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2/196页


  皇帝兴致勃勃地同薛可蕊“攀谈”,虽然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他依旧情绪高涨。
  从今日朝会上听来的,太常寺卿时值六十高龄仍娶了第十三房妾室,并成功诞下第十五子,到宫后的假山垒太高,是不是挡了蕊儿晒太阳。皇帝一人滔滔不绝,或低吟或浅笑,案几对面的薛可蕊始终双唇紧抿,低目垂首,神思惘然。
  皇帝支起手,架在唇边,挡住了唇角那若有似无的笑。他将自己深深靠进背后的锦垫,拿眼细细地打量着对面垂首的姑娘。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那里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父母与兄弟,他们尸骨便葬在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可是她从来没有再回去过,无论他怎么劝慰,怎么哄骗,她始终沉默着拒绝回到她的家乡。
  皇帝知道薛可蕊为何如此抗拒,他知道她很想念她的双亲,也很想念她的胞弟,不然他也不会多次孤夜难眠时,在她的窗外听见她幽幽地呼唤他们的名字。
  她如此抗拒回到她的故乡,只是因为那里有皇帝曾经发誓要守护终身的人――李霁侠,那个曾经带给她无穷爱与无尽恨的男人,他的尸骨也留在了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李霁侠曾经被皇帝视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是皇帝践行自己忠义、纯良道德规范的唯一标杆,李霁侠是皇帝唯一一个不是儿子却胜似儿子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有了薛可蕊,还是因为有了李霁侠,原本“一切皆能掌控”的人生才会过得与皇帝的原计划相去甚远。
  皇帝每年依然会回去给李霁侠扫墓,她皆置若罔闻,哪怕再不能回到她至亲的墓前哭诉这逾十年的凄苦,也在所不惜。
  皇帝的笑依旧懒散,可喉间的喑哑出卖了他心绪的不同:
  “侠儿那里,你不用管。朕让你回去,只是想让你回你的薛宅看看,去年朕派了人回去凉州替你们家修葺过,前些日子听监工的小吏说,所有的园子和楼阁都整饬好了,跟你们家从前的模样一点儿不差……”
  他想向她说对不起,是他错了,无论她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做错了。鉴于对不起的地方太多,他没法一次说完,替她整饬薛宅,不知道能不能算一次他对她的投名状。
  她想彻底抛弃那过去的十年,像丢垃圾一般将那十年的人与事,统统丢进时间的谷底。这些,他都理解,并心痛到无法呼吸,可是如若没有那过去的十年,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有他的位置。
  所以,他只想让她放下一切,重新走进她的怀抱,他希望她别再如此折磨自己,希望她能笑着生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案几对面的姑娘早已泪眼婆娑,他看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声“嗯”……
  ……
  庆芳宫的宫娥们撤帐关窗,一通忙活后皆退出了寝殿。
  殿内罗帐灯昏,唯有摇曳闪烁的烛火不时炸出一声轻响。皇帝独自一人立在那面诺大的百鸟朝凤缂丝大插屏前,他眉眼沉沉躲在光影的背后,如一棵静默的松。
  良久,他负手缓步走向那面描金撒花绡纱帐。
  轻轻揭开罗帐,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薛可蕊睡着了,那双转盼多情的眼被纤长柔弱的睫毛盖了个严严实实,眉妩连卷,修耳悬鼻。
  皇帝轻轻坐上她的床沿,望着这张睡颜出了神,他忍不住探手抚上她的脸,曾经熟悉无比的滑腻与温热自指尖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心头翻涌的是排山倒海的柔情――
  他与她的相识,源自一场世俗的误会。
  她与他的相知,却源自李霁侠与她的一场孽缘。
  千帆阅尽,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她才是自己心的港湾,可是,她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他俯下身,贪婪地深吸着她如云间发的迷醉馨香,却只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皇帝直起身来,细细替她捻好被角,重新放下纱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他心中愉悦,因为他的蕊儿终于答应随他出宫了,虽然只是扫墓,压根算不得游玩,但走出这宫墙,就是一个进步,不是吗?
  他走得轻快,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昏暗的大帐内,那深潭似的双眸霎时点亮。她透过朦胧的绡纱帐,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直到他彻底没入暗夜,再也看不见。
  鬓间一行清泪滚过。
  “爹、娘,冯驾要带我回来看你们了……”

  第三章 新官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大唐末,昭元十五年。
  凉州,河西走廊的起点,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
  这里有浩淼的大漠,数不尽的夷人,看不完的胡马,也有高山流水,锦绣绿野,与繁华商埠。
  就在凉州城最繁华的走马大街上,一户青砖黛瓦的高门大院内笙歌鼎沸,热闹非凡。这是薛家二老爷薛恒,正携凉州所有有头面的商贾世家,并全体薛家男人迎接新任凉州节度使冯驾的到访。
  凉州,因其非同一般的地理位置及政治经济地位,受到历代帝王的高度重视。为强化凉州的军事地位,在凉州设立节度使统领凉州军政事务已然成为了惯例,而这冯驾则是原凉州节度使被贬黜后,新接手凉州的最高军政长官。
  冯驾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席间的觥筹交错。他乃当今天子身旁的近臣,受封骠骑大将军,位列三公。原本不需要与这些地位低下的商贾们打交道,但是这薛家不同,薛家非普通人家,他们是“官商”,是“豪强”。
  凉州薛家,是河西一带响当当的人家,“靠勤劳致富”的典型。薛家祖上只是做胡马贩子的,但薛家祖传脑子活,嘴皮甜,搭上当地驻军的采办官吏,靠给当地边防兵提供战马赚来了薛氏商业帝国的第一桶金。
  直到薛恒这一代,薛家真正迎来了家族事业的巅峰。因机缘巧合,薛家二老爷薛恒成功迎娶凉州司户参军之女王氏,自此一跃进入凉州“上流社会”。薛家二老爷薛恒很好地继承了薛氏先祖的精明干练,依靠自家夫人王氏的“官家背景”,将薛家的事业版图迅速扩大到了毛皮铺、缎子铺、生药铺、甚至镖行,换来了薛家如今的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冯驾初来乍到的,要管理凉州的政务,他需要薛家这样的人支持自己。
  “冯大人初到凉州,我薛家必将联合凉州所有商户鼎力支持大人推行政令。”
  薛恒端着酒杯冲冯驾笑得灿烂,这场“家宴”让他薛家出尽风头。冯驾对薛恒那不抱希望的邀约如此配合,早已出乎薛恒的意料,更让薛恒受宠若惊的是,冯驾主动提出想要拜访一下薛府,了解了解凉州的风土人情。
  了解风土人情何须来看薛宅,薛恒知道,这是冯驾想亲眼看看薛家的实力,冯驾想找一个能执凉州商贾圈牛耳的最佳切入点。
  很明显,冯驾瞧上了薛家,这是薛恒的机会,也是薛家的机会。
  “原来那吴守信做节度使时便桀骜跋扈得紧,其部下更多悍将骄卒,咱凉州的老百姓们早就叫苦连天了。现在可好,浩荡天恩终于泽被我凉州,我们盼来了冯大人,总算把那恶魔似的吴守信给斩了首,还这千里凉州朗朗乾坤,实乃我凉州百姓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
  薛恒举着酒杯,颔首躬身,一脸历经万难终见日的激动模样,真诚地朝冯驾表达着忠心。
  冯驾颔首,举起手中的酒杯也冲薛恒一个还礼。
  “得薛老爷此言,驾感念在心,今日也借薛老爷这酒,感谢薛老爷的厚爱,驾定不负老爷您及凉州百姓的期望,还我凉州一个太平盛世。”
  说完,冯驾一个抬手,冲薛恒一个示意,率先喝完杯中酒,以表敬意。
  薛恒愉悦,笑的愈发开怀。
  这冯驾虽是武将,却有文官的儒雅风流,上任后第一个接见的,不是凉州的士族,竟是他一商贾薛家。今日的“家宴”宾主尽欢,这正是冯驾的姿态,亲近薛家的姿态。
  如此七窍玲珑的武官可是不多见了,与那只进不出,只会蛮子似强取豪夺的吴守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薛家,可算要更上一层楼了。
  ……
  与前院的热闹喧哗不同,馨风苑的薛可蕊正带着自己的婢子在薛府后花园的沁湖边钓鱼。
  薛可蕊是薛家的三姑娘,年方十四,生得温婉可人,小小年纪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柳叶眉,睡凤眼,眉梢眼角皆含情,顾盼流离间,一派风流尽显。
  如今正值初春,春寒料峭,咋暖还寒。薛可蕊身穿一件水红色撒花小短袄,下着粉蓝色罗裙,外搭一件玉色织锦披风,绿鬓如云,发间只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称得她愈发出尘脱俗。真真应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娇滴滴又嫩秧秧。
  薛可蕊其实更想去城外骑马,可是薛恒不许,他说今日有贵客到访,薛府的姑娘们都不许四处乱走,免得惊扰了贵客。
  薛可蕊撇撇嘴,不就是新上任的节度使嘛,父亲也是忒小题大做了,如此草木皆兵,连走道都不许了,那节度使大人莫不是属兔子的,连见到人也会受惊?
  再说了,父亲的商铺做的够大了,如此巴结那节度使,莫不是还嫌赚得不够?凉州城里最大的踏云楼不去,偏偏要请来自己家,除了给一大家子人添堵,这奴颜媚骨的谄媚模样真是难看极了!
  不等薛可蕊嘲笑完毕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在招待兔子还是招待人,她惊讶地看见自己的长姐薛可菁端着一方托盘,娉娉婷婷自抄手游廊的尽头走来。
  薛可菁与薛可蕊非一母所生,是父亲薛恒的妾侍崔氏所出。虽然只是庶姐,但薛可菁待自己惯来亲厚,薛可蕊也甚是喜欢这个庶姐,从来都是将她当亲姐看待。
  薛可蕊喜悦,转身提起裙摆,三两步蹦离湖畔,冲薛可菁奔去:
  “阿姊要往何处去?父亲说过不许四处乱走。”
  望着兔子般飞奔而来的薛可蕊,薛可菁忙不迭抬高胳膊,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
  “啐!看好了,看好了!莫要撞翻你阿姊手上的家伙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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