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全集》第95/105页


  “今天没有……”
  李光头大失所望,伸向宋钢的手缩了回去,吞着口水垂头丧气地说,“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妈的还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这时候宋钢鬼使神差地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了出来,递给了满脸失落的李光头。李光头先是一惊,随后嘿嘿笑了,接过钱时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也学会捉弄人啦!”
  宋钢苦笑着骑车离去。这个晚上宋钢最担心的时刻出现在晚饭以前,林红的手伸进了宋钢的口袋,她发现钱和粮票又没有了。这一次林红期待着能够摸到它们,当她确信钱和粮票都没有以后,突然惊慌起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宋钢,希望宋钢告诉她,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当林红的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宋钢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睛看到林红害怕的眼神后,宋钢声音抖动地说:
  “我错了。”
  林红知道钱和粮票又被李光头拿走了,她绝望地看着宋钢,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钢羞愧不已,他想解释事情的前后经过,可是话到嘴边时还是那一句:
  “我错了。”
  林红气得眼泪直流,她咬着嘴唇说:“我昨天才给你的钱,你今天就去给李光头了,你就不能等几天再给他吗?你就不能让我先高兴几天吗?”
  宋钢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齿想说一句仇恨自己的话,可是说出来仍然是这三个字:
  “我错了。”
  “别再说啦!”林红喊叫起来,“我都听烦了,你只会说这三个字。”
  宋钢不敢再说话了,他低头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文革时挨批斗的父亲宋凡平。林红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宋钢站在那里一点反应没有,林红又气又伤心,她不愿意去理睬宋钢,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钢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了,林红听到锅碗的响声,知道宋钢在做晚饭了。屋子里逐渐暗下来,宋钢做好了晚饭,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准备好了碗筷。林红心想宋钢应该走过来说话了,可是宋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红气得咬住了嘴唇,过去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变得漆黑一团,宋钢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着林红睡醒了起床一起吃饭。
  林红知道宋钢一直会这么坐下去,如果林红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话,宋钢就会在椅子里坐到天亮。宋钢坐在那里连呼吸都很轻微,像是怕吵着林红。林红开始心疼宋钢了,开始想到宋钢的种种好处,想到宋钢对自己的爱,想到宋钢的善良忠诚,想到宋钢的英俊潇洒……想到英俊潇洒时她不由抿嘴一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宋钢。”
  坐在椅子里的宋钢霍地站了起来,接下去林红没有说话,宋钢犹豫不决地又要坐下了。林红看到了宋钢的身影在黑暗里的反应,她再次抿嘴一笑,她轻声说道:
  “宋钢,你过来。”
  宋钢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俯首下来。林红继续轻声说:“宋钢,你坐下来。”
  宋钢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林红拉住他的手说:“坐进来。”
  宋钢坐了进去,林红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宋钢,你太善良了,我以后不能再给你钱了。”
  宋钢在黑暗里点点头,林红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问他:“你没有生气吧?”
  宋钢在黑暗里摇摇头说:“没有。”
  林红坐了起来,把宋钢另一只手也拉过来,然后温柔地对宋钢说:“我不想说李光头这个人有多坏,他就是一个好人,我们也养不起他。你想想,我们两个人一个月才多少钱?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们要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不能有李光头这个负担,李光头没有了工作,以后活不下去,会死缠着你……宋钢,我不是担心现在,我是担心以后,你为我们以后的孩子想想吧,你一定要和李光头断绝关系……”
  宋钢在黑暗里点了点头,林红没有看清,她问:“宋钢,你点头了吗?”
  宋钢点着头说:“我点头了。”
  林红停顿了一下,问宋钢:“我说得对不对?”
  宋钢点头说:“对。”
  这个晚上疾风暴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此后的日子里宋钢开始躲避李光头了。宋钢下班骑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就要经过李光头静坐示威的县政府大门。宋钢躲开李光头绕道远行,让林红时常站在针织厂大门口等了又等。以前林红还没有跨出厂门,宋钢就等在那里了,现在她伸长了脖子左等右等,针织厂的女工都走光了,宋钢骑着车才匆匆赶到。有一天林红终于不高兴了,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上了后座,路上不和宋钢说一句话。回到家里,林红开始责怪宋钢,她说自己站在工厂门口担惊受怕,担心宋钢路上出事了,甚至都想到宋钢是不是撞上电线杆撞破了脑袋,宋钢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他说是为了躲避李光头绕了远路。听了这话,林红立刻响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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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十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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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什么?”
  林红说李光头这种人,谁越是怕他,他就越是要欺负谁。林红告诉宋钢,以后还是从县政府大门口走,她说:
  “你不要去看他,就当没有这个人。”
  宋钢问她:“他要是叫我呢?”
  “你没有听到,”林红说,“就当没有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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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下)二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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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将破烂堆成小山了,他改变了静坐示威的风格,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才盘腿坐在大门中央,其他时间进出大门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烂里乐此不疲地翻拣,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脑袋还高,围着破烂三百六十度转过去又转过来,像是在沙里淘金。一听到县政府下班的铃声,李光头立刻蹦跳着跑回大门中央,仍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盘腿坐下。县政府下班出来的人嘿嘿地笑,说这个静坐示威的李光头,比县长做大会报告时还要神气。李光头很满意这样的评价,他对着说话者走去的背影响亮地说:
  “说得好!”
  李光头一个月没有见到宋钢了,宋钢骑着他的永久牌重新从县政府大门前经过时,李光头顾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从地上蹦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假装没有听到李光头的喊叫,可是李光头的喊叫仿佛是一只拉扯他的手,他蹬车的双腿动不了了,犹豫了一下后,掉转车头慢慢地骑向李光头。宋钢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李光头,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李光头兴奋地迎上去,将宋钢从自行车上拉了下来,神秘地说:
  “宋钢,我发财啦!”
  李光头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破旧手表,左手将宋钢的脑袋按下来,让他把手表看仔细了。李光头激动地说:
  “看见上面的外国字了吧,这是外国牌子的手表,走出来的都不是北京时间,是格林威治时间,我从破烂里找出来的……”
  宋钢没有看到表上的指针,他说:“怎么没有指针?”
  “按上三根细铁丝就是指针了,”李光头说,“花点小钱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时间就哗哗地走起来啦!”
  然后李光头将外国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慷慨地说:“给你的。”
  宋钢吃了一惊,没想到李光头把自己这么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表拿出来还给李光头,他说:
  “你自己留着。”
  “拿着。”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十天前就找着这手表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表送给你,这一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宋钢满脸通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李光头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收下手表,强行将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对宋钢说:
  “你每天接送林红,你需要手表;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门示威,日落回家睡觉……”
  李光头说着抬起头来,寻找西下的夕阳,他举手指着透过树叶看到的夕阳,豪迈地说:
  “这就是我的手表。”
  看到宋钢脸上的疑惑,李光头解释道:“不是这棵树,是那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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