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第112/130页


  她一双杏眼微微眯起,似乎在笑,可是再看她的眼睛的时候,却又觉得这里头的寒冰不逊于外头连天的飞雪。
  章松寿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沉默半晌才笑道:“这……同大殿下亲近之人,除了陛下,二公主,三殿下之外……也就只剩下……老臣了。”
  一时间,屋外是让人看不清前路的鹅毛大雪,屋内却只有炭火偶尔烧出的轻微声响。
  两人相对而坐,李安然突然哈哈大笑:“舅舅胡说些什么呢,甥儿只不过是劫后余生,有些后怕,所以才疑神疑鬼而已。”她对着身边伺候的下人招了招手,嘱咐道,“下这么大雪,舅舅回去也不方便,不如在这吃碗热腾腾的野鸡汤,等雪小一些再回去,如何?”
  章松寿也笑:“自然不会推辞狻猊儿的好意。”
  两人便将棋盘上的棋子又收回棋篓之中,又另外开了一局棋,再次对弈起来。
  这京中飞雪没有一会便在天京城所有的屋顶上积起了一层白,此刻在京中的外国使臣们在经历了叛乱之后,受到了皇帝的赐下的“压惊礼”。
  东夷被灭国之后,先不提又派出使臣前来进贡,感谢大周皇帝保住了他家国祚的新罗王,和大周关系亲近的安南王室,就连处在西域的丘檀、高昌、楼兰等国也派出使臣来,对大周皇帝表示亲近。
  只是还没等皇帝召见他们,便出了这档子破事,皇帝眼下是没有心情见他们的,于是便赐下一些“压惊礼”来委婉的告诉他们――朕现在要忙别的事情,你们暂且不要来烦朕。
  于是这些使臣滞留在天京的时日又被拉长了。
  好在鸿胪寺管吃管住,这些滞留在天京的使臣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尤其是丘檀使臣。
  丘檀是夹在高昌、楼兰、象雄之间的小国,三国都想吞了它,却又都碍于其他国家而不能下手,如今的丘檀王是反叛上位的将军,为了讨好更为强大的高昌,时不时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几乎没有停过,如今也是高昌因为恐惧大周的威仪,所以先派出使臣前来和大周示好,丘檀才会紧随其后。
  既然皇帝暂时不召见他们,这些使臣平时除了跟随鸿胪寺的官员学习觐见大周皇帝的礼仪之外,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多。
  加上大周天京繁华,是在他们的家乡见不到的景象,这些官员也乐意四处走走,若是担心风俗不同,也可以去西市,若是想要购入大周的特产带回去,那东市也是个好去处。
  丘檀被派来的使臣是前王时代的老臣,这次若不是因为丘檀国内只有他精通大周官话,也不会把他从犄角旮旯里拎出来,派往大周做副使。
  ――大周的国都,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真真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老臣忍不住这样感叹。
  只是天上下了雪,他只好就近找了一家燃着炭火的茶肆走了进去,要了一杯姜茶暖暖身子,他前面坐着一个前来化缘的年轻僧人,背对着他。
  却见那僧人身姿挺拔,一席僧袍虽然旧,却干净整洁。
  老臣越看他的背影越觉得熟悉,直到他站起来,看清了年轻僧人的侧脸,他才猛然睁大了自以为已经老眼昏花的眼睛,不可置信得揉了揉,顿时连捧着茶杯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荣枯原本是因为下雪,所以暂时在茶肆之中避雪,待到雪稍稍小了一些,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后头传来“咣当”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人扑到自己面前,双手扳住他的肩膀。
  “你是――是王孙――你是孙提婆耆吗?”


第98章 就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王孙能……
  “原来如此。”荣枯坐在禅房里, 看着眼前喝着暖身姜茶的老臣普赞,手指轻轻摩挲着缠在手上的念珠,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一样开口道, “我阿娘她……”
  说到公主,普赞的眼里又蓄起亮晶晶的眼泪, 他自知在王孙面前再哭出来实在是不得体, 便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二十多年了, 公主每日过得都是戴着镣铐赤脚乞食的日子,还有旧时的老臣偷偷接济着,只是眼看着身子骨越来越单薄……”
  说到这里, 普赞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当初叛将反叛,杀上王庭的时候,也曾经想逼迫公主嫁给自己,以显示自己继承王庭的正统性,但是公主宁可死,宁可出家也不愿意苟且偷生,那贼人便用提婆耆的性命威胁。
  公主将王孙送给僧团带出丘檀之后,便削发出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比丘尼。
  这二十年来风餐露宿, 从一国的公主,几乎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
  荣枯听着他说, 眼泪也止不住地滴落在僧袍上,即使用袖子努力去擦, 却也怎么样都擦不尽。
  普赞扑到荣枯的跟前去:“王孙殿下, 求您回到丘檀去,救救公主,也救救丘檀的子民吧。”
  贼子上位之后, 实行暴政,对外谄媚高昌、象雄,对内又是横征暴敛,加上他原本就好色,时常在民间广选妃,丘檀子民家中有十六岁以上姑娘的都要去参加。
  有些家里不愿意,便往楼兰、高昌跑,他又和高昌王有盟约,往高昌跑的百姓被抓住了很快就要送回丘檀受死,往楼兰跑的,因为楼兰和丘檀之间有一片戈壁沙漠,要越过也是九死一生。
  贼子为了恐吓旧臣,又将公主,也就是荣枯的母亲戴上手铐脚镣,命她赤脚走遍大街小巷,让旧臣们都看看不驯服于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看到公主这样的百姓和旧臣,无不掩面,即使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二十年。
  荣枯沉默,抿紧了自己的嘴唇。
  五岁开始,他跟随着师父一路走遍西域各国,见过礼遇师父,将师父奉为座上宾的;也见过畏惧师父在民间声望,将他赶出国家,不许他再踏入国境的;也有表面尊崇佛法,实际上只是借着佛法行咒术之事,祈求神佛保佑而非向善的。
  他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善恶,以至于心中切实觉得这人间是大苦海,众生无论喜乐悲欢,都只是在这苦海之中沉浮罢了。
  ――直到他与李安然相遇。
  他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件事,作为修行者,只是想着将众生从苦海之中渡脱,似乎是一种太过自欺欺人的说法。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寻求自渡。
  能自渡了,便想渡脱众生――所谓的“渡脱众生”,不过是心里有怜悯,却无力改变造成苦难的根源罢了。
  若是那个人,她会怎么回答?
  是了。
  是的。
  她一定会这样回答――摇橹泛舟渡过苦海固然不易,可我选择将这苦海填了,在上头造楼阁。
  母亲该受这苦吗?
  不该。
  丘檀的百姓该受这苦吗?
  也不该。
  所以,他应该回到丘檀去。
  只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大殿下知晓,不然的话最终结果可能会往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眼下最麻烦的,其实还是用什么借口向皇帝辞行。
  毕竟他是皇帝亲赐师号的圣僧,想要离开天京容易,想要离开大周往西域去,却是要经过皇帝亲自审批才能通过的。
  而皇帝现在连外邦的使臣都不愿意见,更不要说亲自批阅荣枯出关的请求了。
  普赞此时却道:“王孙先不要急着回丘檀,您是丘檀王室最后的血脉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王庭就真的复国无望了。”
  荣枯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母亲不是还在人世吗?”
  普赞被他问的有些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到:“可公主又不能继承王位呀。”
  这二十余年来,公主受的折磨普赞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动、赞赏于公主那异乎寻常坚韧的性质,可是丘檀的公主并不能继承王位,如果不是因为丘檀王室所有的男孩子都被造反的贼子杀害了,可能提婆耆作为老丘檀王的外孙,也不会成为最后复国的希望。
  倒是荣枯先从自己的思路里绕了出来――他和李安然待在一块太久了,受她的影响太深,觉得女子也能拿起武器来指挥军队。
  他几乎忘了李安然,其实是个历史长河中很少出现的“个例”。
  荣枯道:“我愿意回到丘檀去,以王孙的身份劝说百姓反抗涅乌帕的暴政。”
  他看着普赞惊讶的眼神和不赞成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这很危险,若是被涅乌帕的心腹抓到,我一定会死吧。但是普赞阿爷,我早就该死了,若不是母亲送我离开丘檀,我和我那些小小年纪便没了性命的表兄弟们是一样的。”
  他从榻上下来,站在普赞的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复国去的,我是为了将我的母亲,丘檀的子民从暴政之下解救出来而回去的。”
  “要结束暴政,只能依靠子民自己勇敢起来,我愿意去鼓励他们勇敢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去挣脱这苦海的束缚。”
  “我愿意走在他们的最前面,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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