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第49/56页
昔日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和米市大街一带,商店挂起了日本招牌,收音机里响起了日本的音乐。在故宫,在北海,再也看不见穿着长褂的或穿着西服的中国游客了,在那里高视阔步的,是一些穿着军靴的或者穿着木屐的日本游客及日本大兵。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天安门广场,二十年前,这个曾经是热血青年们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示威游行的地方,这个曾经是学生时代的冰心,与同学们一起为被捕的大学生们募捐,进行爱国宣传的地方,也变成了日本兵和膏药旗逞凶肆虐的地方。他们的机关枪队,监视着零零落落的中小学生,强迫这些已经变成了亡国奴的中国孩子,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庆祝”所谓保定、南京等地的陷落。
北京,这个有着爱国传统的城市,中国人民珍爱的文化古都,现在,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已经到处都悬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异国旗帜:日本的,意大利的,德国的,也有美国的,英国的,等等,等等,就是不见了中国自己的旗帜。
美丽、庄严的北京,这座昔日如此可爱、可亲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沦陷敌手的城市,成了一个令人悲愤的皮囊。
面对着这一切,从小就熟悉甲午海战的故事,读书时又参加过“五四”反日爱国游行的冰心,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却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在北京忍辱偷生呢?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地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①
--------
①冰心:《默庐试笔》
于是,在1938年,冰心夫妇把冰心年老的父亲谢葆璋安顿好,就带领着三个孩子,启程出发了。他们离开了陷入敌手的北京,辗转到达了祖国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
昆明,这座春之城,花之城,四季如春的温暖的气候,滋润了树木和花草,到处可见色彩鲜艳、形象别致的花朵,以及根深叶茂、翠绿欲滴的大树,整个城市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花草所包围,显得极为美丽和幽雅。这里是远离前线的大后方,听不见炮声,看不见炮火,也没有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的异国侵略大兵,一切似乎都象战前一样。
在靠近市中心的一条深幽的巷子里,立着一座庄严的大门。门内是一条盘旋向上的石阶路,宁静幽远,情景好象北京西郊的风景区,――这就是云南大学的校址。抵达昆明之后,吴文藻教授就在这所美丽的校园里教书。而女作家冰心,则自愿地到了云南省的呈贡县,在当地的简易师范学校里,义务教课。
呈贡县位于昆明市的郊区。昆明市区虽然美丽,但昆明的郊区更美。这里几乎是处处皆景,――西山,龙门,滇池,金殿,睡美人,一个接着一个,风景连着风景。有的郁郁葱葱,有的巍峨壮丽,有的秀美多姿,它们都能让你徘徊反顾,流连忘返,有时简直就象步入了神仙世界。用一句让人们用
滥了的语言来形容,这里才真正称得上是:美不胜收,目不暇接。
冰心所住的呈贡县,位置在昆明西山的东北。西山,是昆明郊区的风景区中最为著名的风景区。出了城门向西,要经过极为葱郁的片片树林,沿着蜿蜒曲折的柏油公路,盘旋而上。山路虽不险峻,但盘旋曲折,蜿蜒多姿,因而使得周围的山景和树木更加引人入胜。开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龙门,陡峭惊险。然而只有登上这里,才能将流淌于脚下的滇池之水,一览无余。――这是一大片美丽的湛蓝色,泛着柔和的涟漪,它的温暖的气息和柔美的颜色,就象整个昆明的风姿一样,柔媚,动人。
位于西山东北方向的呈贡,也是一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地方。冰心在呈贡所住的楼房,就建在一片碧绿的松林之中。她的书房,后窗朝西,从窗中向左右望去,就可以看见呈贡县八景中的三景,只听名字,就能想象得出景色的优美,这三景是:“凤岭松峦”、“海潮夕照”、“渔浦星灯”。热爱自然的冰心,把自己的书案放在了这面窗户的下面,每当她备课、写作得稍感疲倦的时候,只需抬头遥望窗外,便可欣赏到窗外奇妙的景色。
这所楼房的前廊朝东,清晨可以看日出,看朝霞,黄昏可以看晚霞,看月上。阴天,则可以看风雨。即使是风雨,这里也比别处的风雨来得别致:“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①不用下楼,就可以看到这样五光十色,变化莫测的美景。
如果走下楼去,就是更为开阔,更为深邃的景致了。若下楼出门转向东北,那是一片茂密的翠绿的松林,在这片翠绿的松林中间,又参差地长着红穗的荇菜,有的深红,有的浅红。这深红和浅红,点缀着绿色的树林和黄色的土地,还有灰色的院墙,十分鲜艳夺目。若下楼出门向南,再出荆门,走上北边的一个斜坡,又可见已经成林的一片棕色的栗树群,这个林间有一片广场,隐约还可看见林外的山影和湖光。如果是在清晨,这里尤其清静,只有淡淡的云露,与和暖的爽风,陪伴着这片美景。冰心最喜欢在黎明时分,到这片广场上来散步,沐浴着和暖的晨光和晨风,赏心悦目。她有时一个人坐在林间的草地上,静静地看书;有时也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到这里来玩耍,看着她们快乐地游戏,奔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愉快的感觉。
假如走到这座山坡的尽头,那里还有一个松柏环绕的平台,这个平台上面有石块和石礅,可以坐着休息,也可以站着观景。由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昆明城内的街市和房屋,错落有致。而由此处向南边望去,则可以看见城外的三景:龙街子山上的“龙山花坞”,罗藏山的“梁峰兆雨”,城南印心亭下的“河洲目渚”。这个平台,以及这个平台上的石礅和石块,是冰心的朋友们最喜爱的谈话与休息的场所。尤其是年纪较轻的朋友,只要走到冰心的家里来,必定要跑到平台上
--------
①冰心:《默庐试笔》
的草坡上,游戏,谈笑,或者横躺竖卧在松柏树下,领略自然的风光,不到开饭的时候,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昆明,这个处处皆景的美丽城市,曾经令多少人向往,又令多少人倾倒啊!尤其是她那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郊区,更是令人喜爱,依恋。冰心自己说过:“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①不但是冰心在美国留学时去过的伍岛,白岭,无法与默庐相比,即使是冰心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烟台,比起呈贡来,也显得山过于高,水过于深,不如呈贡的风采来得诱人:“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姿华斯的诗!”②
住在这诗一样的呈贡的冰心,她的热爱大自然的天性,得到了满足。这里是大后方,生活也过得“妥帖,快乐,安稳”③,丈夫、孩子们都在身边,按说她可以乐而忘忧,乐而忘返,心满意足地在这里过日子了。
但是,处身在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之中,又过着快乐的生活的冰心,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在苦恋着已遭沦陷之苦的北京,虽然她这里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④
为什么这样苦恋着北京呢?因为:“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⑤,――这一切,都十分牵动冰心的感情,使她不能忘怀。除去这些令她苦恋的人物与经历之外,还有北京香山的红叶,大觉寺的杏花,故宫的金壁辉煌的殿堂,北海的巍峨壮观的白塔,隆福寺的庙会,甚至于东来顺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鸭,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糖炒栗子,这些满渗着浓重的北京风味的一切,都勾起了冰心的记忆,使她思念,使她苦苦地留恋着她的第二故乡――北京!
--------
①②③冰心:《默庐试笔》
④⑤冰心:《默庐试笔》
但是,她也知道,她是不能回去的,她绝不能够回到那个被敌人蹂躏着的第二故乡去,她不能看着这个在敌人铁蹄下呻吟着的美丽的城市而不动愁容,她觉得自己如此热爱与留恋的第二故乡,好象已经死去了!“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地死去了!”①
--------
①冰心:《默庐试笔》
1940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处于最困难的阶段里。3月份,汉奸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伪国民政府,日本帝国主义者立即发表声明,表示承认和支持。从5月份开始,侵华日军即从已经沦陷了的武汉,发动了西犯的攻势,企图把侵略的魔爪,进一步伸向我国的大后方――四川和云南。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蒋介石政府不是积极抗战,却把精力用于对付自己的同胞――真正抗战的八路军、新四军,7月份悍然发动了第二次反共高潮。8月初,日本侵略军一方面配合国民党的剿共计划,大举进犯太行山区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灭绝人性的烧杀;一方面又派出大群大群的轰炸机,对重庆狂轰滥炸,使这座山城燃起了大火,几日不灭。8月底,日本侵略军又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云南,把无数的炸弹丢进了美丽的春城昆明。
就在这一年,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在惦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爱女、女婿和外孙、外孙女儿,又忧心如焚地关注着艰苦抗日的战局的焦虑的心情中,与世长辞了。
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热衷于消灭异己的国民党当局,表面上却要打出抗日的招牌来。也是在这一年,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校友的名义,用前后同学的身份,从重庆写了一封信给住在呈贡的冰心。其中的意思是:你躲在昆明的呈贡,不能参加抗日的工作,欢迎你到重庆来,参加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以便直接地投入抗战活动,等等。宋美龄的本意,是想让这位有名的女作家,出来为国民党当局装装门面。其实,冰心1923年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作研究生的时候,在这所大学里读本科的宋美龄早已毕业离校了。她们两人在美国,从来没有碰过面。但是,女政客宋美龄,要想拉拢有名气的女作家谢冰心,就利用了这种其实是非常勉强的所谓同窗之谊,而且把这种政客耍弄的权术手段,加上了一种堂而皇之的抗日的名义。由于这样的一个因由,这一年的冬天,冰心全家便离开了昆明,到了被国民党政府明令为陪都的山城重庆。
重庆这座城市的面貌,与昆明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的。――昆明有象北京一样的蔚蓝的天空,有象北京一样的和煦的阳光;而重庆这座山城,却常常是雾,常常是雨,再加上老是爬不完的上上下下的台阶。还有许多令人一望便会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在碎石烂木中间,大火燃烧的痕迹,仿佛是涂抹的墨黑的颜色,这是几个月前,日本侵略军的狂轰滥炸,给重庆人民留下来的灾难的印记。重庆是陪都,有许多国民党当局的要员,各种各样的机构,有许多从内地迁来的大学,众多的教授,学生,作家,艺术家。这里也有中国共产党的杰出代表,有广大的爱国志士,有工人,有农民。有许多新闻记者,也有国民党的特务机构,等等。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也聚集着愈来愈多的普通人。这里真是又拥挤,又忙乱。
冰心全家到了这里之后,住在郊区的歌乐山腰,她为这个住处取名叫“潜庐”。据冰心本人告诉笔者:全国解放后,她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去重庆视察,曾经去过歌乐山;但是,潜庐所在的那段山腰,因军事设施之故,而不能随便出入了。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