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射之海》第2/37页



她依然沉默,目光随着望月做记录的手在移动。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望月像刚才一样,放慢了速度,重复着问话,想知道她能否理解"自己是谁",明确这一点,才好开始进行第一步的治疗。

一般来说,记忆的形式大体上分为三类:感觉记忆、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感觉记忆就是指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记忆,比如在卡片上写一些数字让患者回答,通过它来判断病人的感觉记忆是不是有问题;短时记忆是指对一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的记忆;长时记忆则是指对数周、数月、数年,甚至更早以前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记忆,询问患者"你是谁",即是对长时记忆有无障碍进行了解。有时,电影里会有忘记自己是谁,而被牵连进犯罪案件的情节,实际上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人对自己的名字等一般的常识性记忆,通过反复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剩的认知,已经将其牢固镌刻在自己的大脑沟回中,要抹去它的痕迹极为困难。

望月看到这个女子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又联想起"急性记忆丧失症"这个病名。投海时的突然性撞击,很可能会使她罹患此病,而且搭救她的那两个年轻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急性记忆丧失症"不是什么危险的病,它像一阵风一样突如其来,经过数小时或者一两天就会很快恢复。可是,从眼前这个女子跳海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而她的记忆还是裹藏在冥冥的黑暗之中。

望月也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比如说失语症。所谓失语症,就是本人脑子里想的事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者是对别人说的话不能理解。但是,这两种机能分别由人脑的两个不同部位控制,两个部位同时受到损伤,则几率不大。而且,到底是属于运动性失语症还是感觉性失语症,必须和患者进行交流以后才好下结论。

望月为了让女子从心理上放松一下,打算随便谈谈自己的事情,他离开桌子,开始在诊室中慢慢地踱步,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习惯,他认为,医生对患者的私人生活刨根问底,可是自己这一方却一点也不透露私人情况,有些不公平,特别是当无法与病人进行对话的时候,他就会夹带着一些轻松的玩笑,主动地讲讲自己的家庭成员、兴趣什么的。

第4节:光射之海(4)

"我非常想成为你的朋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你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听,你就可以早日回到亲人身边了。"

女子依然面无表情。望月站在窗边向外望去,院子中间,可以看到几个患者的身影。这里的住院患者基本上都很乐意回到家人身边,当然,也有极少数的病人不愿意回家,甚至还有拒绝接受病人出院的家属。

---不知道这个女子属于哪一种,或者,说不定她是单身?

望月看了一眼女人的侧脸,改变了话题。

"八天前的那个晚上,你不会是去海里游泳吧?"

望月坐在女子的身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女子身上穿着医院发的半袖白T恤,据说被海浪吞没的时候,她正穿着劳动布的无袖连衣裙。宽大的裙子大概可以盖住隆起的腹部,望月在脑海里描绘着眼前这个女子自杀时的穿着。

如果是劳动布,应该是蓝色的,里面配上红色的T恤衫,脚上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戴着什么样的项链?披肩发当时又是什么样的发型……一幅纯真无邪、年轻可爱的孕妇的剪影浮现在他的脑际。不知道那时她的表情是不是像现在一样阴郁,或许,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光彩?

望月到过好几次中田岛的沙滩。在那里,如果不是有海浪声,你简直会以为自己身处起伏的沙漠之中。八天前的晚上十点,应该是到了退潮时间,天气晴朗。这个女子越过了好几个沙丘,来到被海水打湿的岸边久久伫立着,虽然距离比较远,但女子那种想自杀的情形,还是被在沙丘上放焰火的四个青年男女看到了。女子脱了鞋,稍微挽了一下裙裾便向海里走去,海岸线上除了她的身影以外没有其他物体,因而她显得十分醒目。她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步一步地迈入没膝的海水。

沙丘上的四个人觉得不对劲儿,一个人跑去打电话,另外两个会水的小伙子拼命地跑向海边。很快,一排高高的浪花敲碎在女子的头顶上,海浪退下去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应该说,当时这几个住在附近的年轻人要是没有跑到这里来放焰火,事情原本会按照女子的意愿发生的。然而,由于救助及时,不光是她本人,连孩子的性命都保住了。附近没有发现书包之类的东西,以及其他可以表明她身份住址的线索,不知道是一开始她就没有随身携带,还是已经被海浪卷走了。

望月对那一带十分熟悉,在漆黑的夜晚发生在海边的事,不由得使他浮想联翩:浸透了海水、湿漉漉的帆布裙子,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救生员急急忙忙地施行抢救措施,女子从嘴里向外吐着海水和脏东西,仰面朝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夜空……

在望月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次,父亲领着他到那一带海边散步,发现了海龟蛋。当时他数了数,正好十个,他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家院子里观察海龟蛋是怎么孵化的,就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如果用塑料袋子装一些这里的沙子带回去,在院子里营造出像海边一样的环境,大概有可能孵化了。"那太好了。"望月把十个蛋都掏了出来,父亲劝他说,如果海龟妈妈最后看到自己下的蛋一个都没剩下,那太可怜了吧,至少应该给人家留下一半。但是望月太想看看小海龟是怎么从蛋壳里爬出来的了,而且自以为十个一定比五个的成功率大,他便像买玩具时一样开始耍赖,一点也不肯让步。最后爸爸没有办法,只好把海龟蛋和沙子都装在塑料袋里带回了家。

第5节:光射之海(5)

肚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仰面朝天地躺着,旁边是呕吐出来的脏东西。那片沙滩会不会是自己拿走海龟蛋的地方呢?难道女人是想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大海里吗?不知为何,望月竟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在海滩等着孩子们到来的母海龟,到最后却一个也没盼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悲凉的心情逐渐在望月的心底膨胀,那是做小学生时无法体会、到了为人父母时才痛切感受到的悲哀。为什么当时父亲不严厉斥责自己,哪怕是强迫,也要把海龟蛋放回去呢?反过来,现在他心里倒有些责怪已经去世的父亲。因为拿回家的海龟蛋一个也没孵出来,最后都臭了。

---那么,这个女人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呢?

突然间,他脑海中浮出了这样的疑问:怀着孩子的女人为什么要在妊娠中自杀呢?

不过,无论与她本人有没有办法交流,以及她的意思是什么,一个非常明确的事实就是孩子必须得生下来。先让她住进开放病房,到预产期时,再转到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妇产科。在那里生下孩子以后,如果孩子的母亲还是意识不清的话,就只能把孩子送到育婴院去了;如果联系不到家属或者孩子父亲的话,孩子恐怕要在育婴院里长大。

望月不自觉地凝视着女子明显地鼓起的腹部,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未来伴随着夜晚海边发生的事情,总会让人有一种"前途暗淡"的感觉。女子没有理会望月的凝视,两手轻轻地交叉在一起,放在了膝盖上。她的手心偶然朝上,一下吸引了望月的目光,一道凸起的暗褐色疤痕,笔直地从左手腕处横过。望月轻轻地拿起了女子的左手,被抓住时,她一点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这是一道刚好不久的新伤疤,大约三四个月,最多不会超过半年,而且伤口很深,发现迟了的话,她肯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丧命。看来,这回投海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了,这个女子以前就有过自杀的经历。而且,根据伤口的深度推断,她本人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通过这条线索可以查出她的身份,望月想。查一下半年来割腕自杀、被送到医院抢救的轻生者就能找到线索,如果把查找范围限定在浜松地区内,查找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

应该说,此刻望月正在被先入为主的念头所左右,他根据身怀六甲的女子跳海之前穿着白色运动鞋、劳动布连衣裙等比较随意的衣着,加上身上没带书包、钱包之类的东西,就断定她住在附近。可望月却忘了三天前从松居医院跑到东京去的那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事,不要说患者根本不会拿什么书包和钱包,他们连自己是谁都稀里糊涂。然而,该患者却是在距离浜松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被发现的,他到底使用了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去东京,一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结果,三十分钟的诊治中,女子一言不发,连病名也无法确定。不过至少判明了她曾两次试图自杀这件事,所以目前暂时还无法让她进入开放病房。望月作出了将其送到隔离病房,并进行观察的决定。

第6节:光射之海(6)

2

经过了一夜的观察,女子被转移到了开放病房。然而,两个星期过去了,病人基本还处于混沌不清的状态。虽然望月以前也遇到过几次类似的患者,但是和其他病例相比,这个女子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不应该属于重症一类。重症患者,譬如两年前患病住进来的中野智子,也是不回答问话,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如果不给她吃东西的话,甚至连厕所都不去。在中野智子身上,人能具备的所有感情业已消失,大概她本人的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丝丝不想活下去的欲望。她刚住院时那么结实丰满的身体,很快竟成了一副形容枯槁的皮包骨。短短两年时间,少妇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婆,目前没有丝毫可能恢复的迹象。除了等死,她似乎没有什么指望了。像智子这样挂着纸尿布、只能喂流食、像婴儿一样的状态,颇具讽刺意味,因为她也有过一个女儿,小女孩在刚摘下尿布、吃饭不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智子没注意时,女儿淹死了,不过不是淹死在那片从诊室窗户可以看到的湖沼里,而是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型蓄水池里。智子当时不断地尖叫着责怪自己,身体内部源源不断涌出的巨大压力和忧伤,破坏了她的正常思维和脑组织,她的精神彻底垮了。现在她终日嗅闻着女儿留下的尿布,在那熟悉的味道里盘桓追忆。智子变得不说、不笑、不哭、不闹,因为她如果不彻底断绝人所有的欲望和感情,以及一切精神活动,就难以承受失去女儿的悲伤。面对如此脆弱的病人,按理说望月应该伸出援救之手,可是他却拿不出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药物治疗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尽量想办法减缓病人衰弱下去的速度,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纯粹是爱莫能助。但是反过来说,智子要是好起来也很麻烦,因为现在能出面照顾智子的亲人一个也没有,在她刚住院时,她原来的丈夫就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现在早已再婚,连孩子都有了。

面对这位两周前住进来的年轻女患者,望月同样也有一种对她坎坷命运的担忧。然而,虽然她无法进行会话、没有喜怒哀乐表情的症状跟智子相似,但是她还可以自己去厕所,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食欲,偶尔还会到院子里去散散步。有这些兆头,只希望能发生什么突然性的转机,让事情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才好。

当望月从开放病房和隔离病房之间的走廊上走过的时候,他听到住院患者砂子健史正在兴奋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砂子健史是十天前被送到这里来的,他是一位自杀未遂的患者。病历上写的是:精神病,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在东京一家做家用电器的公司上班。本人最近经常失眠和食欲不振,这次回浜松的父母家休养,不久便出了事。

当前:第2/3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