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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二十八》

北京的夏末秋初,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这时,天空显得极其高远,又蔚蓝,又辽阔。而夏末秋初的燕园,也正处于一年之中最美丽的时刻,――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和楼群,以及蜿蜒曲折的小径,在一片蓝天的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外鲜明;苍翠的树木及绿茸茸的草皮中间,点缀着迟开的花朵:金色的矢菊,紫色的藤萝,淡紫色的、白色的以及各种各样颜色的大朵菊花,还有点点滴滴或一簇一簇的色彩鲜艳的不知名的花朵;而在这一片深绿、浅绿和姹紫嫣红的包围之中,更有一洼清澈的湖水衬托着秋景,使得这所美丽的校园,显得极其宁静、清幽。

从美利坚合众国留学归来的冰心,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明媚的季节里,在1926年的夏末秋初,一个新的学年度刚要开始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母校,回到了她与之阔别了三年的美丽的燕园的。

然而,这时候的谢冰心,已经不再是那个才思敏捷、温柔恬静的女高材生,而是一名严肃端庄、为人师表的女助教了。虽然她仍然象三年前离开母校时那样――个子瘦小,聪慧的目光中还是时时流露出纯洁的稚气。

这个有着瘦小的个子和丰满的面庞的年轻女助教,不仅是她的双亲、她的弟弟、她的家庭的掌上明珠,而且也是她的母校――燕京大学的骄傲。当她在燕大本科读书的时候,她就是《燕大季刊》编辑部国文组的编辑,还是闻名校内、校外、文坛、知识界的青年女作家。当她从本科毕业的时候,她获得了金钥匙的奖赏,又获得了留学生的奖学金。而当她留学归来,在异邦获得了硕士学位之后,就又被燕京大学同学会推举为执委常务委员,燕大最高权力机构董事会中的校友代表。《燕大月刊》编辑部在聘请一些名流学者当顾问时,又把年轻的冰心当作名流,聘为诗歌顾问。《燕京学报》还把助教谢冰心聘为自己刊物的编委,在1927年出版的创刊号上,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是大学者王国维,第二篇文章就是冰心早已脱稿的大学本科毕业论文《元代的戏曲》。可见燕京大学对待自己的高材生谢婉莹,给予了多么显赫的荣誉。

冰心到燕京大学教书以后,冰心的父亲就又南下,迁回了上海,在那里定居了。

谢葆璋的家位于上海市区西部的徐汇区,是一座三层的小楼房。笔者曾就上海旧居的具体地址一事请教过谢冰心先生。谢冰心先生答复说:她只记得是在徐汇区,当时的法租界内,她父亲的房子,与当时的非租界区(即华界)只隔着一条河,但是具体的路名与门牌号码,已经记不清楚了。①事后,笔者曾专程到上海市徐汇区去寻访。――现在的徐汇区,已是马路展宽,高楼林立,一派现代化的景象了,既找不到那条河,也找不到昔日的房子了。

父亲带领着全家南下之后,就只留下了冰心一个人在北京,住在燕园之中的朗润园里。这是一座大园之中的小园,别有洞天,曲径通幽,安静美丽,很合冰心的口味。虽然仍是想念南方的双亲,和分散在各地、努力求学的弟弟们,还有那位远在大洋彼岸的青年学者吴文藻。但是,一个刚刚走入了社会的年轻学者和作家,总要能够独立于家门之外,何况先前已经只身在美国,经受了三年独立生活的锻炼呢。

在文坛上享有盛名的冰心,一生具有谦逊的美德,到了老年之后,这位中外闻名的老前辈,仍然总是自谦地说:“我个人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没有什么‘学’可‘讲’。‘不学’,就是没有学问,如果大家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是得不到的;‘无术’,就是没有什么技术,如果大家希望听我讲完以后,就能知道怎样写作,而且写得很好,那也是会失望的。”②其实,她在二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就是一位很有修养的青年女性学者了。她生性严肃,恬淡,没有功课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园中之园的书斋里,或者是到校门东南侧的图书馆里去读书,写作;需要上课的时候,就走出图书馆或书斋,到教室里去,到学生中间去,教育他们,指导他们。清晨或傍晚,她也喜欢散散步,沿着曲曲弯弯的柏油小路,流连于湖畔,在绿草地上行走,或是登上低低的小丘,在亭子上的矮凳上小憩。她一边踱步或小憩,就一边细细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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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谢冰心先生1986年3月17日下午对笔者的谈话。

②冰心:《谈点读书与写作的甘苦》

燕京大学位于北京的西郊,远在西直门外,靠近颐和园和圆明园遗址的地方。校园内又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绿树红花,加上最先进的西式设备,给知识分子们提供了极其舒适而又美丽清幽的生活环境。冰心身在这样幽雅的大学校园之内,过着最典型的学者式的生活,表面上看来,一切都是十分美满的。

然而,校园虽然远离喧闹的城市,但在燕京大学高高的院墙外面,世界却是很不平静的:

在这一年的春天,冰心返回祖国之前不久,日本帝国主义等八国,为了阻挠中国的国民军在中国的土地上――天津布防,竟然向中国政府发出了强横的通牒,之后又炮击了中国的大沽。面对着日本等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爱国的北京大、中学生,又象七年前五四运动时期那样,在3月18日这一天,先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群众大会,之后又整队游行至位于东城铁狮子胡同的段祺瑞执政府,向政府当局请愿,并向日本帝国主义者表示抗议。不料,做为执政府首脑的段祺瑞,竟然命令自己的卫队,向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青年学生开枪,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女大学生刘和珍、杨德群等人,当场饮弹身亡。这个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的现场,就在离谢葆璋家很近的地方。

除此之外,在1926年这一年,各派封建军阀之间的混战也愈演愈烈。4月份,直、鲁两系军阀,趁段祺瑞被迫辞职的时机,进逼北京。5月份,吴佩孚又企图组阁,却遭到了奉系军阀的反对。下半年,待冰心返回燕京大学之后,国内政局呈现复杂的形势。蒋介石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北伐战争已经开始,湖北、江西、河南等地已是战火纷飞。10月24日,上海工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举行了武装起义。之后,无锡、苏州、杭州等地的产业工人与手工业工人,也相继举行了罢工。9月份,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因在四川万县境内撞沉了十余只中国民船,被中国的地方当局扣留,此事发生之后,英国停泊在宜昌与重庆的军舰竟然直趋万县,炮击了万县县城,使中国的四千名无辜百姓死在英国海军的炮火之下,因而导致了中国反英运动的爆发。

这些在北京城里和全国各地接二连三地发生的事件、斗争,越过了燕京大学高高的院墙,把火与血的残酷现实,摆在了如冰心这样的知识分子们的面前。这种情景和世态,就不能不影响到冰心的思绪。虽然冰心后来曾经自谦地宣布:1926年回国以后直至1929年,简直没有写出一个字。若有之,恐怕只是一两首诗,如《我爱,归来吧,我爱》,《往事集・自序》等。缘故是因为那时我忙于课务,家又远在上海,假期和空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如今那些信件,还堆在藻的箱底。现在检查数量,觉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没有创作!”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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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全集・自序》

其实,住在燕园中的冰心,仍在默默地思索。她过去一贯歌颂童心,歌颂善良,歌颂母爱,歌颂大自然,虽然也有过关于“爱”还是“憎”的思索和怅惘,不过那还只是有些踌躇,有些疑惑,因此她在自己的作品中仅仅含蓄地写到了自己的思考。

但是,到了这时候,随着世事的变化和她本人年龄的逐渐增长,以及思想的逐渐成熟,她的思考也就更加深刻,困惑也就更加明朗了。

她虽然平时忙于授课,寒暑假忙于到上海探望双亲,生活过得充实而幸福。但是,这个个人生活与家庭生活都适意、幸福的冰心,却又时时感到内心充满了“虚空与寂静”,“迷惘与糊涂”。这种“虚空与寂静”、“迷惘与糊涂”是谁给她造成的呢?――当然都是社会生活给她造成的。她在《往事集・自序》的一开头就这样写道:

我是一个盲者,

看不见生命的道途,

只听凭着竿头的孩子,

走着跳着的引领,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

心头有说不出的虚空与寂静,

心头有说不出的迷惘和糊涂,

小孩子,你缓一缓脚步,

让我歇在这凉荫的墙隅。

她曾经多次歌唱过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爱恋,互助与匡扶;她是多么地希望,人与人之间永远是如此地充满了善意。

她在这首《往事集・自序》中仍然这样地期望:

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

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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