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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童铁匠低头对李光头和宋钢说:“她没死,她是昏迷,就让她躺着吧,过一会儿自己会爬起来的。”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破涕为笑了,宋钢抹着眼泪仰脸对童铁匠说:“童铁匠,你会有善报的。”
童铁匠很满意宋钢的话,他笑着对宋钢说:“这是一句公道话。”
李光头和宋钢开始安静地坐在李兰的身旁,他们觉得李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宋钢把掉在地上的照片捡起来,自己看了看,又给李光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纸袋。桥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挤进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向别人打听了一会儿,又转身挤了出去。两个孩子耐心地坐在那里,他们不时地看对方一眼,偷偷地笑一笑。过了很长时间,李兰突然坐了起来,两个孩子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们对围观的人群叫道:
“妈妈醒来啦。”
李兰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她不好意思似的站了起来,认真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将照片和黑纱白布重新捧在胸前,李光头和宋钢重新拉住了她的衣角,三个人低着头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回家的路上李兰没说一句话,李光头和宋钢也不敢说话,可是他们激动万分,他们紧紧拉着李兰的衣角,他们的母亲失而复得,让他们感到无比幸福。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李兰向前走去时,一会儿把头伸到李兰的前面,一会儿又把头转到李兰的身后,他们不断地去看看对方,不断地向对方笑一笑。
第二十一章
宋凡平死后的第四天,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来到了李兰的家门口。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裤子和汗衫站在门外,不说一句话,老泪纵横地看着屋里的棺材。他就是宋凡平的父亲,宋钢的爷爷,这个解放前拥有过几百亩田地,解放后田地全部分给了村里的农民,只剩下一个地主身份的老地主来了。这个现在比最穷的贫下中农还要穷的老地主,来接他的地主儿子回家了。
在前一天的晚上,李兰已经给宋钢整理了行李,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她整理,看着她从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里拿出自己的衣物,拿出了染上了宋凡平血迹的那包泥土,还拿出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她又把宋钢的衣物放进了旅行袋,还把整整一袋奶糖全塞进了旅行袋,当她扭头看到李光头充满期待的眼神时,又把奶糖拿了出来,从里面抓出一把递给李光头,也给了宋钢两颗奶糖,其余的又都塞进了旅行袋。李光头和宋钢吃着奶糖的时候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直到第二天宋钢的地主爷爷出现在门口时,他们仍然不知道兄弟两人就要分手了。
这一天的上午,他们的手臂戴上了黑纱,腰间系上了白布条,宋凡平的薄板棺材放在那辆破旧的板车上,板车上还放着宋钢的旅行袋,老地主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后面。
在李光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李兰的表情如此骄傲。李光头的生父给她的是恨和耻辱,宋凡平给她的是爱和尊严。李兰昂首走着,像电影里的红色娘子军。那个老地主弯腰拉着板车,像是正在被批斗似的,他拉着板车向前走去时,不断抬手抹着脸上的眼泪。他们和两支游行的队伍迎面相遇,革命群众的口号停止呼喊了,革命群众手里的小红旗也倒着拿了,革命群众议论纷纷地看着这四个人和一辆板车一具棺材。一个戴章的人走上来问李兰:
“谁在棺材里?”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你丈夫是谁?”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他怎么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他是地主。”
李兰说到宋凡平是地主时,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吓得不敢抹眼泪了,她却是响亮地说了出来。游行队伍里的革命群众站住了脚,他们惊诧这个瘦小的女人竟然敢这样说话,那个戴章的男人对李兰说: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兰坚定地点点头:“是。”
那个男人回头对游行的革命群众说:“看到了吗?如此嚣张……”
他说完转回身来,挥手给了李兰一巴掌,李兰的头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可她骄傲地笑了,继续昂首看着他。那个戴章的人又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骄傲地笑着,仍然昂首看着他,她说:
“打够了吗?”
李兰的话让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兰,又看看游行的人群,满脸的奇怪表情。李兰对他说:
“你要是打够了,我就要走了。”
“他妈的……”戴章的男人破口骂道,他挥手给了李兰两个耳光,让李兰的头左右甩了两下,然后他说:“滚吧……”
李兰嘴角流着鲜血,微笑地拉起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众惊讶地看着她,她微笑地走着,微笑地告诉他们: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