堂无光,眼神沉暗,脸孔扭曲。啧啧啧,”任君大摇其头。“恕在下‘碍’莫能助。阻碍的碍。”少安挑起眉。“这个附加说明需要个附加说明。”“我乃脑科外科,非整容整型外科,故有所碍也。”少安再一声长叹。“任君,我是真的有麻烦了。”任君和少安是医学院同窗,相识多年,未曾见他如此眉头深锁,看来不是“如何摆脱某某女子”这类小事。“和女人可有关?”少安又一声叹息。“那,对不起,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友难管情事。”说到情,任君蓦地了解了少安的愁烦。“哎哟,你恋爱啦?”“这又不是新名词。”“抱歉,抱歉,该说你有了心上人了。这可够新鲜了吧?”“等确定我也是她的心上人,再召开记者会和登报不迟。”任君惊诧不已。“稀奇,稀奇,你竟没把握她是否钟情於你?”“她是否还记得我都有问题呢。”少安的叹息一声长似一声。“呀,恭喜你,少安,你总算、终於、好不容易遇到真爱了。”“她不知道我是谁。”任君怔祝“她不认识金少安?”“她不知道金少安是金少安。”任君摇摇头。“闹了半天,你暗恋上一个女人了?更加的不可思议。”少安摇头。“这么说吧,她不知道金少安和金永铨及金超群的关系。”“你们在化装舞会上认识的?”“唉,说来话长。”他还是很简短的说完了。“现代乾隆下江南。”任君取笑道。“嗟,差多了,她不是李凤姊那酒店泛泛女子。她是企业界女大亨。”“和金家的商业网比,恐怕还是小巫遇大巫吧?”“关键不在此。你忘了?她认识的金少安是……”“医院杂工。”任君恍然。“绕了一大圈,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我原本抱有一线希望,毕竟我们在巴黎玩得很开心,她没有半点看不起杂工金少安。可是我等了一个月,盼了一个月,她始终没有打电话给我。”“你不会打给她?”“她没告诉我她的联络电话。”“哎,亏你还是‘花魁’呢!她既然是企业界女大亨,不难打听嘛。”“我不想打听。她倘若不计彼此身分背景,有份真心真声、她知道如何和我联络。不打来,表示转身已将我这个小人物遗忘。我就算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码,打去找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言之有理。“不是我落井下石,少安。自私嘛,人性的本性之一。在巴黎,结伴游山玩水,不必有顾忌。回到这儿,她有她的身分地位,走到哪都会有熟人,自然行为要谨慎收敛,和一个杂工继续交往,恐怕对她来说,要遭人非议,自然要避免。”“这么说,”少安苦笑,“是我自种的因,自尝恶果。”“恶果倒未必,你不是令大家刮目相看了吗?”“大家?”“你自去观察,再思考一遍前因後果,就明白了。我看病人去了。”少安向来我行我素。他玩归玩,花心归花心,从不耽误正事,而且工作之外,是他的私生活,干旁人何事?几天之後,他发现他错了。假如他只是个一般医生,倒罢了。他不是。他是医院创办人的独孙,是金氏企业总裁的独子,这使得他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便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和注意。原来医院上下,便是任君口中的“大家”,都对他的言行比他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当他隔墙竖起耳朵开始留心,方察知这么多人“关心”他。“你看金大少是真的收了心,还是玩累了,停停歇口气?”另一人吃吃笑。“收心?收性才对。当然要歇一歇,养精蓄锐。不然像那个有名的武打明星,在床上一口气换不过来,呜呼哀哉,金家两老靠谁去?”还有人说——“喂,金大少好像真的改头换面了哩。出国回来,除了手术室、病房,便待在办公室,都不和护士或女医生打情駡俏了。”“你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哪,搞不好在巴黎染上了AIDS,玩不起来啰。”“什么?金大少是同性恋哪?”“AIDS可以经由很多方式传染的,真没知识,你回去重修吧你。”厕所里也有人交头接耳。“告诉你,天要塌下来了。”“你指的若是咱们金大班,放心,狗改不了吃屎。他会从良,我的头切下来给你当椅子。”“你留著自个享用吧。男人哪个不好色?你我亦不能免俗。”“好色和浸淫有差别的。金大班哪,堪称两者之霸。他是浸淫於色。”“人家浸得起,也有人乐意和他浸。你何必吃不起葡萄说葡萄酸?再说,你呀,半斤八两啦。”“笑话,只有他们有钱有势的人风流得吗?告诉你,他比我强的,也只是他的医术和家世背景而已。”“这两项便足够强遇你一辈子了。”“又如何?道德操守,他和我不相上下。他未见得高级到哪去。”“金大班”或“金大少”也不是全无是处的。例如——“金大少变得好没趣。”“对啊,以前他再忙再累,经过护理站,总会停下来,开开玩笑,说说笑话。最近怎么搞的?叫他,他也好像听不见。”“没有他的笑声,觉得怪怪的。”“你是喜欢他吃你豆腐吧?嘻嘻。”“去你的,他每次捏捏你的脸,你就乐上一整天,好像他相中你当未来的院长夫人了。”“唉,有幻想总比没希望好。”或者——“你有没有发现大班变了?”“墙角的蜘蛛都发现了。”“变得一点也不好玩。”“对啊,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吔,好好一个整天笑容满面、到处逗人开心的人,出国一趟回来,受了什么打击似的,一下子变了个人。”“不过他这样感觉比较成熟、稳重,很有魅力。”“他本来就魅力十足了。人又好。上次我爸爸住院,他不但亲自操刀,而且一天去探望我爸爸好几次。我爸直问我,那个礼貌周到的英俊医生是不是在追求我,所以猛在他面前表现。”“你和他约会过吗?”“没有啦,在一个咖啡屋碰到过一次,一起喝了杯咖啡,被院里不晓得谁看见,传得难听得要命。”“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是七楼的护理长田铃说的,她气得要死,说你明知大班和她要好,故意勾引他,从中破坏。”“其实我知道是她,不想提她的名字而已。她不晓得每个人都知道是她缠著大班自作多情,大班不过喜欢和护士们开开玩笑,她却当人家对她情有独钟。”“这倒是真的。大班有时也会嘻嘻哈哈问我下班有没有空,要不要去看电影。他那天明明排了有刀要开。这种玩笑,不是只有大班,好多医生都这么和护士闹著玩的嘛。”“就是埃每天不是面对奄奄一息的病人,就是血淋淋的伤患,还得应付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乱发脾气,听一大堆抱怨,一个不留神,就被批评是晚娘面孔,谁了解我们的苦处啊?”“所以大班走遇时,拍拍我的眉,说声:‘辛苦啦,小甜甜。’再辛苦也值得。就有好事的人绕舌说:‘看她那德行,好像大班真的舔了她,真觉得她有多么甜似的。’”“别理那些是非嘴。”真是的。康任君真讨厌,偏偏提醒他来听这些是非声音。少安的确大部分时候仅仅和护士们逗趣,只因他是“金大少”,又花名在外,竟令她们遭同事议论。他哪有那么饥不择食?认识田铃和芳华时,他根本不知道她们就在“长青”医院工作。後来晓得是同事,他马上和她们划清界限。少安很意外有人拿他的风流做“榜样”。财与势不能和他看齐,便选择较方便易行的?真好笑。风流有啥好玩?他已筋疲力荆而竟有人在四周等著看他下一步如何玩法。有些人是没有权利自扫门前雪的。有种人天生要肩担些旁人不必负的责任。他们以为做金永铨的孙子、金超群的儿子很容易吗?嘿,叫他们来做做看。“金医生,扫描室的机器故障了,打电话都没人来修。”“去叫王医生去。”报告的人一头雾水的去了。过了一会儿,王医生一头雾水的来了。“金医生,我不会修机器,我是医生,又不是机工或技师。”他抗议道。少安看报告的人一眼。“我是机工吗?”“呃……不是。”“那我是技师?”“也不是。”“那么机器故障,找我干嘛?”“因为……以前找不到技工,都是请你去,你一修就修好了。”少安转向王医生。“你是医生,我也是吧?”“是。”“我能做的,你也能。”“啊?”“金大班今天公休,你代班。去吧。”王医生面红耳赤,嗫嚅半天,说不出话。少安点到为止,叹著气站起来。“好吧,好吧,几号机器故障?想偷个懒都不行。”出办公室前,他拍拍王医生的肩膀。“还是你命好,只管当你的医生,医院反正不是你家的,出不出状况,不关你的事。”过了两天,他走过某护理站,倒回来,向一位护士勾勾手指,要她靠近来说话。“你工作非常勤奋认真,我一直在留意你。”护士兴奋得眼发亮,脸绯红,“真的?”“真的。我准备向院长提报你的考绩,哪一天我一口气换不过来,呜呼哀哉了,金家两老烦你多照顾。”她呆住,脸上的红晕变充血。“啊?”“关於那个有名的武打明星如何在床上换不过气,以及壮年早逝,我看到的都是杂志传闻。你似乎知道详细过程,能不能指导一二。也许我得个警戒,小心些,或可保住我的小命。”“我……这……我不……”另外一个护士头低低的,本来还在偷听,这时假装忙得不可开交,猛翻病人病历表。少安笑著对她说:“你下次有问题直接来间我。哪,我这就回答你几天前的疑问。我实在玩累了,请大家告诉大家。”他旨在制止无聊的闲话,因此不改他平时的玩笑作风,点上几句便走开。其余日常行事,一切照旧,除了他决定正正当当,不再荒掷浪费时间於无意义的约会上,却被周遭人看做不正常。做人真难。做得正与不正,全不由自己作主,裁判多得很,就是轮不到自己。少安好想念和孟廷在巴黎的那一个星期。呵,那才是昙花一现的美梦呢,只能留做一个甜蜜的回忆了。他又叹一口气,走到停车场他的苹果绿美洲豹旁边,拿出钥匙开车门。忽然有个倩影吸引住他。一个正要跑遇马路的女人。穿著条纹套装,提著公事包,高跟鞋一点也不阻碍她跑的速度。少安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昙花又开了。“孟廷!孟廷!”他挥著手大叫。她停住了,回头,找到声音来源,看到了他。那一刻,他的呼吸停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後,一朵惊喜的笑容大大在她嘴边绽开。“少安?少安!”她跑向他。他跑向她。两个人开心的、忘情的拥抱。“少安,老天,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我以为我在作梦,但是我想,没有人能有如此一双长跑健将似的腿,除了孟廷。”她哈哈笑。“你刚下班吗?哗,看看你,这么帅,你穿西装、打领带上班啊?”“呃,这……这是制服。”“制服?哇,你们医院的制服真考究。”“我们院长很注重门面,即使杂工,也不容许邋邋遢遢。”“你有车子啊?”这个停车场是“长青”医生们的专用停车场,场上的车无一不身价非凡。“呃,我……”“你的车在哪?”“我哪开得起这些名贵的车?我是……”少安正解释得满头大汗,忽然有人大喊——“金医生!金医生!”



第六章

“金医生,你忘了在这个报表上签字了,我今晚要交给大夜班的。”少安赶快走向朝他跑来的实习医生,草草在报表上签名。“谢谢你,小白。没别的事了吧?”小白瞄瞄孟廷。“金医生,新马子啊?很正点哦,好漂亮性感的一双腿。”“去,去,别在这碍事。”少安赶回孟廷这边。她满眼、满脸的疑惑。“他们有时喜欢这样开我玩笑,故意这样叫我来糗我。记得吗?那个和我同名同姓……”“哦!对,而且和你长得很像的金医生。”“对了,对了,就是他。对,我就是来帮他看看他的车有没有锁好。”少安说著走回他的车子。“看,他果然又忘了,还在办公室到处找钥匙。”他拔下车门上的钥匙,晃给孟廷看。“进口跑车吔,多危险呀,这个金医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孟廷咋舌。“没办法,他太忙了,金牌医生嘛,病人都排队指名要他。”“原来如此。”孟廷对他笑。“真的好高兴见到你,少安。”“我更高兴你真的高兴看到我。”“什么?”“没什么。我太高兴了,语无伦次。你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呢?我当你把我忘了。”“忘记你?怎么会呢?我才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没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呀。”“我後来也想起来了。我回来後就一直很忙,又以为我给过你电话号码,你既然没打,我想……”她不好意思的耸耸肩。“我请你吃晚饭,庆祝我们重逢和误会冰释。”“好……哦,不行。”她懊恼的申吟。“你有约会?”“不是的,是和人约了要为她写一篇专访。”“你写专访?你兼差当记者啊?”“不不不,不是。”孟廷差点咬住舌头,“我也语无伦次起来了。是有人要为我的公司做专访。”“那应该记者去访问你才对,怎地你亲自来了?本末倒置了嘛。”“呃,这个……我刚好来到附近,顺道去一位朋友介绍的造型师那。我们本来就约了今晚吃饭,顺便讨论些事情,我来,她便不必老远再去我那,多绕一个圈。 彼此都节省些时间。”“嗯,时间对生意人来说,分秒都是金钱。你好细心,又周到、体贴入微。”孟廷难为情且羞愧得满面通红。“那么你今晚很忙了。”他颇失望。“是埃”她也很失望。她恨不得去和受访者改期,但这篇专访很重要,受访者确实是位造型师,名气很大,很不好约。这次巧遇太不巧了。“明天晚上呢?你有没有空?”他期望地问。“有。明天可以。”她迫不及待地回答。“几点?”“你说。”“越早越好。”“嗄,总不能早上六点吃晚饭吧?”“有何不可?吃到晚上六点。”他们一起笑著。“好,那就六点。我去哪接你?”孟廷和沈雁合租的是顶楼加盖,不过那是栋外观很新、设计颇现代化的大厦。让他到楼下接她应该没关系。她把住址写给他。“别忘了写你的电话号码。”少安提醒她。她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写了。进了对街大楼,上楼前,孟廷突然想到一件事。家里答录机里是沈雁的声音,而且她说的是——“江山美人和绝代佳人都接客去也,欢迎留话,但请勿鬼吼鬼叫,机器也需要温柔对待。”因为有些人打来,说句,“我讨厌和机器讲话。”便啪地挂断。有的人对著答录机哇啦哇啦的吼:“喂,在不在呀?赶快接电话!喂!喂!讨厌,老是答录机,烦死人了。”未了,凶巴巴地命令道:“回来赶快给我回电话!”有时不甘心地再补上一句,“我讨厌这个笨机器!打电话给我,听见没有?”既不说找谁,亦不留下大名,仿佛是自觉声音够洪亮,听者理当一听就明白。沈雁本来说的是——“没人在家,不耐烦者免开尊口,否则关机,教你打死找不到人。”盂廷觉得火药味太重,劝她改掉。她打电话到剧场找沈雁。“咦,你真准,我们刚刚下来休息。告诉你哦……”“雁子,我在赶时间。你能不能打电话回去,改一下答录机的内容?”“又干嘛了?我已经很温和、很客气了。”“不是啦。我碰到他了,他可能会打电话给我,我跟他说过我一个人祝我……”“等一下,等一下,慢一点。他呀他的,哪一个他啊?”“哎呀,巴黎那个嘛。”“那个巴黎呀,你碰到他了?哇!这次你给他电话号码啦。”“对。我明晚要和他吃饭。”沈雁吹个响亮的口哨为她高兴。孟廷也乐呵呵。“拜托,你改一改答录机内容好不好?现在,马上。”“要改也应该你改,用你的声音才对呀。”“我不会呀。”“我教你嘛。你先拨……”◎◎◎当天晚上孟廷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答录机听留言。通常她很少碰这部机器,里面的留言十之八九都是找沈雁。前面六、七个留言仍是沈雁的,其中四次是阿威。孟廷失望的要走开,少安的声音忽然柔和地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孟廷,你的录音声音好柔,很好听。我是少安,只是想确定你没有给我消防队的电话号码,及提醒你,明晚六点,不要忘了。我会准时到。祝你今晚有个好梦。”好半天,她的嘴都合不拢,心头甜得像有人往那儿倒了一加仑蜜。她拿起话筒,拨少安的号码。十点半。会不会太晚了?放下。拿起。放下。还是拨了。响三声,他没接,就挂断。她告诉自己。一声没响完,他就接了。“孟廷。”“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就是知道是你。不,我不知道。我希望你会打。”“我真的打了。”“我好高兴你真的打了。”孟廷忽然有些害怕。她和王二麻子不是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吗?情曾经再浓,也会淡,也会变。咦?怎会叫起那个人王二麻子的?她笑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哦,没有。我笑自己傻气,也不管会不会吵醒你。”“你没有吵到我,我还没睡·我喜欢你的傻气,随时发挥,我不介意。”她的眼中一片迷蒙。“孟廷?”“你说的话也很傻气。”“太好了,我们是天作之合。”她要哭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明晚我会准时准备好等你。也祝你有个好梦。”“我可能会兴奋过度,睡不著。”她可能也会。她甜甜蜜蜜地挂断电话,然後坐下来哭。“干嘛,干嘛,干嘛?”沈雁从她的“要饭袋”抓出手帕给她。“哗,都是汗臭味!”孟廷还给她,拉自己的衣袖来擦眼泪。“嗟,你用的可能是未来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香帕呢,嫌我的汗臭。”沈雁盯著她。“吹啦?”“吹什么?”“你和巴黎的约会呀。”“他叫金少安啦。没有。他明晚六点来接我。”“呼。”沈雁吐一口气,在地板上坐下。“没吹,你制造哪门子人造雨?嫌我胆子太大,把我吓小一点是不是?”“我害怕嘛。”“怕?”沈雁打量她。“怕他是第二个王二麻子吗?”孟廷噗哧一笑。“王二麻子是谁先开始说的?”“不是你就是我。叫他王二麻子还算客气呢。他娶的女人就叫麻婆。哎呀,麻婆,好妙呀!我真佩服我的机智和高度幽默。”“去你的,什么麻婆。”两个女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滚。过後,并躺著,看著天花板。“孟子,有时候我会想……”“叫你不要叫‘孟子’嘛,有辱先圣。”“辱什么辱呀,他是男孟子,你是女孟子,一古一今,八竿子打不著。哎,我说到哪了?都是你,乱打岔。”“有时候你会想……想什么?”“哦,对了。想啊,交什么男朋友,谈什么恋爱呢?顺顺利利,风平浪静,便皆大欢喜,幸福快乐。可是,有几对男女能从头到尾不生半点波澜?”“死水才平静无波。所有情爱故事里的情节,都因为有轰轰烈烈的高chao起伏,才得以刻骨铭心嘛。”“爱就爱,为什么一定要有失望、痛苦?折磨人,不爱也罢。”“和你演舞台剧,和那些演员演电影、演电视剧一样罗。平平顺顺,淡淡如水,谁要看?演也演得没趣。”“所以,明知爱情是个深不见底的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跳。”“不跳哪知深浅?”“或冷暖?”“或苦甜?”“或悲喜?”两个好朋友转头相视而笑。“说不定有人就在井底看到圆月。”“当心狼人。”“蔼—呜——”“哈哈哈。”“不怕了吧?”“还是有一点。”孟廷耸耸肩,跳起来,伸手拉起沈雁。“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或者我和金少安之间不会产生火花。 管他呢,顺其自然好了。”“你对他说实话没有?”“还没有吔,没机会。”“那这个杂工小子真的勇气可嘉,不过,小心哦,他说不定把你当金交椅。”孟廷没想到这点。“不会吧?他不像那种人。”“王二麻子一脸忠厚,像个会见利变心的混蛋吗?”“他说不定是真心爱上那个千金小姐呢。不要把他想得太势利。”“是哦,你和千金麻婆身分地位互换,你看他会选谁。”“哎,他已经做了选择了,木已成舟,难道你还要拿来劈开当柴烧?”“制造空气污染啊?”两人笑弯了腰。“行了,行了,口下留点德,饶遇他。为了个麻子,损了我千年修为,不值得。”孟廷摇头。“不晓得阿威如何消受得了你。”“他前世没好好修德,今世遇上我这恶婆娘,只有认命。”电话铃响,沈雁瞄瞄孟廷。“一定是你那个巴黎睡不著。去接吧,我洗澡去。他若听到水声,就说屋子漏水,把你的床淋湿了,你正需要个过夜的地方。他要是听不懂这么明白的暗示,表示他太逊了。”孟廷笑著打她一下,等她进浴室,接起电话。“雁,你气够了没有?不要再使性子了好不好?我这几天都没心思做事,还好孟廷处处帮我COVER。雁,我是真的很爱你,那个女的和孟廷一样,只是我的同事嘛。她说话本来就嗲声嗲气,不信你问孟廷。”孟廷知道凌志威说的是谁。“你这么不信任我,多伤我的心你知道吗?你再要继续生气,这便是我最後一次打电话给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多么爱你吗?”“我明白没有用埃”“……你……孟廷?”“是我埃”“是你接的电话?”“从头到尾。不过你可能还没说完。”凌志威大声申吟。“雁子还没回来?”孟廷一笑。“回来啦。屋子漏水,把她的床淋湿了,她正需要个过夜的地方。”“漏水?怎么会呢?又没下雨。”“我知道没下雨,是她叫我这么跟你说的嘛。还说这么明白的暗示,你应该懂的。”“碍…哦……噢……喔……”“明白啦?等一下啊,我叫她来听。”孟廷走到浴室外面,敲敲门。沈雁探出头来,对她眨眼睛。“他懂了没?你是不是要出去?”“我照你的话说了,他哦噢喔了半天,似乎是懂了,不过他坚持和你说话。”“嗄?你告诉他是我说的啊?哎呀,你太驴了吧你。”“快点,快点,他在等著。”“我真受不了你吔。好,我来听听他要跟我说什么。”沈雁拿毛巾围身体,孟廷已跑进自己房间。不消片刻,便听得沈雁好气又好笑地大叫——“孟廷!你给我出来!”“我睡了。”“出来!”“睡熟了,开始作梦了。”她再叫,孟廷蒙在被子底下不理她。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睡著了。◎◎◎第二天是孟廷这一生过得最漫长的一天,时针、分针、秒针,走得比蜗牛还慢。她不知问了多少次——“办公室的钟是不是慢了?”也不知拿下她的表摇了多少次,以为它停摆了。但到了五点,时间又过得飞快,她几乎来不及准备好。她还特别请了两个小时假,提早回家。女人打扮起来,果然费时又费功夫。好像她出生至今,今晚才开始做女人。翠绿丝套装,配沈雁借她的道具首饰:可乱真的翡翠镶钻耳环,翠玉坠项链。照沈雁教的方法,用一支特别发梳把头发绾成一个浪漫典雅的法国髻,露出她优雅的颈项。会不会太老气?太华贵?会也来不及改了。她也不晓得怎么改。穿扮花了一二个小时,改装大概要用掉三年,算了。可不能让少安找上楼来。差五分六点,孟廷以火箭发射的速度赶到大厦正门口。少安正好走下车。一辆油漆斑驳,挡泥板凹进一块,车门把生锈,雨刷少了一支,车身彷佛被人用耙子使劲刮过,看起来随时会解体,老得不能再老,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爷小货车。孟廷呆住了。我的妈呀!少安看到这部车时,反应相同。他向医院里一名真正的杂工借的。还付了五百块“租”车费。另外五百,租他身上这套杂工阿本所拥有的一千零一套西装。阿本还宝贝兮兮地拍著西装上的绉褶。“拜托小心点,不要弄绉,不要滴到酱油啊,金医生。这可是我阿公的阿公留下来的,故宫博物馆的馆长出一千万向我买,我都舍不得卖哩。”那条像抹布的领带,历史更悠久,扯到宋朝去了。租金——“自己人,你做人不错啦,算五百就好。”“这也要五百?”“嘿,你看,金医生,你看。领带上面这个印子,是宋太祖吃麻油鸡擦嘴留下的印子哩。”少安大可去买套廉价西装,他不过想制造个更真实些的效果。於是便是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宋太祖吃麻油鸡,拿领带擦嘴?慈禧太后还穿燕尾服上朝听政呢!什么跟什么呀。都怪他自己。下午他才去找阿本。“阿本,你有部车对不对?”“对埃”“晚上可不可以借我用用?”阿本张大眼睛。“金医生,你要向我借车?真的假的,有影呒?”“真的,我有特别的用途。算我租好了,我付你租金。”“啊哈,我的车专门做特别用途,向我租,你就找对人啦。”那时少安没想到他说“特别用途”,不是夸张的玩笑话。“你有西装吧?有一次尾牙,我好像看你穿过。我们身高差不多,我应该可以穿。”他可没想到那套西装自尾牙之後就没洗过。坏就坏在他以为一切安排妥当,等到下班才和阿本回去,那时要做其他补救、改装,已来不及了。他脱下他的名牌西装放在阿本那,做“抵押”,然後穿上这身“味道十足”的旧西装,开著原来阿本有时用来载货的小货车,便来接孟廷。而见到明艳照人、高雅的孟廷,他直想狠狠踢自己一脚。孟廷正考虑要不要对他说,她上去换身简单、平实些的衣服。他走到她面前,向她欠欠身。“希望你不介意我开这么‘豪华’的车来接你,时间仓卒,我来不及为它的虚有其表做适当的掩饰。”孟廷本担心她的穿扮令他尴尬难堪,十分懊悔她太刻意打扮。她才是虚有其表呢。她笑。“你的车和你一样特别,少安。”倘若她的美令他心动,她的温柔和虚怀若谷,简直令他要俯於她裙下。“孟廷,你才是特别的。”他声音沙哑,伸出手,“我们走吧。”她挽著他,让他送她上客座。车内弥漫著……杂味。“什么味道?”少安连关了好几次,总算拉紧了车门。“我有时早上去果菜市场或鱼市场载货,兼差。”这是阿本的回答。阿本还有一句——“放心啦,我运送的果菜和鱼虾都很新鲜。”孟廷好不心酸。“你还兼差送货啊?”“偶尔,偶尔。”他含糊答。“很辛苦吧?”“哦,我习惯了,还好。”转了半天点火器,转得少安满头大汗,总算引擎不耐烦地怒吼一声,发动了。孟廷几乎想建议开她的车。虽然她开的不过是国产福特,但她怕伤了少安的自尊心,只好忍著车内教人作呕的气味。少安的胃早已倒了过来。“对不起,我常常洗车的,可是这些味道不知怎地洗不掉。”“不要紧,不要紧,真的。你如此勤苦,令人敬佩。”“你这么说,教我感到汗颜。”是他的真心话。车子行进间,噪音不绝,摇摇晃晃,似乎零件每个部分都在互相擦撞,随时会化整为零。孟廷面露微笑,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泰然愉快,仿佛她坐在一艘豪华平稳的游艇上。愧疚像只娱蚣在少安体内爬。他真想当下就坦承所有谎言,向她求婚。沈雁说得对,少安是个勇气十足的男人。另一件事,沈雁忖测错了。少安并非软骨头,把她当金交椅。他若欲打动她芳心,应是极力表现好的一面,不是如此毫无矫饰。世上恐怕只有金少安开这种车来追求女人。假如他有意追求她。“这部车参加遇龟兔赛跑,输了。”他自嘲的说,表达他对车子漫步太空似的速度的无奈。孟廷咯笑。“还好,今晚没有赛程,我不赶时间。你有急事吗?”“我怕我们到时,餐厅打烊了。”“唔,说不定我们当真早上六点才到,赶上早餐,便如你说的,吃到晚上六点。”少安克制不住了。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孟廷?我知道‘味道’不对,但是我现在很想对你说一句话。”他无比温柔的音调令她心跳如飞。“我暂时停止呼吸好了。你说吧。”他先转脸投给她深情的一眼。“我爱上你了,孟廷。”她真的屏住了呼吸。“其实顺序不大对,我应该先告诉你另一件事。或者我不该说的,我……”“不不不,你该说。你说得很好,顺序也对,倒过来,就变成‘了你上爱我’,反而不通顺。”她急急说。他怔了怔,爆笑。她娇羞得脸庞赧红。“你笑我,我太不知害臊了。”他摇头,吻她的手背,吻她的手心,勾住她柔软纤细的葱指。“我爱你,孟廷。和你在一起,我好快乐,好像我拥有全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我也一样,少安。可是……”“可是?”“好像太快了,不真实。”“不……真实?”他心虚起来。“我是说……”她也是。感情怎能建立在谎言上呢?“你对我还不了解,少安。我是……我不是……”“咦?有警察跟著我们。”她也听到警察吹哨子的声音了。警察的摩托车骑到少安驾驶门旁,做手势要他靠边停。停好之後,他摇下车窗,等警察走过来。“警察先生,我没有超速呀。”“我知道。你的驾照和行照能不能给我看看?”“当然。”少安在西装和裤子口袋摸索。糟了,驾照在他皮夹里,皮夹在他脱下来的西装裤後袋。行照……行照在哪?“我有闯红灯还是其他违规吗,警察先生?”他边在车子几个夹柜找行照,边问。“没有。但是你的车後灯不亮,车牌快掉下来了,一路在地上刮,你没听见声音吗?”“我去看看。”孟廷开门下车。她绕遇车尾,在车子後面向警察轻轻吹声口哨,待他转头看她,她朝他勾勾手。他奇怪地走过去。“老沈,我们要去做特别采访啦,拜托拜托,赶时间,行个方便。”警察认出她的声音,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美女。“哟,是孟小姐呀,打扮得像电影明星,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干嘛?访问谁这么隆重?可是怎么开这么一部破车呢?”“我的车抛锚,路上临时向人借的,赶时间嘛,没办法。”“你认识车主吗?”“认识,认识,很熟。”“那好,你叫车主赶快把後车灯修好,车牌这样吊著不行,先拆下来好了,记得要安装回去埃”“没问题。我们可以走了吧?”“可以,可以。”警察骑上摩托车离开前,还回头向回到车上的孟廷微笑、挥挥手。少安还找不到行照,急得挥汗如雨,见状不禁一阵呆愕。“你认识这个警察?”孟廷淡淡一笑。“以前帮过他一点忙,我早忘了,他却记得我。没事了,我们可以走了。”车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动了。少安被这部破车整得十分难堪,西装也脱了,领带也解了下来——说真的,他暗暗谢天谢地,它们令他难受极了。西装还是小了半号,气味就不用提了。“我们坐计程车去餐厅吧。”少安拿西装抹了抹汗,教霉味呛了一下。唉,他这副模样成何体统?进餐厅不给人当叫化子才怪。“前面巷子里有家面食店,卖的鱿鱼羹很有名的,我看我们走几步,去那儿吃,怎么样?”孟廷说。他很意外她竟知道这样的小吃店。小小不到三坪的店面,在一条不为人注意的窄巷内。店里很乾净,一个年轻男人在摊车前忙著煮食。三张桌子,十二张椅子,座无虚席。“哎,小姐,好久没来了。”男人热诚的向孟廷招呼,对少安点著头。“欢迎,欢迎。”一桌客人正好起来买单走了。男人赶快过来收拾桌面,让少安和孟廷坐。她艳光四射,他狼狈万分,相对而坐,她仍然笑靥嫣然。少安本来一肚子火,面子尽失,以为会食不下咽,孟廷的自然如春风,化解了他所有的窘迫难堪。各人一碗鱿鱼羹米粉,两三样小菜,竟吃得胜过满汉全席。少安还忘了皮夹,身无分文,便由孟廷付帐。“下次我补请。”要送她回家时,车子却又发动了。“补什么?我很愿意下次再和你吃饭。”一定要补。补回他今晚因刻意做作以求符合他“身分”,反而弄巧成拙造成的缺憾。“但是不要去餐厅。”孟廷不愿他辛苦赚来的钱拿来请她去昂贵的餐厅。而每次出去都是她付帐,恐怕他会不肯的。少安以为她要邀他到她的住所,兀自欣喜。不料她说:“下次我们去你家,我来下厨。”



第七章

是谁说,机会稍纵即逝?少安向自己发誓,坦承的话到了舌尖,真的,真的,不知为何,就是吐不出来。於是又一个机会错过。接著,便告诉自己:下次。下次我一定把握适当时间,向她坦白。“金医生,你的西装你穿回去了,那我的呢?”阿本来他办公室找他。他那天晚上回去,阿本不在,门户大开。不过他那矮矮的违章建筑里也没啥可偷的。“你的西装和领带统统送洗了。”“哎呀,会把骨董的古味都洗掉了啊!”少安把洗衣单据给他。“哪,就在你家附近那家洗衣店,钱我付过了。洗衣店老板,看起来三十多岁,他认得西装哩,说和它的主人很熟。真不简单,一年送洗一次的西装。他记性挺好的。”阿本脸红得烧上耳根。“洗衣店老板的哥哥是做西服的,他刚好也在那。他说既然我是你的朋友,我若去做西装,他算我六折呢,是他开幕大特价时的折扣。我还沾了你的光。”阿本搔著头傻笑。“歹势啦,你的五百块,我还你一半好了。”“我付了三个五百块哪。不过没关系,说好了是租金嘛。哦,还有,你的车在修车厂。修好它的修车费,足够再买一部二手小货车了,比你现在那部性能要好得多。”阿本仍是搔头,红著脸嘿嘿笑。“我没钱买车啦,它破是破,是人家不要了,免费给我用的,载货而已嘛,四个轮子可以跑就好。”“很多零件都有毛病,载货也很危险。车子牌照也过期很久了。你运气好,没碰上警察过,我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啊?”“放心,没被警察抄牌或扣留,不过你最好别再开它了。”阿本苦著脸离开金医生办公室。早知道不借给他了,贪赚五百块钱,这下载货的工具没了。他们有钱人哪里会开旧车呢?那部破车,他开了几个月都没事。员工福利委员会的周主任叫阿本去。“听说你早上天不亮载货、送货,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还在念高中补校?”阿本以为他兼差和读夜校没有事先报备,犯了医院员工哪条规定,不敢答腔。周主任又说:“你的车子再开会出问题,迟早给警察抓去。”阿本懊悔死了。那个花花公子金大少,那么有钱,赚他几百块租金,他不爽,用这么卑鄙的方法报仇。“你把这张表填一填,拿去给金医生签字,再拿回来。”完了,完了。阿本拿著表,没看也没填,跑回金医生办公室。“金医生,我错了。你的三个五百块我还给你。我实实在在对你说,西装不是我阿公的阿公的,领带是在夜市地摊买的,九十九元。你不要扣留我的破车,也不要开除我好不好?”少安啼笑皆非。“谁说要开除你?我不是告诉你了,你的破车在修车厂嘛。你手上拿著什么?那应该是要给我签字的吧?”阿本要哭出来了。但他咬咬牙,把少安桌前的椅子一拉,自己坐下,在少安桌上填表。填完,丢到他面前。“好,开除就开除嘛,一个清洁工而已,没什么了不起。车子你要,送给你好了。你有钱,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我阿本不会一辈子做清洁工的啦。”“我相信你不会。”少安在表上签名盖印,连阿本还他的钱,一起递回给他,叫他回周主任那儿去。“他们说得没错,金大班,金大少,你是个花花公子,败家子。我还帮你说过好话呢。我阿本真是有眼无珠!”阿本气愤填膺地回到周主任办公室。周主任看看他拿回来的申请表,对他和蔼可亲的一笑。“行了,你拿著这个,到会计处领你的贷款,赶快买部新车去。”阿本呆住了。“贷款?买新车?”他赶快仔细看那张表。员工贷款申请表。不,原来是一份“员工奖惩表”,奖惩二字画去,有人另以黑笔写上“贷款申请”四字。“是金医生的意思。”周主任告诉面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你勤勉上进,精神可嘉。他特别交代拨一笔款辅助你,勉励你努力奋发向上。这笔贷款,你可以无息分期摊还。”阿本热泪盈眶地又回少安办公室。“金医生,我又错了。我实实在在真的有眼无珠。你是个大好人。”“嘘。”少安说:“小声点。你可别声张,不要告诉别人。你要是破坏了我的‘败家子’名誉,把我弄成了大善人,我可真要开除你哦。”阿本咧咧嘴。“败家子是别人说的,他们说的时候,我真的有说你的好话。”“所以别人升官发财,你只能当清洁工。下次不要再充好汉。舆同事相处,要随和才好,明白吗?’阿本又搔他的头。“不明白。”“不要紧、只要记得买了车子,要检查後车灯亮不亮,车牌有没有挂好。除了车子喇叭,其他东西都不得乱响。”这个诙谐的调侃,阿本明白了。他呵呵地笑。“下次你再借车,金医生,我给你打八折。”“哟,多谢你了,这正是我贷款给你买车的目的。”晚上他和孟廷还有约呢。这次她要来医院接他。他得想个好借口阻止她去他的住处。虽然他爷爷肯定很乐意见到他交到一个名门大家闺秀,他真心属意钟情,考虑娶为牵手的好女人。◎◎◎孟廷在家紧张得半死地等沈雁回来。一听到钥匙插进匙孔的声音,她马上冲去拉开门,害沈雁差点跌进来。“你终於回来了!”孟廷大叫。“从来也没如此热烈欢迎我回来过。”沈雁咕哝,故作若无其事,并摆出男主人下班回家的姿态。“拖鞋呢?茶呢?洗澡水放好了没有?”沈雁一屁股倒坐进沙发。“哎,忙了一天,累死了。晚饭烧好了没有啊?报纸!报纸呢?动作太慢啦!”孟廷当真给她拿了拖鞋来,又倒了一杯水。“你几时回家来要看报纸了?我们也没订报纸。而且你知道我晚上有约会的嘛,烧什么饭?”沈雁板著脸。“洗澡水呢?放了没有?”孟廷张大眼。“你都是淋浴的,怎么忽然要放洗澡水了?真的要放吗?”沈雁噗哧笑出声。“有事求人,就一点骨气都没啦?任人把你当女佣使唤。”孟廷瞪她。“你美得哦,给你当女佣?我以为你真的累了,看你脸白得像鬼。”沈雁做个鬼脸。“我今天是演鬼呀,抹了满脸白粉,来不及卸妆,就忙著赶紧办你的事去了。”“办我的事?”“嘿,你忘啦?早晓得你不当一回事,我才不去献美人计呢。”“这又演的是哪一出啊?”“你不是要约会吗?还要去接那个巴黎,不是吗?女大亨怎可寒酸?我替你借车去啦。”“借……真的?你帮我借了一部车来?”“可不是!加长型凯迪拉克,剧团一位赞助者的车,看我沈雁的沉鱼落雁的大面子,出借一晚。”加长型凯迪拉克!“我不相信。”孟廷半信半疑。“这么名贵的车,人家怎么肯借?”“咦,你小看我的魅力?不单有车给你女大企业家充场面,我还给你找了个司机供你差遣。”孟廷垂头丧气。“我急死了,你还在这消遣我。你看这个。”她递给沈雁一份报纸。“哟,真的有报纸埃为你忙了半天,还忙得有点代价。看在你服务周到的份上,我……”“不要闹啦,你看这个新闻呀。”沈雁看向她手指的大标题。“‘金’字招牌摇摇欲坠。”她念。“有台风要来啊?谁家招牌要掉下来,关我何事?”“你除了演戏,也关心一下时事好不好?金氏是个跨国大集团啦。”“这个集团有意赞助我们剧团吗?”孟廷翻翻眼珠。“以‘金氏’原来的财力,可以买下十个你们这种剧团都不止。”“哟,对不起哦。要赞助,我们乐意接受,并致赠一张感谢状和一面锦旗,但本剧团是非卖品。”“‘金氏’要破产了。或者至少谣传有瓦解之虞。”“那就算了,事不关己。”“沈雁!”“干嘛啊,要我乐捐不成?人家的集团要瓦解,你急个什么劲?你打算收购吗?真当你自己是女大亨啦你?”“一个财力雄厚的企业集团破产,你知道那表示什么吗?”“大地震?”“差不多。会影响整个企业界,股市就要大地震了。想想,有多少边缘人会遭殃?”“我对统计数字没兴趣,也没钱玩股票。”沈雁瞪住她。“你不会是发烧股友吧?”“我有那么大的冒险精神,就去参选立法委员了。你妈妈不是很热中股票买卖吗?”“哦,对喔!”沈雁喊。“这个‘金氏’是真要倒,还是只是谣传?”“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我们老编一个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可是……”沈雁这才看到孟廷拿给她看的是纽约的太阳报。“哎哟,我的英文已经好到看见英文把它当中文了。”“老编要我在消息传回来,在本地爆发之前,赶快找点东西出来。而今晚“金氏’集团的一个在台贸易机构,有个新公司成立酒会,我奉命去探虚实。”“这可怪了,既要破产,还成立新公司,谣言不攻自破嘛。”“不,据说这个新公司是将收购‘金氏’的另一财团的开张大吉之作。”“咦,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传播媒体的空城计说词。什么据说、谣传、传言、据闻,全是空穴来风。”“我是捧人饭碗的,你尽管駡吧,我反正不痛不痒。”“你是饭碗里的一粒米,脱不了干系。”“怪我干嘛?消息又不是我传出来的,何况我们老编又没有藉此便大作文章,他要我查探真相哪。”“咦?我们在这争执个什么劲?‘金氏’若不是真的破产,又不会分给我们一份。”孟廷一笑。“会哦,财迷心窍。”“你要查访消息,还不快去?搞不好在酒会上认识个亿万富豪,正好报王二麻子一箭之仇。“看你对他念念不忘,这个仇你去报好啦。”沈雁跳起来。“可以哦!我替你去参加酒会。我还没演遇记者呢。实地演出,一定比在舞台上更具临场感。”“不行,不行,我要找的替身是……”“这么久还不下来,在蘑菇些什么呀?”凌志威走进来。“还没打扮好?唉,我应该算钟点费的。”见他穿著黑西装,慎重的打了领带,又听他如此埋怨,孟廷失望的申吟。“你们要出去啊?唉,我完了,这下子我没指望了。”“她干嘛?”凌志威问沈雁。“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似的。”“我找了你一天呀。”孟廷继续绝望地申吟,“本来你是我仅有的一线生机,我唯一的希望,现在完了,我死路一条。”“搞了半天,你对阿威有兴趣呀。”沈雁说,笑咪咪地。凌志威却紧张起来。“喂,喂,别一波才平,又在那无地生波好不好?”“你以为生大“波’那么容易吗?”沈雁白他一眼,“男人,成天就想著女人的“波’。”凌志威哭笑不得,向孟廷求援。“孟子,你就行行好,赶快装扮妥当,我们好出门了,免得我在这说不过她,一会儿再来个言多必失,又要起风云变。”孟廷化忧为喜。“老编找到你啦?谢谢你肯替我出场,阿威。我不会忘记你的。改天再好好谢你。”凌志威茫茫然。“老编和你的约会有什么关系?怎么叫做我替你出场?出哪一场?”沈雁笑弯了腰。“哗,我今天才知道阿威如此多才多艺。能当司机,又能当替身。”“嗄?叫我当替身,替孟子去约会?有没有搞错啊?”凌志威喊。孟廷又怔住了。“你不是要替我去参加酒会吗?”“什么酒会?”“那你穿得这么隆重干嘛?”“雁子说你需要个临时司机壮大声势嘛,我不得不屈就啰。”“司机?你当我的司机?”“我就说我不像嘛,扮你的地下情人还差不多。”沈雁一拳挥过去。“哎哟,我说的是‘假扮’,假的嘛。”“假的也不行,要是弄假成真呢?”“喂,我可不捡剩菜的。”孟廷抗议。“什么剩菜?我还没用遇他哪。”沈雁喊。“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凌志威一脸委屈。“叫我当司机,扮随从,还要在口头上占人便宜。”“咦,他还吃亏了呢。”沈雁咯咯笑。“孟子,你说什么酒会?”凌志威问。◎◎◎“不是我不肯陪你,爷爷。我今晚真的有个很重要的……”约会。爷爷会说:带她一起去,顺便让我见见她。“手术。”少安不得不撒谎。老人家瞅著他。即使有所狐疑,他爷爷也没说出来。“你晓得这个酒会的重要性吗?”少安最怕爷爷这种不愠不火的语气。“以往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出席这类场合,对不对?不管代表你爸爸或公司。”谁也无法代表金超群,正如没人能成为金超群。“爷爷,‘金氏’有危机的谣言,以前也传遇,你都一笑置之,不予理会,最後总由事实堵住滥播谣言的口,这次有何不同?”金永铨欲言又止。“消息从美国传来,爸爸若有意澄清,在那边便已出面,他不也一如过去,保持沉默?”“他不在美国,他在瑞士。”“我相信他也看到了报纸。”金永铨思考著。“爸爸没有任何表示,你久不出现社交场合,忽然在这个当儿在酒会露面,只怕更助长谣言,被好事者说成表态,岂不成了越描越黑?”金永铨看著少安,缓缓点一下头。“你有何意见?”“意见?”少安笑。“对生意,对应酬,我都是门外汉。”“你最擅长约会、泡妞。几时泡个结果出来?”“我不泡妞已经很久了,爷爷。”“很久是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我得看一下我的行事历。”金永铨掀掀嘴唇。“你在医院做的一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严厉的说:“设立奖学金、生活津贴基金,提高员工福利金。你搞什么?慈善公会?”“爷爷,医院有个和我同名同姓的家伙,也是心脏外科医生。他恶名昭彰,素行不义。你把他和我弄混了。我是金家子弟,我会做那些无聊事吗?”“嗟,花花公子、风流大少,这些外号指的也是他了?”“绝对是,爷爷,相信我,我是清白无辜的。”金永铨瞅看他半晌,然後仰头大笑。“今晚这个很重要的‘手术’,‘病患’多大年纪?做什么的?”少安避重就轻。“爷爷,我替病人开刀,难道还挑年龄、职业吗?对我来说,不过是躺在手术抬上的一具躯体,无性别之分。”“我倒不知道我有个‘无性’孙子。”金永铨鼻子喷著气上楼去了。心里,老人家可乐著。这小子,以往提到他交往的女人,他一口承认,只是不承认她们的重要性。这次这个,不仅全面否认,还眼也不眨的瞎掰。他漏气就漏在不眨眼睛。那对眼睛闪闪发亮。金老先生想到他初遇他的老太太的情景。她美好得使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光。◎◎◎孟廷并不想摆出如此阔绰的排场,可是沈雁一番好意,已经把车借了来,还大方的出借男朋友,充当她的司机,她若不接受——“我翻脸啦。”沈雁说。因为她得设法提早结束和少安的约会,赶赴酒会。这个酒会,主办者已声明,不对外,只有持邀请帖的人才能入常老编不知自何处弄来一张邀请帖。不论如何,受邀的必是贵宾之流。“你就当冒牌女大亨冒到底吧,坐一部豪华大轿车去,正好符合身分。”凌志威说。於是孟廷被说服了,上了教她浑身不舒服的豪华座车。“你干什么一直制造噪音?”五分钟後,凌志威自驾驶座,透过麦克风对她抱怨。她吓了一跳。“谁?谁在说话?”她转来转去,对空中发问。“我呀,你的司机,大亨小姐。”“你的声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好像得了重伤风?冷气太强了吧?”“你别土了好不好?你听到的是经由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当然会有点失真。”“坐在这部车里,何止失真,根本真空。为什么要用麦克风?”“我们中间有块隔音玻璃,不用麦克风,没法交谈。你也可以关掉你那边的麦克风,这样我就听不到你的声音了。”“你为什么不要听到我的声音?”“你的声音没问题,而是你制造出来的声音教人起鸡皮疙瘩。那是什么声音,嘎吱嘎吱的?”“你说这个吗?”她在皮座椅上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的移动臀部。“停、停、停!妈呀,你在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坐立不安。”“那个嘎吱声很恐怖。”“对不起。”孟廷找到对讲机按钮,按了“OFF”键。“现在你听不见了吧?”他没回答。然後她想到她关掉麦克风了。她又打开它。“这些机关太烦人了。我知道加长型车子比一般车身长,可是没有长到非要用麦克风交谈吧?你那边离我很远吗?”凌志威笑著。“这是车主保护隐私的装置,如此司机就听不到他在後面说或做些什么。”“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样子,使我觉得我好像被囚禁在一间密室。”“有个绿色按钮,你按下去,玻璃就会下降。”她照做。“乖乖,这个车主一定很喜欢玩电动玩具。”她吐舌道。凌志威大笑。“现在你可以开掉麦克风了。”“这很像电影里黑手党首领的座车。你想它是不是防弹?”“我不知道。要试试吗?”“怎么试?”“车子里说不定有枪。”“算了吧你,这是台湾,不是美国。在美国,也不是每个州都能随身播带枪械的。雁子居然能借来这么一部车,吓死人。”“这还不是台湾最气派、豪华的车呢。”“要是少安看了,不敢上车,怎么办?我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雁子跟我说过你在巴黎认识的这个人。他是医院的清洁工?”“是埃”“你不要金龟没钓到,反被人钓了。”“我从来也没钓金龟的念头。少安不是那种人,他……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他脸上写了‘我有骨气’?”“我说去医院接他,他和我约在公园门口。”“这就表示他是好人?”“你怎么和雁子一样奇怪。我有什么好给人家骗,值得人觊觎的?”“你呀。对我和雁子来说,你可是千金不换,比黄金万两还值钱。”“哦,阿威。”“感动就好,不要流涕呀。是这个公园吗?”“对,对。站在那边,那个穿灰色西装的,就是他。”凌志威瞄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一眼。“长得挺一表人才,当然了,跟我比……”“还差一点。”“嘻嘻,我其实是要说不相上下啦。”车才停妥,孟廷便急急要开门。“嘿,你干嘛?”凌志威阻止她。“坐著别动。你有个司机兼随从在这哪。”少安不是没见过如此巨无霸轿车,但没想到孟廷的座车如此……惊人。更没料到她还有专任司机。而且她的司机高大英浚凌志威一声不吭,打开後座车门,做个手势请少安上车。少安弯身,看到车内坐著孟廷,才向凌志威道声谢上了车。“哇,有一会儿,我还以为我被绑架了。”孟廷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位是阿威。阿威,这就是少安。”“你好,阿威。”少安一手伸向驾驶座。“你好,金先生。”凌志威恭谨而礼貌。“小姐,请问接下来去哪?”孟廷教他做作的谦卑惹得几乎笑出来。凌志威接著又说:“沈秘书为你和金先生在‘塞纳河畔’订了位子,要直接过去,还是……”少安吓一跳。“我们要直驱巴黎吗?”“‘塞纳河畔’是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金先生。”凌志威说。孟廷不知道有这回事。怪不得沈雁坚持她穿上这件丝缎裙,且将她的道具首饰拿来借她佩戴。“不,阿威,我们要去少安家……”“不不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急迫,少安连忙停一停,微笑道:“孟廷,既然你的秘书安排好了,我们就去这家新开的餐厅吧。”“可是……”“我十分怀念我们在巴黎的快乐时光哩。不妨当作旧地重游,好不好?”他几乎是在拜托了。孟廷也是。在巴黎时,他们多么无拘无束埃“好,阿威,那就麻烦你,我们去‘塞纳河畔’吧。”她对少安温柔地笑著。“我们下次一定要去你家哦。”“一定,一定。”他悄悄抹一把冷汗。“你的车子非常壮观,孟廷。”“噢,它其实不是我……”凌志威打断她。“你喜欢吗,金先生?”“很不错。相当……舒适、豪华。”少安极端反对这种大而无当的交通工具,除了外观耀眼醒目,一无是处。他有点失望。想不到孟廷也是个讲究表面排场的女人。“你有这么‘便利’的大车,又有位专任司机,怎么还会需要拎著公事包在马路上奔跑呢?”他还比较喜欢那幕景致。“阿威不是……”凌志威又打断她。“小姐,冰箱里准备了饮料和香槟,也有啤酒。金先生,要喝点什么吗?”“我以为你不喝含酒精的饮料的。”“我是不喝埃这车子是……”凌志威再度插嘴,“车子里的酒类是为和小姐同座的客人准备的。”孟廷瞪起眼睛。少安满不是滋味。她常常在座车内“招待”客人吗?“此刻塞车,到餐厅还有一段路,两位不妨先来点餐前饮料。”凌志威建议。“阿威……”孟廷想叫他闭嘴。“好主意。”少安闷闷不乐,但假装愉快。“我来些啤酒好了。”“啤酒。好吧。”孟廷无奈地说。她随便揭开一个看起来像门的东西,里面却是一具电话。“你要打电话给谁吗?”少安问。喝,她可真忙。“我……呃,我不知道冰……”“金先生,我们小姐担心啤酒不够冰。”孟廷瞪著他。忽然,她想到她可以升起隔音玻璃。她按下按钮。“少安,我必须告诉你……”她的声音从麦克风传出来,把她自己和少安都吓了一跳。凌志威忍住笑。“对不起,小姐。後面重新布置过後,一些按钮都移了位子,我忘了告诉你。”电话这时忽然铃铃响了起来。孟廷跳起来。车子不是她的,她无法决定要不要接。“你不接电话吗?”少安替她拿起话筒。她赶快拿过来,砰地放回去。凌志威在前面偷笑。“金先生,我们小姐约会时不接电话的。”“阿威。”“是,小姐?”“闭嘴。”少安反而挺喜欢她的司机。有这么个话多、爱搅和的司机,她的後座约会,大概十个有九个会告吹。“孟廷,你有个好司机。”他说。“多谢金先生夸赞。”凌志威说。孟廷申吟。



第八章

孟廷被餐厅里的领班、服务生,殷勤的一口一声的“孟小姐”,叫得昏头昏脑。怎么好像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一向都是少安走到哪,便像个活动看板,人人识得这位“金先生”。首尝敬陪末座。当无名小人物的滋味并不坏,很轻松。只是孟廷似乎经常和人来此的想法,令他觉得五味杂陈。“孟小姐,请问今晚的晚餐您还满意吗?”餐後,经理礼貌周到地到桌边询问。“很好,好极了,谢谢你。”孟廷说。“只有一点,”少安懒洋洋补充,“你们的菜好像放了太多醋。”“啊?”“连水也是酸的。沛绿雅也有酸味。”“啊?”经理大惊失色。“我马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少安摆摆手,咧咧嘴。“我是开玩笑。”“哦。哦。”经理揩揩额上冒出的汗。“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孟小姐。”孟廷不明所以。经理走开後,她问:“干嘛把人吓得面无人色?”“你看不出来我吃醋吗?”少安闷闷的答。“吃醋?”“吃得每样东西入口都变了味。”孟廷片刻後恍悟,却更莫名其妙。“为什么吃醋啊?他们认得我,我又没见过他们。”“谁是他们?”她看著他。“你今晚好奇怪,少安。为什么事不开心啊?”“不开心?有吗?我好开心呢,呵呵呵。”他乾笑数声,然後喃喃自语,“这大概是我的报应。”孟廷无法再装下去,也不想再装下去。她看得出少安整晚都不自在。她何尝不是?坐在这个装潢华丽、浪漫的餐厅,她一点也不觉得浪漫。穿扮得像个名媛,她感觉全身穿的是一副沉重的假面具。这一切皆有违她的本性。“少安,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孟廷,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凌志威冒了出来。“小姐,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同时看表。唉,她还有工作任务,必须赶赴酒会。唉,不管他多么不想去,也无法忽略爷爷的焦虑,他还是得到酒会去瞧瞧。“对不起,少安。我有个……唔,应酬,不能不去一下。”“哦,不要紧。”他既不甘心,又如释重负。“我也要早点回去,家里有事。”“我先送你回家。”“不用,不用。我叫计程车就好。”他们不约而同欲招手叫人结帐。凌志威说:“已经付过了,小姐。”两人在餐厅门口依依的拉著手。“我几时可以再见到你,孟廷?”“随时。呃,我是说,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真的?可是你这么忙。”“只要是和你见面,我一定有空的。”少安想亲吻她,却见凌志威在一旁虎视眈眈盯著他。“阿威,你上车等著。一会儿我会为你们小姐开车门。”嘿,他竟对他下令。凌志威欲反驳。孟廷也说:“阿威,上车。”凌志威悻悻的走开。“你的司机简直像个武士保鳔。”少安抱怨。孟廷咯笑。“你不久前还称赞他呢。”他倾身亲亲她前额和脸颊。“希望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他也如此严密监视,保护你。”孟廷眸光一闪。“原来你吃的是这种醋埃”“不然呢?难道是镇江老醋?”◎◎◎幸亏多数人有迟到的习惯。彷佛到得越晚,越显得身分、地位的崇高与重要。吾是何等人物?一个晚上赶多少应酬啊,比艺人赶场还忙。主办人体察要人意,酒会安排在九点热闹开始。凌志威拿下领带,换上领结,摇身一变,成为孟廷的男伴。他们是唯一混进来的记者。孟廷平时诸事迷糊,工作时可一点不含糊。她耳听八方的本事无人能及。“听到什么没有?”绕了一圈,凌志威回到她身边。她摇摇头。“你呢,千里眼?”“此地视野不够广阔,视线都给‘冠盖满京华’遮住了。”他指的是他们希望见到的人,“金氏”集团第一代当家金永铨,或第二代,亦即现任掌门金超群,均未现身。“好像没听过‘金氏’有传人。”“你那个金少安要不要沾点“金’边?”孟廷用手肘撞他一下。“如此嘲弄人家,有失厚道吧?”“本来我觉得雁子的计谋不够善良,但你们是好友,我爱她,自然爱屋及乌的也十分关心你,所以答应帮忙从旁照顾你。”“你那叫帮凶。”“咦?是雁子千叮咛、万交代,万万不可留你和金少安单独在四下无人处。”“嗟,要发生什么事,在巴黎,我们有得是机会去四下无人处。”“哎,可不是吗?”凌志威十分感兴趣。“有没有?啊?有没有?”“阿威,我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三姑六婆类。”“还不是近朱者赤,被你们俩感染的。”“我回去把这话告诉雁子。”“呀,好孟子,我们好不容易化干戈为玉帛,你千万不要兴风作浪又挑战端。”“我晓得你和雁子是好意,要试探少安的反应,但是……”“事实证明,他对一切豪华享受,乐在其中。”“如果你没在我每次要说出真相时捣乱,我早已证明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愿你不要再次遇人不淑。”“我难道长得一副注定遇人不淑相吗?”孟廷没好气。不过,她也由衷感激他和雁子为她如此大费周章。“你们俩不要为我和少安的交往操心了。王二麻子变心,我不是复元得很快吗?足见我意志坚强,不会轻易被击倒。”“王二麻子?这又是谁?”“你去问雁子。”孟廷四下环顾。“这里人人戴著商业面具,鸿门宴还略逊一筹呢。我看我们在这儿探听不到消息的,不如打道回府吧。”凌志威有同感。孟廷没再坐那部机关密布的轿车,要凌志威开去还人家。她绕下桥,沿河堤步道漫步,静静思考。记者是最讨人嫌的,不是挖人不愿公诸於世的内幕,就是揭人疮疤。当事者痛恨,看热闹新闻的人痛快。从事这份工作之初,那份古道热肠,满肚子的理想、正义,曾几何时,给一点一点磨得无影无踪。你当然可以写你想写的东西啦,问题是,谁要看?於是,妥协又妥协,理想向现实低了头。真的,人家集团破产不破产,干她何事?也许人家是有了危机,可是也许负责人已在极力弥补挽救,干嘛要替人先向世人宣布:我不行了?医生诊断出病人得了不治之症,还有个犹豫,要用最婉转的方式公布不幸呢。这是医德。记者也要有新闻道德嘛。孟廷就此向顶头上司表达她的观感。“你得了职业倦怠症是不是?什么叫不干你的事?除却道德,你别忘了道义。”“道义?对谁?”“记者写出来的报导给谁看?”“大众。”“这不就结了?你可知多少人持有‘金氏’的企业股票?它一倒,多少人会受害?等他们主动宣布,股市贴出跌停板,多少人将因此家破妻离子散?你想过没有?”“我是救世主吗?”“想像,孟廷,运用你的想像力呀。假如我们能够抢先得到消息,给大众一些心理准备,使他们不要损失得太惨,也算功德一桩,是不是?”“老编,你不觉得这和银行被挤兑的情形差不多?本来是银行内部出了些状况,有人修补善後一番,便可正常继续营运,都因为某人泄漏消息,引起人心惶惶,以为毕生积蓄就此付诸一空,结果闹得兵荒马乱。银行最後还是稳住了阵脚,却也信用大大受损,颜面尊严尽失。大众虚惊一场,细胞不知死了多少,要调息数月,血压才恢复正常。”她喝口老编的茶,喘口气。老编对她摇头。“请用,别客气。”“谢了。”她乾脆再一口喝乾它。“这茶冷了,涩涩的。”“哟,怠慢了。下次你有高论要发表,先通知一声,我备好一大壶热茶敬奉。”孟廷咧嘴笑。“总之,观其变再动,不迟嘛。”“那你改行去当政治家,别干记者。”“记者不过讨人嫌,政客惹人憎。”“嫁人吧,还得嫁个大富翁,整天逛街购物,喝下午茶,看看时事杂志,看到无聊无趣的,冷笑几声,惬意得很。”“我还是写些文章冷笑贵人们多么惬意算了。”孟廷悻悻说。“这才对嘛。不过也用不著太愤世嫉富。有人娶了富家千金,你说不定会嫁入豪门,比那个富上千百倍。”“咦,大家都知道?”“嗟,我们是干什么的!”“真的,我顶痛恨记者,专门惹是生非。”老编哈哈大笑。“很好,恨会产生无比的力量。祝你这次马到成功。”“你得先给我一匹马才行。”“孟廷,我就是欣赏你的机智和反应灵敏。”“加薪哪。 光是说欣赏我,当心给隔墙耳听去了,以为你和我有暧昧。传播的杀伤力,你比我清楚埃”“去、去、去,干活去!”孟廷要是晓得她和凌志威那晚离开酒会的同时,少安随後抵达,而且这金少安,正是“金氏”未来的传人,才要跌足呢。◎◎◎少安第一次在这样的社交酬酢露面,自然马上被人注意到这张英姿焕发的新面孔。他持的是由爷爷书桌上拿来的邀请帖入场,被要求在签名簿上签名时,他把“金少安”三字写得看上去活像一条直线,教人辨识不出他的字。有人向他请教大名,他总有法子转移对方注意力,或马上假装看到熟人,道个歉,随即走开。二十分钟後,他明白了爷爷何以对这次的谣言表示关注。没人谈论“金氏”。而“金氏”的一动一静,通常是商界的热门话题。显然没人晓得真正发生了何事。酒会中与席者,全都是商场老将。交头接耳,猜测怀疑的说些没有结论的话题,是小辈或初出茅庐者才会做的事。这些人,说得少,做得多,是他们成功的秘诀。“金氏”要不是将有大变化,便是有些尚不足虑的小风吹草动。大夥静观其变。未待酒会散,少安即离开回家。爷爷的书房亮著灯。“玩得尽兴吗?”“你问哪一场?”金永铨笑呵呵的揉揉下巴。“你这一点比我儿子强,你不对我说虚话。”“我爸爸根本不大爱说话。”“是我太严厉了些。”少安给爷爷和自己倒杯水。“唔,我有这个印象,爸挺怕你。”“我怕他不成材,管教过了头。”“他深受其害,得到教训,所以对他儿子来个三不管?”金永铨沉吟。“他不是不管,他对你采开放教育,由你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算是弥补他自己的缺憾。”“我当年填升学志愿时,他把我叫去,问我:‘你准备读哪一科?’”“你回答医科。”“吔。他又问:‘为什么?’我後来回想,觉得他的口气有点不以为然。”“说真的,你何以选择念医学院?”少安咧咧嘴。“我告诉爸爸,我觉得‘长青’很烂,我将来要开个比‘长青’像样的医院。”那时金永铨还是“长青”院长。他眯起眼睛。“嗄?‘长青’很烂?”“爷爷,我年轻气盛嘛。”“那你後来为何留任‘长青’?”“赌一口气。爸说的,有本事,你去把‘长青’弄得更烂。”金永铨扬扬灰白的眉。“他几时说话的口气竟和我如出一辙了?”“他是你儿子呀。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却不肯待在‘长青’,跑去做生意。”“他要看我如何整烂‘长青’,又怕我把你的家业败得太糟,先一步另谋他途,赚足够的钱,以备无患。”金永铨沉默了半晌。“我要将‘长青’交给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药厂和化学工厂上。”缓缓地,他告诉少安。“你还记得那次化工厂的爆炸事件吗?”“当时我在美国,听到些新闻,详情不大了解。”少安有些惭愧。“死了好些人,还有好些人重伤,以致终生伤残。你奶奶过世後,我心情沉郁,逗留欧洲散心,不问世事。等我知道消息回来,你爸爸已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不久,我修完硕士,他却在我返家前一天,和妈妈赴瑞士开会兼旅游。”“从此乐不思蜀。”少安十分意外。“我一直不晓得你和爸爸之间有心结。”“这叫代沟。等我年纪大到知道我们父子有代沟这东西存在时,它变成大西洋了。我呢,又太老了。人越老,胆子越小,飞机都不敢搭了。”金永铨慢慢站起来。“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晚玩得开不开心?”“我挺纳闷,没人关心‘金氏’。我还以为‘金氏’颇受人爱戴的。”“你爸爸不知又在弄什么玄虚。你的约会呢?”“後会还有期。”老人微笑。“这次可以维持多久?一个星期?”“‘金氏’要是声望、地位不坠,我也许差堪可以配得上她。”老人挑高眉。“喔?她是谁家闺女?”“这么说吧,她有一部比我身高还长的加长型大轿车。她还有个私人专任司机。”“啧啧,派头不校”“她一进餐厅,一干服务生对她前倨後恭,奉侍女皇似的。”“你想娶她?”“我看她,像看一面镜子,倒影是我自己。不不,也不完全是。我指的是,我一直以来不屑做为‘金氏’接班人,我甚至厌烦别人把我看成金某某的孙子,或金某某的儿子。不过……”“不必解释,少安。谈你的感想就好。”“唔,我是说,我自认经济独立,自立更生,可是当别人对我前呼後拥,而我洋洋自得时,我正是我一直不承认我是的那个人。”“我年纪大了,你说白话好吗?”“我否定我的身分,但我一直在享有我的身分,爷爷。当我认识孟廷时,我又自认我在做真正的我,结果却是给自己蒙上另一个虚假的面具。”“你念的究竟是医学还是哲学?”“总归一句话,爷爷,我没告诉孟廷我是‘金氏’的金少安。我很高兴她接受了那个平凡无奇的金少安。现在我发觉“金氏”的金少安才能在身分、地位上和她匹配,我不晓得如何回复我本来的面目。”“而且是你原先所憎恶的本来面目。”“正是。”“是什么使你觉得‘金氏’的金少安,就不是个平凡无奇的人?”反问了这一句,他爷爷走出了书房。“大西洋、太平洋,全在金家。”他老人家咕咕哝哝道。少安跌坐下来。他发觉他好像又给自己搞得更迷糊了。◎◎◎“提供你一个消息。”凌志威挨到孟廷桌旁,靠向她,压低声音。“现在只有和‘金氏’有关的消息,能使我暂时清醒。”孟廷恹恹地倒在椅子里。“跑了一天,什么也没打听到。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统统在一夜之间改邪归正了似的。”“昨晚……”“说到昨晚,怎么我竟不知我是‘塞纳河畔’的VIP?它几时开张的我都不曾听说。”“简单嘛,雁子打电话订位时,特别强调你是某大财团中某某人物,他们自然不敢怠慢。”“交个演舞台剧女主角的朋友,就有这种後遗症。她干嘛不乾脆说我是慈禧的末代子孙?说不定一群人伏跪在地,喳来喳去,我好尊贵得更过瘾些。”“为何不高兴?金少安没打电话给你?分开还不到一天,便这般相思啦?”孟廷白他一眼。“反正下次再和少安约见,绝不告诉你们。搞不好下回雁子给我找个八人大轿来,你是领队轿头。”“我还去当乩童呢。喂,免费消息奉送,你到底要不要听啊?还‘金氏’哩!我看你除了金少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好嘛,好嘛,耳朵在这,说吧。”“昨晚我们走後,“金氏”有人去了酒会。”孟廷从椅子上弹起来。“谁?谁?谁?”“没那么多,只有一个啦。”“谁嘛!”“孟廷!”总编在他办公室门口吼:“在不在?”“明明看见我在。”她嘀咕,然後大声回道:“来了!”忽然横凌志威一眼。“也许你该去告诉他我是某某重要人物。”“我先叫雁子借套扮珍妃的戏服给你穿上。”“使劲的幸灾乐祸吧,我给逼得跳井,你有失从旁照顾之职,看雁子饶不饶你。”孟廷走到门口,看见上司背著手在里面踢正步,立在门边不敢吭声。上司转身,一眼瞥见她,又吼:“站在那干嘛?阅兵啊!”她噗哧笑出来。“还笑!”“对不起,一时来不及忍住嘛。”“进来,把门关上。”“这个……独处一室,瓜田李下……”“你脑袋要开花了,还种瓜呢!”外面一团哄笑。孟廷叹口气,“我说嘛,隔墙有耳。”总编跳起来,一把拽她入内,伸头朝门外吼:“不许笑!没大人啦!”而後咕哝喃喃,“都给我宠坏了。”◎◎◎十分钟後,孟廷驾车直奔“长青”医院。怪不得老编生气。“长青”这么个明显又明白的目标,她居然没有想到。话说回来,不算她的过失嘛。金永铨早已退休,金超群人根本不在国内,“长青”长久以来实质上,等於是外人在营运,老早没有人把它和“金氏”联想在一块了。“院长?哪个院长?”服务台後面的小姐的表情,彷佛孟廷间了个稀奇的问题。嘿,她问得才稀奇哩。“你们有几个院长?”“金院长,代理院长,代理代理院长。”真复杂。“他们……”“都不在。”妙吧?孟廷又问:“那么请问现在谁代理代理代理院长?”小姐眼睛一瞪。“哪来那么多代理?”孟廷叹口气。大家都说她钝头儍脑,看,强中更有强中手。她拿出记者证。“我是‘群力’杂志社记者,来拜访贵院院长,金超群先生。”“跟你说过,他……”“不在。我知道。他不在很久了。他……”“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金先生还活著呢,他是出国了。”“我有说他死了吗?”“你和他有约吗?”“谁?”好,两个人都迷糊了。“记者小姐,你到底要找谁?”问完,小姐转头去服务另一个人去了。孟廷等了半天,另一个人还没问完。她耸耸肩,迳自朝走廊另一头走去。隔壁走廊,少安刚看完特约门诊出来,正想回办公室打电话给孟廷,不料立刻被盯上。“少安,我的耐性快用完了。”“哗,这么久?我以为你上次就用完了。”芳华气呼呼地跟著他。“你太过分了吧?你把我当什么了?”“朋友、同事。同事、朋友。你喜欢如何排列?”“你非要看我气得七窍生烟才高兴?”少安停步,看著她头顶。她回头看她後面,抬头看天花板。“你看什么?”“你头上没冒烟嘛。”“死相。”芳华戳他胸口一下。“哎,不要动手动脚嘛,人言可畏。”“笑死人,你也知道人言可畏?”“年纪越大,胆子越校”爷爷这句话真不错。“我问你,金少安,你是不是有了别人了?”“是。”他承认得这么乾脆直接,她怔住了。芳华拽住他,不让他往前走。“她是谁?田铃?我什么地方不如她?”“奇怪,田铃也问我相同问题,口气和你一模一样。你们俩如此心意相通,有没有考虑做个好朋友?”“你……你……”少安眼珠子朝上扬一扬。“还是没冒烟,好,你很健康。”“去你的,金少安。”“谢谢。 别再拦著我埃”他走了一步,又被她挡祝“不是田铃,那是谁?”“唉,圈外人啦。”芳华眨眨眼。“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真的担心人言可畏呢。早说嘛,我辞职,到别家医院去好了。”“别,别,千万不要。”“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当然在乎,你是好护士,‘长青’需要你这样的优秀护理人员。 别家医院有‘长青’这么好的员工福利制度吗?你说出来,‘长青’马上改进。”芳华跺脚。“别家医院有比你好的男人。”“哦。”少安想了想。“那,我就不便留你了。祝你遇个如意好郎君。”她盯著他。“少安,你是真的爱上别人了,是不是?”“我回答过了嘛。是。但是我可不是从你这儿移情别恋。”“你……”她红著眼眶。少安两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芳华,你很好,是我没这个福气……”“你有啊,我给你这个福气。”他笑。“我真心的喜欢你,芳华,否则以前我不会约你出去。我们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谈得很愉快。我很抱歉你觉得遭我始乱终弃,不幸的是,你不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你还好意思说!你很光荣是吗?”“我很惭愧。我承认,我曾经是个满口甜言蜜语、胡言乱语骗女人芳心的混蛋,我大概这辈子没法立地成佛了,作恶多端嘛。不过我遇上了我心中所爱,我只要求上帝给我个机会,让我立地做个忠实的男人。”“你过去如何,我不计较。我愿意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谢谢你,芳华,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可是……”“如果妳祝福我,我会更感激。”她忿忿喷著怒火。“我祝你下地狱。”用力踩他一脚,她蹬蹬转身走了。少安龇著牙,抬著痛脚跳了几下,摇头叹息。这次没走几步,他自己煞祝“哦,老天!她怎么来了?”他刚要欢欣地朝孟廷迎过去,忽然记起他穿著绣了他名字的医生白外衣,急忙飞快转身,疾疾走开,听到孟廷叫喊也不敢回头。“喂,喂,前面这位医生,请问一下……”



第九章

少安和康任君迎面撞上。“匆匆忙忙的,上哪去?”任君抓住他。“急诊室在找你呢。”“哦,好,我知道了。我就是要去急诊室。”“急诊室在另外一头埃”“我从这边绕过去,多走段路,运动运动。”“运……”任君明白了,笑起来。“後有追兵是吧?”“若有个穿蓝色套装的女人向你问起我,千万别说我在急诊室。”“行。我要说你在哪儿呢?”“随便。说我打扫病房去了。”“打扫病房?”任君纳闷的喃喃。少安走了不一会儿,任君果然见到一个身穿蓝色套装的女人。他眼睛一亮。金少安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交往的女人,一个美过一个。他却逃避瘟疫似的,是何道理?任君微笑迎过去。“小姐,你好像迷路了。需要帮忙吗?”孟廷吁一口气。“是的,谢谢你。我要找金……”扩音机发出紧急广播。“金少安医生,金少安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金少安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咦,真的有个医生和少安同名同姓呢。她要去看看他们究竟长得有多像。孟廷笑问任君:“请问急诊室怎么走?”“他说他不在急诊室……”“啊?”“呃,我是说,急诊室从那边去,直走到底,右转,过一个电动门,就到了。”孟廷嫣然一笑,“谢谢。”目视她窈窕的背影,任君长叹。“我尽力了,少安。你自求多福吧。”正往急诊室途中,少安听到广播,暗叫不妙。他向後转,到一处护理站,拨内线到急诊室,询问病人情况,交代将病人立刻送往他的特约门诊室,他随即赶过去。在急诊室看不到那位金少安医生,孟廷十分失望。她继续回去找院长办公室。自她来到“长青”,询及院长,每个人的答覆都不一致。“院长?大概在开会。”“院长回来了吗?我怎么不知道?”“记者?你找院长干嘛?没听说院长要开记者会呀。”“你找老院长,还是小院长?”这其中必有蹊跷。孟廷觉得她的职业直觉好像嗅到了烟幕弹的味道。她很兴奋。哗,想不到老编果然厉害。孟廷又遇到康任君。“你没找到急诊室吗?”“找到了,谢谢你。”她看一下他胸前的姓名。“康医生。”看她没事人的样子,大概少安逃过了。小子,好运老是跟著他。“那你怎么好像还在迷路?”“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方向感。有人告诉我院长室在这层楼,可是我转来转去都在同一条走廊。”“不怪你,医院的走廊看上去都一个样子。你找院长室做什么?”“我找院长。”“院长?如果你找金超群院长,他只是挂名,本人很少在国内。”“我知道。代理院长是哪一位?”任君一笑。“‘长青’的董事几乎都可以是代理院长。你有什么事吗?”“这家医院还是不是属於‘金氏’所有呢?”“当然是,据我所知,‘长青’是‘金氏’元老基业呢。”“这我知道。那么,不晓得能不能见见其中一位代理院长?”“恐怕不可能吧。金院长出国後,院长室一直空著。所谓代理,不过是表示行政事项还是有人处理负责。”“哦。”孟廷好不失望。“你知不知道金超群,金院长,是否有回国的计画?”“没听说。有的话,也轮不到告诉我这个小医生。你该去问他儿子。”他儿子。孟廷呆祝谁的儿子?金超群?金超群有个儿子?!任君的呼叫器响了。孟廷来不及提出重大问题,他道声对不起,匆匆离去。◎◎◎儿子。金超群有个儿子!“金家有第三代传人,会没人知道?”老编不相信。“你向谁打听来的小道消息?”“‘长青’的一个医生告诉我的。”她把任君的话一字不漏重复一遍。“他说的应该是金永铨的儿子,也就是金超群本人。”“金超群不在,怎么叫我去问他?”“这就是你为什么钝头儍脑,别人老是比你多一根筋的地方。”“什么意思?”“调虎离山嘛。哎哟,小姐,你灵光一点好不好?”“对嘛!我就觉得里面好像有个烟幕。”“还好像哩,烟幕就在你的眼前。你有没有去看那一夜……”“说相声?有啊,‘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明白啦?”“明白。可是那医生长得不像匪谍呀。”老编趴在桌上哀号。“杀了我吧。”电话响了。老编抓起话筒,吼道:“什么事?”然後牛眼瞪住孟廷。“找你的。”“找我?”她茫然接遇来。“喂?我是孟廷。”“孟廷,你在忙吗?”少安!话筒差点掉下去。她用双手握祝“我……哎,对,有点忙。”“刚才接电话的是谁?口气好凶恶。”她看看老编。他眼睛在喷火。“他……呃,是我的……助理。他心情不好,因为我刚骂了他。”“你会骂人?哈哈,我倒想看看。”“我不能多聊,少安。有什么事吗?”“哦,我想问你晚上有没有空?”“晚上?有,有。几点?好,好。晚上见。”她赶快放下话筒。“不必陪笑。”老编咬牙切齿。“用我的专线打私人电话,啊?我是你的助理,啊?你骂我,所以我心情不好,啊?你再多骂一骂嘛,也许我就会开始快活起来了。骂呀!”“嘻嘻,烟幕,烟幕嘛。”“我还放烟火哪!还不快去!”“去哪?”“去医院,去哪!”“我没有不舒服埃”“你打不开烟幕,很快你就要非常不舒服,不舒服到要提早退休,回家长期休息了!”孟廷逃出上司办公室。凌志威来自首。“老编的专线号码是雁子告诉金少安的。”“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他打电话找你,口气很急,雁子打来问我,我告诉她你在老编那儿‘受训’。她说一石二鸟,可以让金少安联络上你,又可以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孟廷哀鸣。“我不晓得我是交友不慎,还是有幸交了她这个无事不举一反三的朋友。”“你又要出去?”“我得再回去医院。打不开烟幕,我可真的要水深火热了。”今令今少安在医院里,才是置身水深火热之中。他走避不及,田铃攫住了他。“少安,不要躲了。芳华都告诉我了。”温言软语。啊,西线无战事。他松一口气,“你们谈过啦?太好了。你和芳华现在是好朋友了?”“哎,我今天才知道她心胸如此宽大。 过去都是我太小心眼了。”“没关系,没关系。大家说明白了就好。我要去……”“这都要怪你,少安。”他呆了呆。“怎么还怪我呢?不是都明白了吗?”“你该早点表明心迹嘛。想不到你外表风流,骨子里这么含蓄。”她的含情脉脉,他这时才看到。坏了。西线无战事?才怪。战乱才开始哩。“呃,田铃,你……芳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说你告诉她,你心中真正唯一所爱的,一直只有我。你要她祝福我们。她说她真心的祝福我和你百年好合。”“啊?”“害我好惭愧哦,我始终把她当情敌,对她那么不友善。她还说她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哎哟,这个芳华真狠,下这一招毒计来修理他。“田铃,我……”“嗯。”她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无限娇美地甜笑著,“我知道,你爱我在心口难开。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你不是那么花心。”他拉开她的手。“不不不,田铃,我是很花心的。”“什么?”“我曾经很花心。”“哦,这我知道。 过去的就……”“我是有个唯一的心中所爱,田铃。我想芳华听错了,非常对不起,但是,这个所爱不是你。”招承完,少安先举双手捂住耳朵。结果田铃没对他尖叫怒吼,只是瞪著他,等他放下手。“你再说一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不是芳华,不是你。”“是谁?”“你们都不认识。”“芳华为什么耍我?”“我想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她大概以为我说的是你。”她盯著他的眼睛。“你要和她结婚吗?”“芳华?不不不不……”“那个女人。”“哦,唔,我打算向她求婚。”“那么,祝你马到成功。”少安怔了怔。就这样?田铃不再理他,走开做她的事去了。少安好不愧疚。他和田铃,就不只是吃饭、看电影、牵牵小手了。虽然她不是处女,但那也不能成为他可以甩甩手、掉头就走的理由。或者他能庆幸的,是他未等到已是百年身才後悔。今今今孟廷这回不再没头苍蝇似的。少安在这儿工作嘛,他一定知道些消息。她直接找他。“请问金少安在哪?”服务台的小姐撇撇嘴。“找金大少埃早不讲,说什么找院长。你去他办公室看看。”少安有办公室?他这个清洁工当得挺有派头的。“请问他办公室在哪?”“三楼,B栋。”孟廷刚走,少安来到服务台。“病人怎么说拿不到健诊申请表?”“怎么没有?没人来跟我要过呀。”“没有吗?那他大概去错地方了。好,谢谢你。”“哎,金医生,刚刚有个小姐找你吔,你没碰到她吗?”少安站住,“什么小姐?什么样子?”“穿狄奥的蓝色套装,她……”“蓝色套装!”少安拔脚就跑。又跑回来。“她往哪里去了?”“我叫她去你办公室看看。”“办公室?你叫她去我办公室干什么?”他急急如律令的跑开,芳华和他擦身而过,他都没看见。视若不见!芳华越加对他火冒三丈。“那个人火烧屁股似的,干什么?又有急诊?”她问服务台的小姐,她的表妹。“有个女人找他,我叫她去他办公室,他就活像得了急惊风。”“女人!什么女人?”她表妹如此这般加油添醋,把孟廷形容得宛似天女下凡。“哼,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三头六臂。”芳华不服气地喃喃。今令今孟廷转错弯,走到了C栋,这栋楼全是外科病房。“小姐,请问金少安的办公室在哪?”她不偏不巧地问到了田铃。田铃挑著眉好生打量她。“你找金少安做什么?”“我……嗯,来看看他。”“你是他什么人?”孟廷有些不好意思,丝毫没觉察对方的咄咄逼人。“嗯,是朋友。”“他去替病人拿东西,一会儿就会过来,你不必去他办公室,在这儿等他好了。”“哦,那太好了。我又走错方向了是吗?”这女人长得是满漂亮,怎地一副呆头鹅状?“大概吧,少安的办公室在另一栋。”田铃故意把少安的名字念得十分亲昵。“想不到他还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一定算是个主管了?”少安真谦逊,盂廷想。他一定不只是个清洁工。大概是组长或主任之类。主管?田铃一头雾水。“少安有办公室也没用,他很少待在那儿的。”“是吗?那还好我找错方向,找到这边来。他忙著到处走动,监督清洁工作是吧?”她以为少安是清洁工头吗?真好笑。“少安喜欢来这儿和我聊天。我们感情很好。”“那真好。他人缘一定很好。你很喜欢他吧?我想很多人都会喜欢他。他很风趣幽默,不是吗?”田铃肯定这个女人的智商有问题。走道另一边,任君一眼远远看见孟廷和田铃在一起,暗暗替少安叫了声不好。他进入一间空著的头等病房,拨电话到少安办公室。“少安,早上来找你的那个蓝套装小姐,你到底是要躲还是要见她一见?”“上帝,我正在等她。你看到她了吗?”“你最好立刻到A区病房来,她正在和田铃说话。”“田铃!她怎么跑到那里去了?情况如何?”“目前我所看到的,还相安无事。不过田铃的表情可不大妙,她像是想把蓝套装剥光。”“我马上到。你能不能把孟廷引开?”“谁?”“孟廷,蓝套装。”“怎么引哪?”“别让田铃给她彻底洗脑就是了。”“唉,你呀……”“是是是,我罪有应得。拜托,帮帮忙。”“我尽力就是了。我把她带去B区,你快点埃”“还有,任君,千万别在她面前说我是医生。我即刻就到,先谢啦。”卖什么膏药啊?任君大惑不解。“咦,小姐,又见面了。”他跑著过来,装作刚刚看到她。“啊,康医生。”孟廷绽笑,“真巧。”“你找少安是吧?他在楼下,我带你过去。”田铃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她找少安?”孟廷也诧然。“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找他?”任君一时语塞,胡乱道:“你上次碰到我时告诉我的埃走吧,走吧,他在等你。”“你不是在巡病房吗?我带她去少安那好了。”田铃说。“少安叫我带她去。”任君又说溜了嘴。他拉著孟廷连忙离开。“少安知道我来啦?”孟廷奇怪地问他。“哎,哎。”“我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找他呢。早上我来是找……”“对了,见了几次面,还没请问你贵姓呢。”“我姓孟,孟廷,宫廷的廷。”少安最好已经到了。任君暗駡自己多管闲事。只因为上午见过孟廷,他对她的印象很好,觉得她有份很吸引人的单纯特质。也许他不完全是帮少安,而是自己对孟廷颇有好感。※※※“金医生,”阿本叫住慌急的少安。“我车子买了吔,你要不要借?打对折啦。”“暂时不需要,需要时我会找你。”少安脑子里灵光一闪,倒回来。“不过现在我要借你的另外一样东西。”“什么?”少安剥下阿本身上穿的清洁工灰色制服外衣,穿在身上,又戴上阿本的清洁工帽子。“金医生,你要干嘛啊?”说时迟那时快,孟廷已由太平门走出来。任君朝少安指了指,便功成身退。孟廷高兴地走向少安。“你怎么提早了?不是说好六点我去接你吗?”少安小心观察,未见她有异样,才稍稍放了心。“我是来……”孟廷打祝哎哟,好在她反应灵敏。她还没告诉少安她是记者,不是什么女企业家呢。她怎能向他打听消息?“哇,金医生,你的女朋友比钟楚红还要美哩!”阿本惊叹。“谢谢你。”孟廷嫣笑,而後茫然看少安,“金医生?”“哎,我跟你说遇,他们常这样跟我打趣的。是不是,阿本?”他用手肘拐撞阿本一下。“有时候我也叫他廖医生。对不对,阿本?廖医生?”阿本眼珠子朝少安转了转。少安向他挤眉弄眼,同时又拐他一下。“我们管打扫病房叫查巡病房。对不对,廖医生?”阿本机伶地咧开嘴应和。“啊,对,对。”“清洁打扫的工作千篇一律,太单调了。我们就用这种方法互相取乐。”少安说。“哦,原来如此。”孟廷笑。“真有意思。”“廖医生,你今天查巡过病房没有?”“正要查、正要查。那,金医生,我的制服和帽子……”院里规定,工作人员上班时未穿制服,算违纪,要处罚的。“你先穿我的好了,我替你重新申请补发一套。”少安将外衣和帽子还给他。“好好打扫,别打马虎眼啊,小廖。”“知道了。你也不要摸鱼摸得太凶啊,小金。”阿本挤挤眼睛,推著清洁车,叽叽咕咕笑著走了。“你对你的属下真好,少安,像好朋友似的。”孟廷好感动。“本来大家就是朋友嘛。你对你的部属不是也很好?看你的司机对你说话,一点也不拘礼,就看得出来。对了,你怎么忽然到医院来了?听说你今早也来过?”“我……我……我是……”“‘长青’医院该不会也是你爸爸的连锁机构之一吧?就我所知,医院是属於一个姓金的集团,只有地下室员工餐厅是外包给人做的。”“对、对、对。我就是为了员工餐厅的事来的。”少安很惊讶。“这儿员工餐厅的外包商就是你的公司?”“将会是,将会是。原来那家不做了,我们打算接手,所以我来实地了解一下。”“你的敬业态度太可佩了,老板竟亲自出马来办这种小事。”“关系不知多少人的民生问题呢,怎能算小事?何况我还可以来看你。”“原来我是顺便看看的。”她娇羞地笑。“若不是你在这,我可能对这件生意没这么大的兴趣。”少安趁四下无人,很快地在她唇上亲一下。“那我不耽误你办公事。你既然来了,是不是等一下我们就一起走呢?你会待多久?”“现在几点?”“快五点半了。”“这么快?”“我有同感,每次和你见面,总恨时间太短,过得太快,好多话想告诉你,老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也是,少安。我也一样。”忽然,两个人都感到迫不及待渴望独处。“你快去忙你的,我也把我的工作做完。你自己开车,还是司机送你来的?”她开车。可是不是女企业家会开的车。她不要在与他共享完全独处的夜晚之前,让事实破坏美好的感觉。今晚。今晚结束前,她一定要找个适当机会,向他表白。“我怕不好停车,坐计程车来的。”她说。“聪明。待会见,唔,还是六点,时间不变,好不好?来得及吗?”“应该来得及,我只到厨房看看。”“好,那我们在医院大门口见。”看员工餐厅能不能问到些蛛丝马迹。尽管孟廷想那实在希望渺茫。她想得没错,厨房里的人甚至见都没见过金超群,不过她得到一个证实。金超群确实有个儿子,他就在“长青”当医生。莫非就是和少安同名同姓的金医生?不会那么巧吧?她要离开时,凌志威来找她。“老编叫我送个东西给你,要你务必带著。”呼叫器。“嗄,他怀疑我鬼混摸鱼不成?”呼叫器本来就是社里给了她的,只是她讨厌这东西,从来不带而已。“社长发飙,老编首当其冲,我们就充当他的出气筒,也是应该的。他不过交代的是该守的规定嘛。”孟廷无话可说,老编待人是够宽容的了。“我开了车来,一起回去吧。”凌志威说。“我有约会。”“金少安?”“金超群的儿子。”她可没想到她胡诌得一点也没错。今今今少安这次学乖了。他借用任君的公寓冒充他的住处。任君今天正好值夜班。开门的时候,他就几乎露马脚。他试了三次才用对钥匙。“原谅我笨手笨脚,孟廷。我太高兴了,变得迟钝起来。”“如果你去我家,我可能会紧张得找不到自己家的大门。”她安慰他。“你非来看我的狗窝,可不要见怪哦,真的很乱。”他是随便说说。见过任君的办公室,他以为他的家应该也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才对。门一打开,走进室内,少安自己先瞠目结舌。真的,有够乱。“对不起,对不起。我警告过你的。”他忙不迭地满地捡脏内衣裤和臭袜子。孟廷帮忙捡拾书报杂志。“不要紧啦,少安。王老五的屋子都是这样的。以前那个王二麻子更……”她闭上嘴巴。“王二麻子?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呃,是他的……外号。”少安把捡起来的衣物往衣橱里丢。不料衣橱里挂了几件女人的衣服。还有件黑色性感透明睡衣。他急忙想关上衣橱门。孟廷已经看见了。“这是什么?”她拿出那件性感睡衣。少安抢过去,塞回衣橱,砰地关上门。“孟廷,听我解释,那是……这是……那不是我的……”“当然不是你的,你若穿那种东西,你的性别就有问题了,不是吗?”她平和地微笑著。“不,我的意思是……”少安颓然坐下,沙发上有样东西刺著他的屁股,他摸著拿起来。一只耳环。康任君!这小子……一天到晚一副正人君子远女色状,原来不过半斤八两。“孟廷,我……这个……”她静静看著他。“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订过婚?”她静静说。他怔了怔。“没有。”“那不重要,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告诉你。不过我想,也许这样也好,趁我们还没有太……”“不,孟廷,不要说决绝的话。这些,你今晚看到的这些,是个误会。这里……”他重重一叹。“你不必解释,少安……”“我不是要解释。我本来希望在适当的气氛、适当的时刻才告诉你,现在看来,我没有选择余地了。孟廷,我……”电话和孟廷的呼叫器同时响了起来。少安去接电话。任君在话筒彼端大喊:“少安!赶快回医院。你爷爷高血压和心脏病同时并发,情况危急。”“嗄!我马上回去。”两个人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我爷爷病了,我得赶过去。”说完,少安便火箭般的冲了出去。孟廷对空气说:“别担心,我走时会帮你关门。对了,可不可以借用你的电话?”她打回社里,老编用他的专线Call她。“即刻到‘长青’去,金永铨送医急救,金超群势必一、两天内就会回来。你待在医院,未得允许,一步也不要离开。呼叫器要当命根子随时随地随身携带,保持联络。”干嘛呀,她又不是OO七。哎,至少她有件令她提心吊胆的事可做,或许可让她暂时忘怀她再一次遇人不淑的悲惨际遇。可是她却要去守在“长青”,而少安就在那。



第十章

少安气得要死。员工餐厅厨房、服务生、几个护理站、急诊室……都有人报告:有个女记者打听金家的人和事。“她怎么混进医院来的?”他怒间。谁也没见过金大少发脾气。他不发则已,一发,发得是大雷霆。“医院又不是法院,有人进来还要出示身分证件,才准通过。”任君说。“我最痛恨记者,他们无孔不入,专门造谣生事。”“你得承认,世上若没有记者,世界会变得多么单调无聊。”“把这个女记者找出来,赶出医院,派安全人员专门封锁她,不准她走进‘长青’。”大家心里明白,金少安如此大动肝火,记者在医院到处探询金家隐私,是原因之一。另一件事——众人也十分纳闷——是,金永铨竟不要心脏外科权威,他的嫡亲孙子金少安,为他诊治。他指定要脑科外科主任康任君。而不论少安如何向任君问他爷爷的情况,任君皆三缄其口。“我奉命不得吐露一个字。金老的病情列为最高机密。”“任君,你有没有搞错?他是我爷爷呀!”“你是他爷爷也没用。金老吩咐,除非院长本人,他谁也不见。除非院长本人,我不得和第三者讨论金老的病情。”“第三者!”少安大叫。“院长是他儿子,我是他儿子的儿子。”“抱歉啦,我奉有圣旨。”少安只能乾瞪眼。“怪不得他明明心脏病发作,却偏要你这个脑科医生。我看他是高血压高过了头,头脑不清了。”“这一点我可以证实,金老和我说话时,神志是十分清楚的。”“你不是不能和第三者讨论他的病情吗?”“我没有埃”任君溜之大吉。少安决定亲自把那个记者揪出来,丢出医院。爷爷人院不到十个小时,报纸已用斗大的标题登在第一版。“长青”医院创始人,“金氏”集团大金主,金永铨病危又说金永铨突然心脏病猝发,“可能”与外传“金氏”面临倒闭有关云云。还写道:金超群,“金氏”现任总裁,“长青”挂名院长,避不见面,人影无踪等等。更绘声绘影描述“长青”自金超群出国,即形成一个空壳子。没有院长驻院执事,行政功能早已架空。“好像他们派有奸细在医院卧底。”少安气咻咻的咕哝,“‘长青’早已架空,这么多医生、护士、病人,每天在这里面干嘛?野餐吗?”没有人执事?他没有挂上院长的名而已。“没事把个医院盖这么大做什么?”他找不到那个记者,火大万分。“长青”共三栋大楼,每一栋都有十几层高。“在自己医院里找个小小记者,竟如人海茫茫。”他不晓得他第一次承认了医院是他的。换言之,“金氏”的兴亡,他有责任关心和维护。令令令孟廷已经筋疲力荆她打电话回去向老编抱怨。“我到底是记者,还是间谍、包打听、密探、情报员?”“不容易,你终於懂了‘记者’的注解了。”“我可以毕业了?”她充满希望地问。“你给我待在那。”“老大,我想你的情报来源有误。金永铨根本不在‘长青’。”“你做过地毯式搜寻?”“我连男厕都去找过了。”“金永铨会需要去用公共厕所吗?他的头等病房里的厕所马桶不通?你检查过了?”“呃……‘金氏’不是面临倒闭?他也许住不起头等病房了。”“金超群的儿子呢?”“他也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我快被你气得心脏病发了,你在急诊室叫人给我留个床位!”孟廷赶快挂上电话,揉揉似乎还在震动的耳朵。她走到附近的护理站。“对不起,小姐,打扰你一下。”柜台後面伏案忙著的护士抬起头,露出微笑。“什么事?”“我要探访一位病人。”“叫什么名字?”“金永铨。”护士的表情变谨慎。“你知道他住哪一间病房吗?”“金先生的病房禁止访客。”啊,他果然在这。“我不是访客,我是记者。”孟廷拿出记者证。护士的笑容消失了,冷起脸孔。“我只是要看看金先生,我不会骚扰他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金先生。这裏没有这个病人。”“你刚刚才说金先生的病房……”“这里有好几位金先生,院长、董事长也姓金,医院负责人也姓金。”孟廷看一眼护士胸前的名牌:许芳华。“许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要……”“我很忙。你最好赶快离开,不然我要叫警卫来了。”孟廷沮丧地走开。起码她现在确定了金永铨是在医院。数百间病房,他会在哪里呢?※※※“芳华,你有没有一块钱?”芳华给少安的脸色更冷。“哟,金大少连一块钱也来找我借,岂不要笑掉人大牙。”“先借给我,再去笑掉大牙,医院里有现成的牙科医生。”芳华不高兴地拿出小皮包。“借一块干嘛?”“难不成当牙签剔牙呀?当然是打电话。”“你办公室的电话怎么了?谈情说爱太久,烧坏啦?”她损他。“我怕我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他悻悻说。芳华的讽刺、冷漠变关心。“谣言是真的吗?”“谣言止於智者。”“哼,我是智者,便不会被你诱骗了。”“你恨我一辈子好了,只要你会比较快活。”“你打电话给谁?你的‘所爱’?”他的确要打给孟廷。“你这会儿倒是智者了。”芳华没好气。“你爷爷命在旦夕,记者都要钻到他病房去等那历史性的一刻,好回去写第一手报导了,你还有心情和女人甜言蜜语。”“你怎么知道?”已走开了两步,少安闻言马上折回来。“你看到那个记者了?”“哟,我多久没得到你的全副注意力了?”“帮我逮到那个记者,我站在你面前,给你二十四小时的注意力。”“神经病啊?谁希罕你的二十四小时?那个女记者刚刚来打听你爷爷的病房,你来之前她才走开。”“哎呀,怎么不早说!她往哪去了?你告诉她我爷爷的病房了?”“那一会儿我也是智者。她朝那头去了。”少安拔脚急追。尽管他心急於向孟廷解释,此刻她只好暂列次要。※※※孟廷来过这层外科头等病房。上次来,没有这个“清洁消毒中,暂停使用,请勿通行”的牌子。欲盖弥彰。 哈!她左顾右看,四下无人。嘿,记者还有另一个注解:贼溜溜。“喂,小姐,那边不能……”“廖医生。”阿本咧开嘴。“金医生的女朋友,嘻嘻,你好。”“这里真的在清洁消毒啊?”“没有啦。你是金医生的女朋友,告诉你没关系。”虽然整层楼只有他们两个人,阿本仍十分神秘的很小声地对她说:“金医生的爷爷住在这边,怕被记者发现,所以放这个牌子,叫我在这边看著啦。”少安的爷爷?哗,一个清洁工组长的爷爷生病住进来,便受此礼遇?“长青”对员工可真好。既然她来到此,何不去探望、看看少安的爷爷?“廖医生,少安的爷爷住在哪一间?”※※※这女记者跑得真快。他生平只见过一个跑起来似旋风的女人。金少安,你就停个片刻别想她行不行?保护爷爷要紧。他斥駡自己。※※※孟廷举手欲敲门,想想,敲了说不定反而不得其门而人。她轻轻悄悄转开门把。接著,盂廷目瞪口呆。一位老先生在里面,半蹲在地上玩弹珠。忽然感觉到门被打开,老先生一把抓起弹珠放进上衣口袋,跳了起来。发现是个漂亮的女人,他张大眼睛。“你是谁?”“我?我叫孟廷。”“孟廷。孟廷。孟廷。”金永铨喃喃念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他全身上下打量孟廷。“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我……你是少安的爷爷吗?”他咧咧嘴,状似老顽童。“少安会喜欢听到这个。他烦死了听人说‘你是金永铨的孙子’。”“我不知道少安有爷爷呢。他从来没提过。不过我们每次见面都好匆忙。你看起来很好嘛,不像有箔…”孟廷顿祝怔住,呆祝“金……金永铨的……的孙子。”她结结巴巴指著老人。“你是……少安是……”“少安是我孙子,他倒向我提过你。你会不会玩弹珠?”“玩……弹珠?会。可是……你……他……”“嘴巴别张那么大,你陪我玩弹珠,我给你说故事。咳,待在这儿无聊得快得老人痴呆症了。希望我儿子中计,赶快回来。”“中计?你儿子?”“就是少安的爸爸。你要听故事,得先陪我玩一把弹珠。不许诈输来讨好我啊,玩诡诈我可是一流高手。”※※※少安到了爷爷病房门口,想敲门,又怕吵醒爷爷。他也轻轻旋开门。熟睡中的爷爷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他呼出一口气。一方面,爷爷显然没有大碍;二方面,阿本告诉他,他女朋友来看他爷爷,吓得他三魂少了七魄。爷爷没醒,想来孟廷没和老人家说到话,打到照面,没惊动爷爷,便回去了。爷爷既然没事,少安再次叮嘱阿本莫放陌生人进来,又回去找芳华,借他刚才忘了拿的铜板,好打电话给孟廷。孟廷也来打电话,要告诉社长,她没找到金永铨,已证实金永铨不在医院,说他病危的消息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嘛。老先生好好儿的。她准备打完电话再去找他算帐的人,正拿了铜板朝公用电话走来。而她转身往反方向而去。犹不甘心的尾随少安、要听他说情话的芳华,先看见孟廷。她指著孟廷,大叫:“就是她,少安,她就是那个记者!”听到有人叫少安的名字,孟廷转头。“孟廷!”“少安!”两人同时跑向对方。同时站住,瞪著对方。惊愕的眼睛对著愤怒的眼睛。“你是记者?”“我该称呼你什么?金医生?清洁工头?”“我没说过我是工头。”“喝,那是我抬举你了,金大医生!”“原来你竟是记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假冒大企业家来接近我!”“抱歉哦,我慧眼不识金主,今天才知道你的真面目。你纡尊降贵所为何来?有何居心?”“当然是打算骗财骗色,你以为呢?”“哈,恭喜你人财两失。你这个大骗子!”“你才是披著羊皮的狼。你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玩弄我。”“是又怎样?顺便告诉你,你并不好玩。”“你乏味透顶!”“你……你……”孟廷现在气的是自己如此伤心。“要不是答应了你爷爷,我就把你的恶行公诸於世。”“不必伪善,我不领你的情。爷爷?”少安惊喘一口气,“你见过我爷爷了?”“不但见遇,我还听了个精采的故事,足可以让我扬名立万。”“你敢!你敢写关於金家半个字!”“我何止要写半个字,你等著瞧吧!”少安一把攫住她。“你哪儿也不许去。”芳华大乐。“我去报警。”“不要报警!”他们俩齐声大喊。然後又互瞪。“你敢扣留我,我告你妨害自由。”“你敢乱写,我告你毁谤。”“你先欺骗我。”“你好诚实哦。”“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有预谋。”“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对我说实话。”“你就没有吗?你根本没打算对我坦白。”“至少我试过!你呢?开破烂车装穷来博取我的同情!”“你试得好真诚啊!开豪华轿车向我炫耀!这叫坦白吗?”“那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的室友帮我的忙,我事先根本不知情。你却联合了医院每一个人来愚弄我。”芳华连忙摇手。“我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任君跑了来。在他後面,有凌志威和沈雁。“孟子,你一夜没回去,也不打个电话,把我急死了。”沈雁喊。她忽然看到少安紧紧抓住孟廷的胳臂。“喂,你干什么?挟持人质啊?”少安放开了孟廷。孟廷忍不住,靠在沈雁肩上啜泣。“怎么还有一个?”任君叹息。“少安,我早说遇,玩火早晚自焚。”孟廷迳自伤心,无暇理会。沈雁听出话中话,瞄向芳华。“你也有份?”“我是旁观者。”芳华引退前,到孟廷身旁,拍拍她的肩。“我不知道你和金大少之间是怎样的一笔胡涂帐,不过看起来他对你是真心的。”经过少安,芳华冷冷道:“我还是祝你下地狱。”少安苦笑,自语:“我已经在地狱里了。”凌志威轻轻点一下孟廷的肩。“老编叫我带话给你,金超群回来了,正由机场赶来医院途中。”少安盯住他。“你也是记者?”“我和孟廷是同事。”“你呢?”他问沈雁。“不干她的事。”孟廷擦乾眼泪,挡在好友身前,“所有计谋都是我一个人策画的。”“目的只为挖掘新闻?”少安语气苦涩。“不错。你还有什么疑问?”“孟子……”“孟廷!”凌志威和沈雁齐声喊。“你们这次不要管。”孟廷静静打断他们。“金少安,我要的新闻已经得手了,你爷爷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呢,对我已没有利用价值。”“孟子!”“孟廷!”少安心已碎。他眯著眼睛。“我不相信,我爷爷对你说了什么?”“哦,他非常合作,有问必答。我使尽浑身解敷,没从你这得到的消息,对他略施美人计,手到擒来,毫不费力。”凌志威说:“可是你告诉老编……”沈雁说:“闭嘴,阿威。”任君说:“少安,你这次栽惨了。”少安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好,孟廷。我认栽。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我算得其所哉。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爷爷说了什么?”“都是金家的事,和你无关。”“我是金家的後代。我是……”少安噤声半晌。“我爷爷说的?和我无关?”“他说的是‘金家已无後’。医院是他一手创立,後继无人,他心灰意冷,准备将它转卖。”任君吃一惊。“不是说院长回来了?”但金超群对医院的一切早不闻问,众人皆知。“我有金老先生的特准,发布这个消息。‘长青’医院公开拍卖。”少安面色铁青。“有我在,谁也买不走‘长青’!”他边走边回头对孟廷厉声说:“我不管谁给你特准,你若发布这个消息,我和你法院见。”任君紧紧跟他同行。“少安,稍安勿躁。院长很快就到了,他不会答应卖‘长青’才对。”“你不明白,任君。我父亲在大事决策上,向来唯爷爷的命令是从。何况他放弃医院好久了,卖掉‘长青’,他等於卸掉一个名义上的责任。他百分之百会同意的。”“啊?那是不是表示我应该另谋他就了?”“任君,怎么你也忘了我的存在了?把我当好自在卫生棉啊?”“你是一直自由自在,不想被‘金氏’招牌套住嘛。”“招牌能套人吗?那是用扛的。我金少安扛给他们看。”任君一旁偷笑。“那两个记者怎么办?要不要我把他们赶出去,再召安全人员来?”“什么话?这儿是医院,不是法院。”今令令金超群一到,便直接进了金永铨的病房。少安给拒在门外。“他们是父子,里面也有一个和我是父子呀!”少安埋怨。“以前他们父子会商,你从来不参与,自视为外人嘛。”任君提醒他。少安恍然,随即自行开门进入病房。“咦,敲门的礼貌都没有。”金永铨对闯入病房的少安皱眉头,对他儿子说:“你儿子家教不好。”金超群微笑。“我都不晓得我有个儿子。”少安叹一口气。“爷爷,爸爸,请试著想一想,倘若别人见了你们,不将你们视为个体,称你们为‘金超群的爸爸’、‘金永铨的儿子’,你们做何感想?”“与有荣焉。”他面前的父子两人异口同声道。少安看看他们。“你们不是失和多年吗?”“你才是脱离家族的那个呢。”他爷爷说。“玩了这么久,‘长青’没更烂,也没更好。”他父亲说:“我们决定换个人玩它,不给你玩了。”“什么?没更烂?从本来的一栋医疗大楼,变成现在的三栋,我巡个病房就少了十年寿命。我觉得烂透了。”“那么……”“爸,你挂名院长挂太久了吧?‘长青’好名、烂名都挂在你名上,你人偏偏不在,故而毫无所觉。不如实至名归,院长头街换个人才是真的,也免得换别人,砸了咱们金字招牌。”金永铨和金超群对看一眼。“话可是你说的。”金永铨说。“我考虑一下。”金超群说:“要是从此以後别人见了我,称呼我“金少安的爸爸’……”“多么悦耳动听。”少安抢道:“就这么决定了。”他转身出去。又转回来。“爷爷!”金永铨闭上眼睛。“我是病人,不要鬼吼鬼叫。”“是你!”少安跳到床边。“一切都是你自编自导自演。你叫人在报上刊登谣言,把记者引来,把爸爸骗回来。”金超群哈哈笑。“我说嘛,我的儿子怎么会如此迟钝。”“金家的人从不食言。”金永铨指著少安。“说善意的谎言,但不食言。”“善意的谎言!”少安吼。“少安,不可对爷爷无礼!”金超群斥道。“他害我和你的准儿媳妇翻脸了啦。”“爸!”金超群吼:“好不容易有人要嫁给他……”“咦?是你儿子吞吞吐吐,不敢向人家承认他是‘金永铨的孙子’、‘金超群的儿子’,我帮他一把吔。”“我要告诉她,我会告诉她的嘛。你先跟她说了,就变成我好像骗她骗到底啦!”“你骗了她什么?”金超群问。“你儿子说他是医院的清洁工。”“而她爱你?当她以为你是清洁工的时候?”少安丧气地点点头。“儿子,快去追她回来呀!如果你非得当清洁工她才嫁你,你不必当院长,不必承认你是金超群的儿子,‘长青’还是让你玩。快去,快去!”今今今“上次巴黎,这次伦敦,下次你要逃去哪里疗伤?巴基斯坦?”孟廷苦笑。“上次去巴黎,起码我还有钱坐头等脍,这次坐经济舱,连遇上亿万富豪的可能性都没了。”“你真在乎身价,就不会放弃金少安。”“他是块金砖。”凌志威说。“他是个骗子。”孟廷黯然神伤。“他比王二麻子更可恶。”“他也许隐瞒了身分,但他真心爱你,孟子。”沈雁好言相劝。“你看,他知道了你不是什么女大亨、大企业家,还是一直打电话找你。”“他怕我写文章破坏金家名誉。”“他打去社里找过你,知道你辞职了。”凌志威也劝著。“老编不晓得老打他专线找你的是金大少,还吼著警告他若再打那支电话,要告他恶意骚扰。”“我只是一只小麻雀,无意飞上枝头当凤凰。”孟廷万念俱灰。“咄!你想得可容易。麻雀哪裏真能变凤凰?它得先整容又整型才行。你长得也不像麻雀。”“你们不要说了,我心意已决。我注定老是碰上欺骗我的男人。一个晚骗,一个早骗,都一样。”“一个骗你,是他变了心。一个骗你,是你也骗了他。”“好嘛,那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孟廷拎起行李,看她两个朋友。“这次不要送我了好不好?”沈雁哭起来。“唉,阿威,你劝劝她。”盂廷说完便转身出门。令令今孟廷上了计程车後,凌志威从窗边转身。“她走了。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金少安啊?”“有埃”“他会去机场吗?”“他说会埃”“那你哭什么呀?”“我也想去巴黎或伦敦。”“除非我也去,否则休想。”“那算了,反正只有一个金少安。”“沈——雁!”令令令“小姐,可以和你换座位吗?”盂廷申吟一声。怎么又来了?接著她怔住,慢慢转头。“你!”少安对她小心陪笑。“孟廷……”她挣扎欲自临窗的座位起身。但坐在她旁边,靠走道座位的少安挡住了她。而经济舱的座位不若头等舱那么宽敞。“你要去哪,孟廷?”“我要换位子。”“拜托,请你听我说好吗?”“我重听。”“那你只管坐著,我说我的,好吗?”她别开脸,不理他。“容我先自我介绍。我姓金,金少安。我爷爷金永铨,爸爸金超群,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你大概听说过他们。”她转向他。“你一开始为什么骗我?”“你不公平,孟廷。”她不语半晌,然後缓缓开口。“我姓孟,孟廷。 本来是一个杂志社的小记者,现在是无业游民。”“我本来希望有人接受我、爱我,因为我是我,而非因为我是金少安。但我遇见你之後,反而更不能接受我自己。”“我也有错。你说得对,我有好几次都可以向你坦白的。”“不不不,是我不好。可是我後来几次无法开口,是因为我怕说出来,你不肯原谅我。我不想失去你,孟廷。”“我也一样。我担心你轻视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我。”“我爱你,孟廷。”“哦,我也爱你,少安。”他伸出双臂,她靠向他,两人深情拥抱。“我爸爸说了,如果你嫌弃他儿子,他把我降职,让我做名副其实的清洁工。”孟廷一笑。“随便你做什么,少安,就是不要做清洁工。”他耸起眉。“为什么?”“因为你扮清洁工不伦不类。”“嗄?我以为我很像哩。”一个声音从他们後座传过来——“听她的,她说得没错。”他们俩一起半起身,朝後面看。“爷爷!”少安喊:“爸爸!你们在这干嘛?”金永铨往金超群努努嘴。“我儿子说他要见见他儿媳妇。”“哪有?是你爷爷说他好久没坐飞机了。”金超群对孟廷眯眼笑。“关於给他降职,是善意的谎言。”他说明。“当然你不会嫌弃我儿子的,是不是?”“我……”孟廷说。“我自己会求婚,爸。”少安说。“几时?”金超群间。“你儿子动作很慢,需要人推他一把。”金永铨叫空服员过来。“我们要换位子。”“干嘛?”少安和孟廷齐声问。金永铨对空服员说:“我孙子要向我孙媳妇求婚,他得下跪,这位子太小了。”“不不,不用下跪。”孟廷急道。空服员看看少安和孟廷,道:“他们正跪著呢。”“他们要坐原位,”少安指指他爷爷和爸爸,“我们要换位子。换到头等舱。”“可是……头等舱客满了吔。”“有两个预留空位吧?”“是,但是……”“那是我的。不,”他微笑挽起孟廷,“是我为我和我的内人预订的。”他向他爷爷和爸爸行个礼,带孟廷到头等舱去了。“咦,你儿子一点也不钝。他早晓得我会来协助他务必求和成功吗?”金永铨说。“你儿子也不逊。他早晓得你孙子会有这一手。”金超群十分得意,招手叫来空服员。“头等舱还有两个预订空位吧?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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