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第18/56页


这两个孩子的形象,立刻软化了凌瑜的心灵,当他们看到了凌瑜的痛苦的面容时,就用两颗纯洁童贞的心灵来安慰他说:“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吧!不要走那一条黑暗悲惨的道路。”

冰心解决凌瑜生死问题的法宝是“童心”,她把孩子当作天使来膜拜。——童心不仅驱散了凌瑜心中的阴翳,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拯救了出来,童心还使他的内心发生了剧变,升腾起了庄严华美的感情。

但是,难道童心就能解决社会上的问题、矛盾、冲突、斗争吗?

读者可能这样自问,也可能询问开出这一治疗社会痼疾药方的冰心。

然而,冰心对于童心的爱慕和崇拜,不仅表现在这篇小说中,以后还要反复地表现、阐述和咏唱。

走出了家庭,走入了社会的冰心,面对着摆在面前的种种社会问题,开始了沉思和探索,在不断思索的过程中,仿佛就告别了少年时代的那种浑浑噩噩的欢快情绪,而渐渐地成熟了,拥有了聪慧的青年人难以排遣的那种忧郁和苦闷的情绪。

这种忧郁和苦闷,表现了她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正如她在一篇名叫《一个忧郁的青年》的小说中,借用小说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所说的那样:“从来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右,如何能不烦躁?”

作为当时女性青年知识分子代表人物之一的冰心,她在自己的小说里,所提出与反映的问题,都是那时的青年男女非常关心、非常切身的问题,特别顺应时代的潮流。因此,这位不满二十岁的女作家的“问题小说”,就在青年读者与知识分子读者群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有的留学生看了她的《去国》,立刻给发表这篇作品的《晨报》,写来了题为《读冰心女士的〈去国〉的感言》的文章①,文章倾诉了他的所感,所见,所闻,都如小说中的人物英士一样,有着类似的感慨和苦闷。正因为这篇《去国》提出的问题普遍存在于社会,所以该文作者十分痛切地说道:“对于这篇《去国》,我决不敢当它是一篇小说,我以为它简直是研究人才问题的一个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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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载1919年12月4日《晨报》

她的《斯人独憔悴》,被学生剧团改编成话剧,在北京的舞台上演出。因为许多生活在封建专制家庭之中的青年,都有颖石、颖铭兄弟的感受。

这样热烈的反响,是冰心本人未曾预料到的。她是一个心地纯正的青年,只是为了写出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她同时代的青年、妇女、知识分子一吐心中的积郁,就得到了同时代人如此强烈的共鸣,这使年轻的冰心很高兴。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纪念《晨报》创刊一周年的特刊上,她的文章《晨报……学生……劳动者》,竟然能够与“五四”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们,同时又是鼎鼎大名的名流学者们,如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周作人的文章,并列在同一个版面上,因而觉得非常荣幸。

她的小说得到了共鸣、欣赏和赞扬,但也有人发出了疑问,有人说她“何苦多作悲观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有人在报刊上写文指责说:“有个朋友在《晨报》上,看见某女士所作的《斯人独憔悴》小说,便对我说只晓得痛恨,是没有益处的,总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对此,冰心专门写了《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①一文,说明自己创作小说的目的:

我做小说的目的,是想要感化社会,所以极力描写那旧社会旧家庭的不良现状,好叫人看了有所惊觉,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说得沉痛悲惨,就难引起阅者的注意,若不能引起阅者的注意,就难激动的悲惨到十倍的呢。

她还针对上面提到的“痛恨”与“努力改良”之说,解释道: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说所要得的结果了。这样便是借着“消极的文字”,去做那“积极的事业”了。

一旦以“问题小说”步上了文坛,冰心就再也难以收拢自己的步伐。用这位年轻的女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写得滑了手,就一直写下去。”②“我写东西,写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变了我理想中的职业。”③

之后,冰心把眼光逐渐地放远放宽,从她身边的青年、妇女、家庭、知识分子等问题,逐渐地扩大到了更为广阔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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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载1919年11月11日《晨报》

②冰心:《从“五四”到“四五”》

③冰心:《回忆“五四”》,写于1979年3月2日。

在此之后不久,冰心又写作了一系列有关兵士生活与反对军阀混战的作品。上面已经说过,冰心童年的时候生活在海边,她对那些与她父亲朝夕相处的海军军官与水兵,是很熟悉的。这些慈爱憨厚的大朋友,与她热爱、眷恋的大海,与她童年时代的幻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正如她自己在《我的童年》①一文中所说的那样:“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每逢回忆起这些人,冰心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怀念、敬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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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写于1942年3月27日的那篇。

做为一个善良的海军军官学校校长的女儿,她对那些背井离乡,渴念亲人,过着飘泊不定生活的下级士兵们,充满了同情,她为他们写出了象《一个兵丁》这样的小说。《一个兵丁》里面的老兵,本是一个纯朴憨厚的农民,他日夜为兵营站岗守门,心中却只是思念远在家乡的儿子,他无法解脱渴念儿子的心情,只能憨憨地与住在兵营附近的孩子小玲亲热,这个小玲与他的儿子胜儿同年,他用与小玲亲热、嬉戏的办法,来填补内心的寂寞和怅惘。

在另外的一篇小说《一个不重要的军人》里,冰心又刻画了一个与《一个兵丁》里面的老兵十分相似的下级士兵福和。他原来也是一个极为朴实、厚道的农民,为了生计当了兵,对待同伴,对待百姓,对待不相识的孩子,都象对待自己的哥哥、嫂嫂、侄儿一样地忠厚。有的兵白吃小摊贩的东西,白坐车子,他都默默地掏出钱来还给摊贩和车夫,有的兵踢打卖花生的孩子,他上来劝解,却被平白无故地狠狠踢几脚。他剩下的零钱,都分文不剩地交给了哥哥、嫂嫂和舅舅。待他因为被踢害了痨病,以至去世以后,“他是一个不重要的军人,没有下半旗,也没有什么别的纪念,只从册上勾去他的名字。”然而冰心通过这个形象,却歌颂了那些朴实、憨厚、善良,心地纯正的劳动人民出身的士兵。

因为冰心十分喜爱象老兵、福和这样的兵士,她就不懂得为什么要把他们驱逐到战场上去互相厮杀。她希望人们之间互相友爱,不明白为什么同胞之间要互相杀戮。在小说《一篇小说的结局》里,她就通过一个士兵的口,倾诉了她本人对为什么要发生战争这件事情的迷惑不解:“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啊!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呢?母亲啊!”

《一篇小说的结局》可以算是一篇反战小说。这是她的一系列的反对军阀混战的作品中,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篇。但是该篇作品的构思方法与其他几篇略有不同,这次是由作品中的一位人物——年轻的女大学生葰如女士,在构思一篇反战小说,而不是由作家冰心自己来叙述故事。葰如笔下只有三个人物——一位在前线作战的儿子,一位在家中盼望儿子归来的老母亲,第三个人物是那个儿子的表兄,这位母亲的侄儿,他也正在前线作战。葰如女士笔下的故事极其简单:老母亲正在家中等待着即将归来的儿子,这是一间极为暖和的房间,母亲已为儿子准备好了又热又香的酒菜,她怀着一颗慈母的爱心,把这些酒菜盖好,静静地等候着儿子,时时摸一摸菜肴是否仍然温热。衣袋里装着的,是儿子半年多前的来信,这封信已经被母亲看烂了,背也背得出来。当门外终于响起了皮靴和腰刀的声音,老太太激动地站起来准备迎接儿子,走进来的,却不是儿子梦涛,而是侄儿希和,——原来她盼望已久的亲爱的儿子,已经被战争杀死了。儿子曾在写给母亲的那封信上,向母亲倾诉过这样的烦恼:“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啊!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呢?母亲啊!”当葰如女士将这篇故事构思成为这种结局时,她自己也不禁十分吃惊了,因为她本想以大团圆的结局结尾,写成母子团聚的乐境的,但是却自然而然地写成了母子生离死别的悲剧,这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因为战争的残酷性就是如此。

在小说《鱼儿》里,冰心又通过对那位失去了右臂的老兵的同情,表现了自己对封建军阀混战的反感,当那位老兵告诉小说中的小姑娘——“我”,在一次海战中,两边都死了不少人,伤了不少人的情况后,“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啊!’”这位被战争莫名其妙地夺去了右臂的人,“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冰心对那些为了一己的私利,而制造战争,盅惑人们互相残杀的封建军阀,充满了憎恨的感情;而对那些在混战之中受到伤害和遭遇痛苦的军人,则是充满了善意的同情。

她在《一个军官的笔记》里,构思了一个巧妙的故事:这个军官和他的亲爱的堂兄在战场上遇见了,各人在自己主子的统领下成了对立的双方,都糊里糊涂地负了伤,成了残废,然后又在医院里碰面了。“为谁牺牲?为谁奋勇?”“哪里是荣誉的军人,分明是军阀的走狗”。

这种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的思想,也发展到了对于国际关系的看法上。在小说《国旗》里,她就借着描写两个小孩子(一个中国小孩子——是作品里的“我”的小弟弟,一个日本小孩子——是作品中的“我”的邻居)之间的纯真的友谊,表现了她的渴望和平的思想,并进而模模糊糊地表现了她的渴望世界大同的思想。这个“小弟弟”曾经有过一个德国小朋友杰蒙,但是他的二哥哥说中德是交战国,不许他和杰蒙玩;现在,这个“小弟弟”又有了一个日本小朋友武男,他的二哥哥又说不许他和武男玩,因为中国孩子要爱国,和日本孩子玩,中国同学要笑话,纯真的小弟弟就发表了一个令人惊奇的见解:“他也爱我们的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上杰蒙……”当“小弟弟”举着中国的国旗,武男举着日本的国旗,两个可爱的小脸上都显现出黯寂可怜的神情时,作品中的“我”感到,正是这一小块用布制造的国旗,隔开了两个小朋友的天真的友谊。“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我”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之下,让两个举着不同国旗的孩子,一块儿玩去,这两个旗子,“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旗帜”。二哥哥终于承认了朋友的爱比国家的爱更深,而“我”则追求一种更为博大的境界:“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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