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醉》第251/289页


  “诺,是……”
  “四嫂!”高延宗刚一解放,就拉着我的袖口,又要行大礼,“果然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是我害你摔下万丈深渊,万死难辞其咎。六年间我无时无刻不悔恨噬骨,却不知如何弥补,我真的无心害你……”
  “我求求你,先起来再说。”我示意长恭帮忙,温柔一点。“我不是蔺相如,你也不是廉颇,这一大清早,唱的什么将相和啊!六年前的事,当年我就说了,不怪你。你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高延宗这才安稳坐到另一张宽椅上。我略微松了口气,“想不到这事让你耿耿于怀了六年。长恭说你长进了,原本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真的有担当了。不过也别太严肃,好像高孝瑜附身似的。”
  高延宗一愣。
  我继续道:“银针遇蛋黄变黑一事,的确是我愚弄世人,有错在先。其实这只是个小常识,古往今来应该很多人都能发现,尤其皇宫厨子,只是一直无典籍可查,才被忽视至今,让我钻了空子。林道子确因我而死!”
  “那厮该死,落入我手,亦千刀万剐。”高延宗忿忿道。
  “单这一件事,动摇不了我的地位。”我平静道,“冰冻三尺非一日寒,高湛对我的恼怒,远不止这一件。所以,真的与你无关!……不过你今天的举动,的确让我很生气。如今沈兰陵已非神医,算起来还是齐国重犯,而你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想把我送上断头台的同时也让你四哥落个窝藏重犯的罪名一并论处吗?”
  “哼!”长恭重重冷哼。
  “绝非我意,绝非我意!”高延宗大惊失色,连声否认,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再次犯下大错,手忙脚乱又要赔罪,见我头痛不已,长恭面色不佳,这才作罢。
  我轻拉长恭衣袖,柔声道:“你赶紧上朝吧!”
  “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叫我如何安心?”长恭冷冷撇了一眼高延宗。
  “就是闹大了,才更要一切如常!安德王过往的劣迹,想必无人不知?!那今日宿醉诨闹,也实属寻常,不必当真。如果你突然在意到连早朝都缺席,那才让人费解深思呢!”我在他耳边低低道:“早去早回,等你回来……煮饭!”
  长恭笑了,转对元夕吩咐:“好生看着,安德王稍有失当,即刻给我轰出府去!”
  “诺!”
  长恭看也不看高延宗,拂袖离去。高延宗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四哥还是这么爱说笑……哎,世上唯有你能让他温柔以待!所以四哥一领军回邺,我就猜到你必无恙相随。……四嫂,连我都能猜测到,何况其他有心人,加之西兰苑的风波……”
  我摆摆手,让他不用再说下去了,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太过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实在不想再置身风暴,“只要你们兄弟同心,旁人就不敢拿我做文章伤害长恭!谨记今日之事绝不可再犯。来,你且随我先回醉兰阁再作叙谈,咱们不能总霸着地方,扰了元总管的日常安排!”
  “是,四嫂。”高延宗异常严肃。
  “不敢,不敢!”元夕也恭身致意。
  “四哥为你,果真费尽心思,瞧瞧这……一步一景的,比御花园还具匠心。你不在,四哥从不让人踏足,这还是我头一回进来……”高延宗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对醉兰阁里的每一处都好奇不已,摸摸这,打量那,时不时啧啧称赞。
  我从房中取出几道糕点,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相邀高延宗坐下详谈。
  “阔别六年,你果然大不一样,稳重成熟不少,我想高孝瑜在天有灵,亦感宽慰。”记得当初高孝瑜处处谨小慎微,整天担心弟弟们行差踏错,尤其这个老五。
  高延宗微微一愣,苦笑:“当年是我少不更事,时常气恼大哥,让他担忧,如今再想让他再骂骂我亦不可能了。”眼眶微红,感慨万千。
  “四嫂可知,三哥也……”
  我点点头,据史书记载,应该是在我堕崖……也就是邙山大捷后的第三年,高孝琬被高湛活活打死。
  “没想到英伟不凡的三哥竟然步了废帝的后尘。”高延宗双目痛红,流露悲愤,“吾等兄弟除了我不长进,皆循规蹈矩,不敢擅越一步,没想到还是……”
  哎,谁要你们是长子嫡脉呢,比起高孝瑜,高孝琬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以他们都得死,而接下来就会轮到……心猛然一揪,浑身发抖!
  “四嫂……怎么了,突然脸色发白,旧患复发?”
  “没事,没事!”我打起精神笑问,“我不在你四哥身边的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这个问题萦绕多时,我不敢正面问长恭,挑起他的心伤,。而其他人则多少不敢妄议,我想高延宗应该没什么可顾忌的。
  “六年前你堕崖后,四哥不顾一切追随你跳了下去,我们想拦根本拦不住。只得事后派人下山搜寻,哪怕只有尸骸,也要将你们合葬!那韦孝宽和杨坚,倒也仗义,并无为难,带着自己的兵马与吕家村村民合力行事。”
  难得他们能放下立场成见,目标一致。
  “足足四日,不见一丝踪影。寻获希望渐渺,都以为你们被野兽拖离,尸骨不全……只得撤离!可就在第五日一早……一个小溪涧中,发现重伤昏厥的四哥,你却依旧行踪渺无……”
  “所幸四哥骨骼精奇,功力深厚,尽得天机老人真传。昏睡了足足月余后,突然一天毫无征兆地醒来。我推门见到他时,他已然坐起身……而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兰陵呢?”
  眼泪又没忍住。
  “我哪知道你的去向?无人知晓!只得摇头,瞬间却让我看到四哥眼中升起的悲恸和绝望……令人胆寒,甚至让我后悔贸然摇头之举。四哥却突然仰天大笑不止,所有人都以为他发疯之际,他又开口说……找不到就好,找不到就好,兰陵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丝毫摸不清他话中之意,揣测之际,四哥翻身下床提起长剑,将我们俘获的刺客全都杀了,无一活口,全是一招毙命,血溅当场!”
  震惊加心痛,虽然我现在跟长恭已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昔日之情,依旧不堪回首,心惊肉跳!世上也只有他会如此在意我的离开……所以就算拼尽性命也回报这个男人,让他幸福。
  “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连我亦深知,四哥虽擅战,但从不喜杀戮。这次一下杀了那么多人,他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眼中尽是冷酷,连我都感寒意。接着我眼睁睁看他用尸体擦拭剑身上的血污,便头也不回,上马独自奔回邺城。良久,我才反应过来,在后苦苦追赶……”
  “后来呢?”我紧张得手心冒汗。长恭的善良我最清楚,但这六年……心性突变,让我深感到他赶回邺绝不是为了养伤!
  “四哥自然没有回府,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回到邺城,直奔朝堂。当着陛下和群臣的面,斩杀和士开党羽一干人等!……若论单打独斗,试问当今天下,谁是我四哥的对手?!羽林郎根本阻挡不住四哥的雷霆之势。……连陛下都以为四哥要谋反逼宫……”
  不顾一切为我报仇,却加剧了高湛父子的疑心。
  “当天,整个南宫大殿如同幽冥血海。四哥则是罗刹鬼王,大开杀戒,半数朝臣尽命丧他剑下。他誓要取那和士开的狗命。岂料那厮竟不顾一切缩至先帝身后,乞求蔽护。”
  “……我记得那日四哥双目赤紫,形容妖魅骇人,二哥、三哥与我还有斛律将军、段王苦劝无用,四哥竟然挥剑对陛下道:让开,把他交出来!”
  “先帝亦骇然无语……四哥剑锋就这么隔着先帝鼻尖直指和士开……”
  “千钧即发之际,内庭突然冲出一人,舍身抓住四哥的剑锋,满手鲜血地跪在四哥面前哀求:王……收手吧,兰陵姐若在……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兰陵姐最不喜人滥杀,在这世上她最看重您……若让她知道你此刻如此……会很伤心的……王千万不要辜负兰陵姐的心愿,收手吧……”
  “是她!”我恍然。
  “没错,她就是当今陛下的乳母陆太姬。自那以后,原本后庭一个不起眼的乳娘,便受全朝青眼相加,先帝和陛下更是倚重非常……她真的是你同乡吗?陛下待她比太后还亲,日常用度皆……”
  “打住,她的事情我还不想知道。没错,她是我同乡,不过关系一般。还是说回你四哥,后来怎么了?”
  高延宗一愣,急忙转回:“听完陆太姬所言,四哥顿时失神黯然,宝剑重重摔下,口中不断喃喃呓语:没错,兰陵不喜欢我这样,兰陵不喜欢……一边跌跌撞撞出了皇宫,留下众人依旧呆愣当场,生怕四哥杀个回马枪!”
  “二哥、三哥领我追了出去,四哥就在邺城的大街上四处游荡,说这里是兰陵曾经来过的,那里曾是兰陵驻足、光顾过的,还抓着路人问有没有见过你……”
  心痛……
  “邺城之中不乏和士开一党的门下、食客甚众,自会有人说你……你不好。那天,迎面走来一群市井之徒,高谈阔论沈兰陵是祸国妖女。四哥再次暴怒,失控挥剑斩杀,吓得百姓四处逃散。吾等兄弟三人联手,才终将四哥拖回就近大哥故居,指着大哥灵位牌让他清醒冷静……”
  “压下来就好……”我心惊道。
  岂料高延宗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兄弟三人怕四哥再次发狂,便轮番守着他两天两夜。终因疲累不堪,相继睡去。待我们再次惊醒,又没了四哥的踪影,大惊之下四处搜寻……”
  “……原来四哥又跑到街上去寻你……逢人便问兰陵回来了吗?有没有路过,有没有打听兰陵王府在哪?人家烦了,把他当疯子,四处驱赶……竟还有些登徒子见四哥貌美竟起了歹意,用你的消息想诱骗四哥,结果全被四哥一一斩杀……后来,只要有人提及你的名字或者音似之字,让四哥听见,都会不顾一切赶去……出言不逊者、轻谩者,都被四哥手起刀落,一时间邺城出了个杀人魔王,无不胆战,百姓都不敢出门上街……”
  我已泪流满面。
  “最后,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来四哥的师傅,天机老人,与谢夫子联手,才终将四哥彻底打昏制服!”
  我微微松口气。
  “经天机老人详加诊断,说是四哥不堪失去你的打击,又曾堕崖受重伤,真气逆行,导致走火入魔,才会出现如此疯颠失常之举。当下决定起程回山调养!”
  王昱出手,我就放心了,何况现在的长恭很健康!
  “四哥一走,邺城便恢复往昔。先帝在和士开的唆摆下,准备向我等兄弟开刀问罪,更要诛灭四哥满门。幸得斛律将军和段王联合众臣屡次担保,我等并无反心,且兰陵王一失,民心、军心必散,国之将亡!痛陈厉害,加之慑于斛律将军和段王联手,先帝这才勉强作罢。但南宫殿一事,吓得先帝肝胆欲裂,每每梦中惊醒,加之纵情声色,服食丹药,身体日渐衰退……一年不到,便退位做了太上皇。只是依旧对我等兄弟戒心难除,恨之入骨。终于趁我与二哥外遣公务之际,对三哥下了毒手。待我们闻讯赶回时,三哥已全府被灭,三哥更是尸骨无存,还被冠以谋反之名。我骂天地不仁,亦被先帝知晓派人痛殴。先帝唯恐日后四哥会报仇,便召回老六,禁锢于京,我等兄弟亦不得离开半步。明为兄弟同心相佐,实乃临近监察!”
  “满门抄斩?那……礼儿呢?”我想起那个可爱男孩。
  “恰逢正礼在外游猎,躲过此劫。此刻已藏匿于漠北,无人可加害。四哥恢复归来后,一切皆已无法挽回,若执意报仇,就需拿咱们兄弟几个的性命再赌一次,生死难料……哎,四哥心灰意冷,抛开一切,四处游历,只希望早日与你重逢。所幸苍天有眼,终于把你送还给四哥,才又见四哥笑容。沈兰陵,我们曾一度认为你只会祸害四哥、连累他,现在我才明白即便有麻烦,也是甜蜜的负担,四哥甘之如饴。有你在,四哥才能像个正常人有喜有怒,开心不开心,一目了然,而不是块触不可及的冰珏!”
  冰珏?现在被我改造成家庭煮夫了,多少女子得心碎!我笑笑……心里的忧愁一丝没减反而加重。原来真的发生这么多事,令高湛父子如此忌惮长恭。此番长恭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恐怕更令高纬不安吧,却赏赐连连……我是不是做错了,长恭不该回来啊……
  “四嫂……”高延宗问道:“陆太姬处,真的不必知会?她毕竟是您同乡,且这些年来,是后庭对吾等兄弟最为友善宽厚之人。我想……”
  “是吗?”我笑着摇摇头,“一朝富贵,她也不容易,就别轻易打扰人家生活了!能跟你四哥相守,我已知够,攀龙附凤的事就算了。何况她与陛下亲厚多年,自己又有亲儿,关键时刻,你让她站在哪边合适?算了,我不想她知道我回来,你们可得关照好老六啊!”
  高延宗虽有疑惑,还是点头:“就按四嫂说的办。”
  “那四嫂可愿见见二哥?这些年,他对你们也记挂得紧!”高延宗问道。
  我笑着点头:“当然!咱们是一家人,找天请他来聚聚,要不……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等长恭回来,咱们一起吃个饭。你去通知高孝珩悄悄地来。”
  “好嘞!”高延宗兴冲冲向外走去。我则回屋又换回小厮的衣服,跟元夕打好招呼,能休息的仆人全部放假,只在外院留几人照应即可,因为我觉得还是在大厅接待叔伯比较合适。
  没想到,高孝珩还拉来了高绍信,一脸不甘不愿,黑着脸,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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