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庄子》心得》第3/9页


  郗鉴所欣赏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为唯有真实的面貌才会持续一生。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而装模作样,将来结婚之后还能如此文雅吗?对王羲之来说,挑女婿是别人在决定,谁能预测其判断标准?因此,与其迁就别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平常的生活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岂可强求?

  庄子在读书方面是高材生,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他“其学无所不窥”,该读的书都没有错过。但是,庄子是个书呆子吗?当然不是,他擅长在历史中找材料,同时以他敏锐的眼光提出道家的观点。道家有什么样的观点呢?简单说来,就是要从“整体”来看待万物的变化。既然一切变化都含括在整体中,我们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成败呢?既然人生的起起伏伏也在这个整体中,我们又何必放弃真实的自我呢?放弃自我,所得到的又有什么价值呢?庄子将会反复叮咛我们这一类的道理。【引文】


第14节:傅佩荣《庄子》心得(14)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庄子?田子方》辩论不必要
  年轻时,好心的长辈劝告我:“不要做三种人,就是保人、媒人与调人。”首先,为人作保,后果堪虑,因为牵涉到的金钱往往数量庞大,可能造成倾家荡产。许多学生告诉我,说他们的父母就是为人作保而使自己的家庭陷入困境。其次,为什么不做媒人呢?因为男女结婚之后能够和睦相处吗?天下的悲剧不在好人与坏人的冲突,而在好人与好人的误会。谁说好人不会变成冤家的?一旦出现问题,媒人不是尴尬之至吗?

  然后,为什么不做调人呢?这一点很难说个道理出来,直到读了《庄子?齐物论》,才恍然大悟。庄子劝我们不要介入别人的争辩,因为那不但吃力不讨好,而且根本注定了徒劳无功。

  庄子说:“假设我同你辩论,你胜过我,我没法胜过你,那么你真的对吗?我真的错吗?或者,我胜过你,你没法胜过我,那么我真的对吗?你真的错吗?是一人对,一人错吗?还是两人都对,或两人都错呢?我与你是不能互相了解了。”由此可见,即使可以“服人之口”,却未必可以“服人之心”,更谈不上谁拥有绝对的真理了,因为在辩论中很可能根本没有真理可言。

  庄子接着说:“人都被偏见所遮蔽,那么我要请谁来裁判呢?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的意见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我的意见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不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不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怎么能够裁判?如此看来,我与你与别人也都不能互相了解了,那么还要期待谁呢?”

  这一段话读起来有些绕口,但是思考却相当周延,它所强调的是:辩论双方不能“球员兼裁判”,但是即使找了任何一位“别人”,也不可能有超然的立场来担任客观的裁判。庄子所说的,固然是个事实,但是人间难免有许多争议,又该怎么办呢?现代人比较习惯采取“由相关的人来表决”,再以“多数决”的方式来做判断。这种方式也许可以用在公共事务上,但是却无助于化解各种观念上的争执。

  为什么不做调人?因为在两造之间调解时,很可能使自己显得乡愿。乡愿就是不分黑白的和事佬,只求息事宁人而希望双方“看我的面子”握手言和。这时所重视的不是谁更有道理,而是我这个调人“面子够不够”。孔子之所以讨厌乡愿,说他是“德之贼也”(伤害美德的人),就是担心这种风气将会混淆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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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傅佩荣《庄子》心得(15)
  不过,庄子身为道家,他反对调解辩论的理由,自然不一样。他最后说出了重点。
  庄子说:“辩论是非的声音是互相对立才形成的,要想化解这样的对立,就要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顺应无穷的变化,然后可以安享天年。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又是怎么回事?就是:是与不是一样,对与不对一样。是如果真的是,那么是与不是的差别就不需争辩了;对如果真的对,那么对与不对的差别也不需争辩了。忘掉生死,忘掉是非,让一切都止息于无穷,也长处于无穷。”

  在此,所谓“自然的分际”是指:与其在言词及观念上斤斤计较,不如观察及理解万物的变化。也许换个角度及立场,是与不是,对与不对,其实并无差别。若是从整体的眼光看待这一切,将可领悟超然的意趣。庄子喜欢提及“无竟”,亦即无穷无尽的领域,有如我们常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甚至还可以跨出海与天,抵达无边无际的自在逍遥境界。

  听了庄子这番话之后,我不但不想做调人,连平常与人辩论的兴致都化解于无形了。【引文】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庄子?齐物论》朝三暮四
  有些我们朗朗上口的成语,意思与它原先的用法不太相同。“朝三暮四”就是一例。现代人说这四个字,是批评某人心志不坚、操守不定,有见风转舵、随风摇摆之意。但是,古人的用法并非如此。

  比较完整的版本是《列子?黄帝》所记载的。故事大意是:宋国有个养猴子的人,时日久了能与猴子互通心意。他省吃俭用来照顾猴子,后来实在没钱买足够的栗子,只好减少猴子的食物供应,但是又怕它们不再听话,于是心生一计。他对猴子说:“以后给你们吃的栗子,早上三升,晚上四升,可以吗?”猴子听了都很生气。他再改口说:“那么,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可以吗?”猴子听了都很高兴。

  接着,列子总结说:“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与实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可以左右众人的喜怒。
  列子原名列御寇,在时代上早于庄子,所以《庄子》书中还有一篇,名为《列御寇》,而在其他地方也多次提及此人。不过,现在通行的《列子》一书,则是晋朝的人所编成,资料未必可信。无论如何,我们要指出的是:庄子也曾使用同样的寓言,而他的意思又远远超出了前面所说的。

  在《庄子?齐物论》谈到“朝三暮四”之前,先说了一段深奥的道理:“因此之故,像树枝与屋梁,丑人与西施,以及各种夸大、反常、诡异、奇特的现象,从‘道’看来都是相通为一体的。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毁灭,所以万物没有生成与毁灭,还会再度相通为一体。”


第16节:傅佩荣《庄子》心得(16)
  庄子希望大家明白:“道”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万物都在“道”的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他接着说:“只有明理的人知道万物相通为一体,因此不再争论而寄托于平庸的道理上。平庸,就是平常日用的;平常日用的,就是世间通行的;世间通行的,就是把握住关键的。能到把握关键的地步,就接近‘道’了。这正是顺着状况去做,达到此一阶段而不知其中缘故,就叫做‘道’。”只要觉悟“道”是一个整体,就不会计较名称与实质的改变了。因为,真正改变的只是名称,以及随着名称而使人“以为改变的”实质。

  以上述观念为背景,庄子最后才谈到“朝三暮四”的寓言。为了保持原典的完整,我们继续引用庄子的话,他说:“人们费尽心思去追求一体,却不知万物本来就是相同的。这就叫做‘朝三’。什么是朝三呢?有一个养猴子的人拿栗子喂猴子,说:‘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听了都很生气。他改口说:‘早上四升,晚上三升。’猴子听了都很高兴。名与实都没有改变,而应用之时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这也是顺着状况去做啊!所以,圣人能够调和是非,让它们安顿于自然之分,这就叫做‘两行’:是非并行而不冲突。”

  庄子的用意显然比列子的更为开阔。圣人是卓越的领袖,他有本事让众人喜、让众人怒。但是,重点在于:不论先三后四,或者先四后三,加起来的总和都是七。正如,有人少年得志,也有人大器晚成,那么你选择什么?既然人生是一个整体,我们又何必先喜后悲,或者先悲后喜呢?这些情绪反应不是多余而毫无必要的吗?如果陷入情绪反应的循环过程中,人生不是将在来去匆匆之际,茫然而大惑不解吗?这样的人生不是太可惜了吗?

  当然,我们认真分辨及讨论“朝三暮四”这个成语,目的并不是想要改变大家习惯的用语,而是希望借着追溯源头,说明它的本意,再进而欣赏庄子思想的特色。庄子其实完全符合西方所谓的“哲学家”标准,亦即“爱智者”,因为智慧是指“完整而根本的觉悟”。在西方,这种智慧是难以言诠的;在道家的庄子,则设法以各种比喻来启发人,引领人走向爱智及慕“道”的正途上。【引文】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庄子?齐物论》梦中的蝴蝶
  提起庄子,大家都会想到他曾经做梦变成蝴蝶的趣事。唐朝诗人李商隐在他的《锦瑟》诗中,以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更使“庄周梦蝶”的故事成为庄子留给后人的典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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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傅佩荣《庄子》心得(17)
  这个典故的原文其实很短,有如《庄子?齐物论》的压轴小结。请看:“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十分开心得意,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这种梦境所代表的,就称为物我同化。”

  做梦是十分普遍的经验,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乎是个自然的现象。但是,当我们想起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也有“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无法分辨孰真孰假吗?庄子在同一篇文章稍前,早就分析过梦的问题,并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场梦。

  他说:“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上起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人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醒来后才知道在做梦。要有大清醒,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浅陋极了!”

  依此看来,人生应该怎么安排才好呢?难道庄子会期望我们糊里糊涂过日子,因为“大清醒”实在太困难了?或者,即使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我的清醒在众人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离经叛道的怪异现象呢?为了厘清问题的症结,必须辨明庄子所谓的“物化”(物我同化)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庄周与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是庄周,就接受自己是个“僵卧不动的”、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在世间走投无路的这样一个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飞舞、开心得意”,尽情享受生命的喜悦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其实都是一个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而整体中的一切都在互相转化啊!

  《庄子?知北游》有一段对话,直接答复了有关“物我同化”的问题。
  舜请教丞说:“‘道’可以获得而拥有吗?”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的,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拥有的,那么是谁拥有它呢?”丞说:“它是天地所赋与的形体;生存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中和之气;性命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顺应过程;子孙不是你所拥有的,是天地所赋与的蜕变结果。所以,行路不知去处,居住不知保养,饮食不知滋味。这一切都是天地间变动的气,又怎么可能被你拥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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