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醉》第240/289页
“兰陵不是不喜欢杀戮吗?”长恭在我耳边轻吐幽兰,“其实外城已破,内城已成定局。定阳城三面深涧,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当下聚兵的城门。只要阻断城内与外面的粮草运输,不出半月,便可不攻而破。”
“原来是心理战术,吓吓他们,让他们顶不住忧患恐惧,尽早投降!只是十五天是不是有点长?宇文邕的大军会不会赶到解围?到时腹背受敌,反而主动变被动了!”我顿了顿又道:“如今你重出江湖,威风尽展,估计宇文邕多少也能猜到我逃出生天了!”
“兰陵是否担心韦孝宽和杨坚会受其迁怒?”
我睁开眼睛,微微转头,有些好笑地看看长恭,他不会在吃醋吧?
“担心他们?你觉得我有那闲功夫吗?即便他们君臣有所嫌隙,也是催生历史命运发展的必然形态。相比他们福缘深厚,我更操心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远离是非争斗!还有咱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听到?”
长恭笑了。
“兰陵勿忧!其实斛律将军早已领军从邺出发,赶至大河扰之。宇文护虽死,但其多年遗留在朝野的兵力部署,绝非一朝半日就能全部收编己用的!若他执意发兵定阳,那长安便会悬空,斛律将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孰轻孰重,我想宇文邕心中自有计较!”
“好,那我就再忍张大勇那臭小子半个月!”我赌气道。
长恭笑道:“班师回朝后,我便上奏辞去大将军之职。即便陛下不允我解甲,我亦会迁往封地,从此不问朝事。到时再现河鲤村的生活,兰陵可欢喜?”
我直点头,“太好了!”心里却知命运哪能如此轻易改变?兰陵王的封地这辈子恐怕是去不了了!但人生一定要有希望,希望比当下的享受更为重要,有希望才有幸福感。而我的希望就是改变他的命运,积极想办法,所以每天还能笑得出来。
“段韶的身体越来越差,但雄心不减,壮志未酬,谁都能看出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哎,想不开啊!两眼一闭,千秋功过,跟他有什么关系?!”
长恭一黯,“不管还有什么用兵之道,大志未酬,此战一了,即刻送他回邺,颐养天年!”
“老公,不要难过!”我伸手抚平他的眉头,“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有生必有死,你我也不例外。但我坚信宇宙苍穹唯有真情可以不灭,永垂不朽!所以你也要有信心,只要不嫌我麻烦,那么生生世世我们都能再见,相爱相守!不管时空如何变迁,过奈河桥时,你都不要喝孟婆汤,不能忘了我!”
长恭动容,望着我坚定且郑重地点头。
“其实你想,段韶这一生也算精彩充实,不枉此行,甚至他的威名和用兵之道,会流传后世千年不衰。试问古今有几人能做到?所以咱们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长恭又点头,他对我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移,千依百顺!
我忍不住亲昵地勾住他的脖子,“老公,我有点冷了。要不要……你也进来再洗洗吧?”
长恭一愣,脸色微红。我不容他犹豫,重重拉下他的身子,没想到却让长恭失手挤倒一旁挂着衣物的木架。
“咣当”一声巨响,长恭虽然及时推了一把以免木架砸到盆里来伤到我,但木架却反方向将屏风砸翻,四散。
我心有余悸地与长恭面面相觑……算了,还……还是穿衣服起来吧。
“有刺客,救驾!王,可还安好?”就在此时,帐外响起声音,一挑帘,冲进来几名副将。
“啊!”我尖叫。长恭以迅雷不及掩之的速度,抱着我以身遮挡外来视线,同时脚一勾从地上勾起一件衣服,胡乱为我披盖上。最后颇为恼怒地瞪向来人,“放肆!”
所有人都愣了。兰陵王衣衫不整,还抱着一个站在浴盆中……疑似没穿衣服的……人?!是鸳鸯浴的意思吗?
主帅大帐无从女子进出,王也从不染指营妓。之前听说正在处置一个犯错的士兵,那英明非凡的王这是……竟然……好男风?!在场众人顿时有种被雷劈的感觉,嘴巴大张合不拢……“王……王……”
长恭怒道:“你们都是老将了!没有召见,不经通传,擅闯本王内帐,乃重罪,军法重责!”
“王……恕罪!”一个年纪稍长的将军,到底见惯大场面,勉强拉回心神,竭力平静道:“适才忽听巨响,卑职等以为王……身处险地……才顾不得礼数,敢来救驾!虽有错,但情有可原……请王恕罪!”
“退下!”长恭一摆手。众人带着惊骇,忙不迭地夺路奔逃出去。
我无地自容,缩在长恭怀中,小声问:“帐外怎么会有人,段韶不是都带走了吗?是不是故意整我们啊?”
结果,第二天,全军就炸锅了……王好男风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错在我,是我玷污了他们心目上无比圣洁的王!
异样的目光……嘲笑……甚至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鄙夷……在背面,身旁,甚至当面就对我指指点点……
“就是他,就是他!”此刻的张大勇更是无比像街边的市井八婆,怨恨地望着我,只差没冲上来抽我嘴巴子,骂我不要脸了。天啊,冤孽啊……我这招谁惹谁了?!
“看看……看看……身无二两肉,貌不惊人,也敢狐媚王,呸!”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他却出卖自己的身体……”
“看起来比香帐的姑娘还要瘦弱,没想到胃口那么大……敢勾引王!”
“早知道,他有这种嗜好,之前一个营帐时,让他来伺候伺候咱们兄弟就好了,省得去祸害王。”
“你说什么?有种到我面前来说大声一点。”看我不抽他,火冒三丈,可以骂我,但不能这么侮辱我。
“哟,哟……兔儿爷发火了,以为仗着有王撑腰,就可以横行霸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王会喜欢他?做梦!不过图新鲜玩一阵子罢了,一转眼就忘了,看他如何还有脸在此立足!”
“不就一张光滑小白脸,打烂了,看王还会认得他是谁!”
我快要气炸了,就没人怀疑我是女人?一个都没有!
打我?说说而已,他们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毕竟我现在可是兰陵王的新宠!但是,每当长恭出战不在营中,或者专注公务、操练将士的时候,我的际遇就没那么友善了……
“拿着!”一杆长铁枪突然矗立在我眼前,张大勇气呼呼道:“别整天像个娘们似的,拿着绣花针!当兵就该上阵杀敌,男人的血汗该是流在沙场上的,不是床蹋……”老脸一红,说不下去了。
“你要干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娘们,是你们都瞎了眼!不拿针线,我怎么补这堆衣服?平时他不也经常做,还嫌我偷懒!
“外面的流言蜚语……你还耐得下性子坐得住?我都替你害臊!咱们虽说不用时常上阵,但也是大齐兰陵王帐下的猛将,不能光靠威名混日子。从今日起,我会负责操练你,一定能把你练得跟咱们一样强壮、威武……来,跟我出去……”
我打了一个哆嗦,还不及细想,他已经将我向外拖,只得问,“去哪儿啊?”
“练武!”
结果……从蹲马步开始……跑步……打拳……练枪……一直到日暮,长恭率军回营,终于有幸看到张大勇急训的成果……
一副宽大的盔甲下压着一个瘦弱矮小的身躯,就像一个小孩错穿了父亲的衣服!面容几乎全被遮得看不到了,手上还吃力地扶着一杆银枪,盔斜甲歪地支在他营帐门口站岗……
“兰……”长恭很是惊异。我很欣慰他还是一眼将我认出来了。
“你们,全部退下,不必跟随了!”长恭对众人命令道。
“诺!”待众人散尽,只剩我俩时,我再支撑不住,铁枪一丢,向地上坐去,被长恭稳稳接住,抱进帐内。
“兰陵,这是……”
“老公……先别问了,赶紧给我倒杯水,今天我被训练得快成累死狗了!”
“来,来,小心,烫不烫啊?”
我连喝了五杯,才算把嗓子里起的干烟压下去。“我好歹也是个外科医生,当年为了站立手术台前数十小时不倒,也曾刻意锻炼过体能。没想到,还是……还是这么不济!老了……老了……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他们心中高大上的王,就想把我练得跟你们一样强壮威武……结果揠苗助长……就成这样了!”
“没想到,他们竟趁本王离开之际,如此欺你,我……”
“千万不要!”我急忙阻止,“他们没有联合起来直接把我活埋,算是很有良心了!你若再出面……以为我打小报告,吹枕头风,背地里更要对我痛恨切齿,还不知道下回怎么加倍整我呢!”
“那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欺,而无所作为……那我还配做你夫婿吗?”长恭恼怒。
“他们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吗?说到底,也是太爱戴你这个王了!”我叹了一口气。原本也一心指着他为我报仇出口气,想想……现在反倒是我劝慰他了,“我就以妻子的身份,向你要个恩典:把我调到段韶身边,专门照看他的病!在公,合情合理。在私,要不是他,咱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他想继续看笑话,没门,他把你召回来,就有义务好好关照我!”
竖日,段韶亲下军令,说军医署人手不足,而他的病情加重,需要专人看护,而我就是那个专职看护。虽然还是有不少人看出端倪来,这是特殊照顾,但一切以段韶的病情为重,都知道耽误不起!谁敢在这个时候刁难,找死。段韶的军威也很高,所以不敢有人妄议。我也总算可以安生清静几天了。
不过,段韶的病情真的很严重,可以说病入膏肓,内脏全部衰竭,还成天研究兵法布阵的。我忍不住劝道:“歇歇吧,累死了,齐国的运数也不会改变分毫的。”
段韶望着我,“你真的知晓未来?”
我避而不答,反问:“打了这么多年仗,你最应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治国也是如此,高纬什么才能你会不知?……所以你才会这么费心地替他打江山!问题是就算你打下来了,他也要能守得住才行啊。不施仁政,人心背离,秦始皇的江山也难长久啊!”
良久,段韶长叹一声,道:“但身为臣子,先皇有托……”
“行了吧,别说什么三纲五常!”我直接打断,“你信不信因果,信不信轮回?”
段韶不语,我直接道:“如果没有轮回,一世寂灭,高欢都已化作尘土不知道飘散到何方了,你还替高纬执着什么江山?人死百年,谁当皇帝,跟你和高欢有什么关系?从来都是得民心者能得天下!如果高纬是扶不起的阿斗,就算你倾尽一生之力,也是没用的。不如好好为自己想想如何安渡剩下的时光!”
段韶不语。
“若有因果、轮回,那郁郁黄花皆般若,青青翠竹皆菩提。一颗沙粒中还有八千世界呢,你觉得高欢重做高家人的几率有多大?即便重新投胎为人,也可能是贱民,别国人……打个比方,如果他就投生在定阳城内某户人家,你挥兵践踏他现世的家园,屠杀他现世的亲人,他是该夸你还是骂你恨你?如果你死后也投胎在这里,而王却还在执行你今生的命令,攻城,杀人,让不足三岁的你命丧战争的铁蹄下,你还会不会赞他才华惊世?说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愿害了自己,却要别人承担你的恶念带来的恶报,你觉得公平吗?”
段韶愣在当场。
“算了吧,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做兄弟!人生如梦,赤裸裸来去无牵挂,唯有情意地久天长。佛家说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说白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交给上天,你先顾好自己吧!”
没想到就这番话,让段韶整整沉默了三天,不言不语,连我都不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连长恭请他去商议军情都推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