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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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沈从文晚年的两篇短文第1节 凤凰观景山

凤凰观景山这是沈从文一篇未完成的遗作,估计写于1982年或1983年春。我不懂艺术,又不会作画,可是从小生长在湘西苗区一个小小山城中,周围数十里全是山重山,只临到城边时,西边一点才有一坝平田出现,城东南还是群峰罗列。一年四季随同节令的变换,山上草木岩石也不断变换颜色,形成不同画面,浸入我的印象中,留下种种不同的记忆,六七十年后,还极其鲜明动人,即或乐意忘记也总是忘不了。特别是靠城东南边那个观景山,因为山上原本是个山砦,下边有座本地人迷信集中的天王庙,山砦实际控制着全县城,上面原住了一排属于辰沅永靖兵备道的绿营战兵。站在山砦石头垒成的碉楼上,远望西边可及平田尽头的雷草坡一带,远处山坡动静,和那些二百年前设立在近郊远近山头的碉堡安危情况,近则城北大河,及对河苗乡一切,也遥遥在望。城南地势逐渐上升,约二里后直达一个山口,设有重兵把守,名叫“茶叶坡”。我还记得我极小时,听父亲说过,祖父沈毛狗和叔祖父,从七十里出朱砂的大峒岔逃荒到县城时,已及黄昏,走长路太累,坐在关前歇歇,觉得极冷,用手摸摸,才明白路旁全是人头,比我在辛亥前夕所见,显然更多百十倍。不到三千户人家的小山城,一个兵备道管辖下,就有三千多战守兵设防,主要作用就是杀造反的人!
观景山在我作顽童时代,看来已失去了它的作用,但是照旧还设立有几户守兵,专管晚上全城治安,有老兵轮流在上面打更司柝。城里照习惯,每街都设有栅栏门,到二更后就断绝行人。由本街居民出钱,雇有专人打更守夜。换班换点,多凭山上的更点作准,才不至于误时。或城中某街失火走水走水也是失火意。,山上守兵就擂梆子告警。一切还保留百年前一点旧制度、旧习惯,让人体会到这地方在前一世纪原本是个大军营。定下许多维持治安的办法,直到辛亥以后才取消。
这个观景山近城一面被一片树木包围着,上面有大几百株三四人才能合抱的皂角木、枫香树、香楠树及灯笼花古树,树高可能达二十余丈,各自亭亭上耸天半。有落叶乔木,也有四季常青的乔木。初春发荣时,树干必先湿湿的,随后树上才各自呈现各种不同程度的嫩绿色,或白茸茸一片灰芽,多竞秀争荣,且常常在树上就分出等级来。再不多久,能开花的就依次开花,使得小山城满城都浸在一种香气馥郁中。
先是冬晴天气中,每个人家两侧上耸高墙和屋脊上凤凰民房的山墙多高过屋顶和屋脊,起防火作用,称风火墙。,必有成群结伙的八哥鸟,自得其乐的在上面歌唱聒吵,有时还会摹仿各种其他雀鸟的鸣声。到春天来时,即转向郊外平田飞去,跟着犁田的水牛身后吃蚯蚓,或停在耕牛背上或额角间休息。人家屋脊上已换了郭公鸟,天明不久就孤独地郭公郭公叫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古书上的“戴胜”。春雷响后,春雨来时,郭公也不见了。观景山则已成一片不同绿色,作成丰丰茸茸的大画屏。有千百鸣声清脆的野画眉,在春光中巧转舌头。随后是鸣声高亢急促,尖锐悲哀的杜鹃,日夜间歇不停的××作者未想好恰当的拟音字,整理时未便擅作填补。,尤其是在春雨连绵的深夜里,这种有情怪鸟鸣声特别动人。住在城中半夜里,唯一可听到远处杜鹃凄惨的叫声,时间可延长到夏初。早上则住城内的最多是燕子,由衔泥砌窠到生子“告翅”,呢呢喃喃迎来了春夏。
至于出城,山上鸟雀之多可就无从计数了。我的故乡是出锦鸡的地方,一身毛色奇美,叫声××作者未想好恰当的拟音字,整理时未便擅作填补。。
大型鸟类,则数一身明黄的青鸟,在寂静中一声“勾嘟亢当”,极容易引人到一种梦境清寂中去。各种啄木鸟声,于夏初树林中,也是一种有趣的声音。这类鸟虽不会叫,形状却十分别致,总是用两只爪子抓定面前树干。许多人家都畜养在笼中,供孩子们取乐。直到抗战时期,每只市价还不过一元中央票。(山上)还多“金不换”鸟,比锦鸡小些,也宜于笼养。最善反复自呼其名,这种鸟鸣叫声像“金不换,金不换”,故得此名。有的能延续到三十次以上,才乐意休息。
我倒欢喜那些不受豢养的鸟类,如夏天傍晚时在田禾深处咕咕咕咕直啼唤的秧鸡,全身乌黑,行动飞快,声音虽极单纯,调子可极特别,若当大白天则一声不响。大白天多的是竹林中的画眉鸟,或锐声长呼“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等到人逼近时,才一哄飞散,可是在另外竹林中,又复重新放歌。这种画眉本地人或叫竹雀,或叫洋画眉。
另外还有种土鹦歌,形象极不美观,一身毛色也只灰扑扑的,且显得野性习惯,顽劣无以复加。乡下人设套捉来时,放竹笼中,初初不吃不喝,拒绝饮食,且必碰笼,直到头部茸毛脱尽仍不屈服。可是懂它的脾气的乡下人,总尽它生气,碰得个毛血淋漓精疲力尽,又渴又饥时,才再给它一点水喝,和米头子吃。过十天半月,就慢慢的转变了。平时声音还是哑嘶嘶的,且极单纯,再过一阵,你才会发现它的聪明天赋。特别是善于摹仿别的鸟声,以至于猫儿声音、小孩子哭声,远比真正红嘴绿色鹦哥或八哥还伶俐懂事,领会别的生物声音能力还强,学来更逼真。一到和人表示亲善后,就特别亲人。本城里多的是军人,在镇道两衙署当公差的军人,真正公事并不多,却善于栽花养鸟。我还记得和我近邻那个滕老四,家中养得有八哥和土鹦哥,滕老四上街时,经常就提了个竹丝鸟笼,那只土鹦哥却在他肩头上站立,有时又远远飞去,等待主人。
(根据两种初稿1992年沈虎雏整理)


第一部分 沈从文晚年的两篇短文第2节 自我评述

我出生在湖南西部边远地区一个汉苗杂处的小小山城。小时因顽劣爱逃学,小学刚毕业,就被送到土著军队中当兵,在一条沅水和它的支流各城镇游荡了五年。那时正是中国最黑暗的军阀当权时代,我同士兵、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会底层人们生活在一起,亲身体会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亲眼看到军队砍下无辜苗民和农民的人头无数,过了五年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五四”运动余波到达湘西,我受到新书报影响,苦苦思索了四天,决心要自己掌握命运。一九二三年毅然离开湘西,只身来到完全陌生的北京,从此就如我在《从文自传》中所说,进到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习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虽然也写都市生活,写城市各阶层人,但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写于一九八六年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3节 在私塾(1)

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
说不能,那是你小时的学校办得太好了。但这也许是你不会玩。一个人不会玩他当然不必逃学。
我是在八岁上学以后,学会逃学起,一直到快从小学毕业,顶精于逃学,为那长辈所称为败家子的那种人,镇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学中,我们固然可以随便到操场去玩着各样我们高兴的游戏,但那铃,在监学手上,喊着闹着就比如监学自己大声喝吓,会扫我们玩耍的兴致。且一到讲堂,遇到不快意功课,那还要人受!听不快意的功课,坐到顶后排,或是近有柱子门枋边旁,不为老师目光所瞩的较幽僻地方,一面装做听讲,一面把书举起掩脸打着盹,把精神蓄养复元,回头到下课时好又去大闹,君,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方法。照例学校有些课目应感谢那研究儿童教育的学者,编成的书又真能使我们很容易瞌睡,如象地理,历史,默经等。不过我们的教员,照例教这些功课的人,是把所有教音乐、图画的教员没有的严厉,占归为自己所有。又都象有天意这些人是选派下来继续旧日塾师的威风,特别凶。所有新定的处罚,也象特为这几门功课预备。不逃学,怎么办?在旧式塾中,逃学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学必在发现以后才挨打,不逃学,则每天有一打以上机会使先生的戒尺敲到头上来。君,请你比较下,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并且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有狗肉可以饱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学校中,则逃学纵知道也不过记一次过,以一次空头的过,既可以免去上无聊功课的麻烦,又能得恣意娱乐的实惠,谁都高兴逃学!
到新的小学中去读书,拿来同在外游荡打比,倒还是逃学为合算点,说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这人不逃学,老实规矩的念书,日诵《幼学琼林》两页半,温习字课十六个生字,写影本两张,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让先生折磨。若这人又并无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亲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谎话,去注入到小孩脑中,使他在应当玩的年龄,便日思成圣成贤,这人虽身无疾病,全身的血却已中毒了。虽有坏的先生坏的父母因为想儿子成病态的社会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诱治他的儿子,这儿子,还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设法离开这势力,顾自走到外边去浪荡,这小孩的心,当是顶健全的心!一个十三岁以内的人,能到各处想方设法玩他所欢喜的玩,对于人生知识全不措意,只知发展自己的天真,对于一些无关实际大人生活事业上所谓建设、创造全不在乎,去认识他所引为大趣味的事业,这是正所以培养这小子!往常的人没有理解到这事,越见小孩心野越加严,学塾家庭越严则小孩越觉得要玩。一个好的孩子,说他全从严厉反面得的影响而有所造就,也未尝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会,是我的逃学本能。单从我爱逃学上着想,我就觉得现行教育制度应当改革地方就很多了。为了逃学,我身上得到的殴挞,比其他处到我环境中的孩子会多四五倍,这证明我小时的心的浪荡不羁的程度,真比如今还要凶。虽挨打,虽不逃学即可以免去,我总认玩上一天挨打一顿是值得的事。图侥幸的心也未尝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当然办不到!
你知道我是爱逃学的一人,就是了。我并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说旧式私塾怎样怎样的不良。我倒并不曾感觉到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么性灵的营养。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样的读书,怎样的逃学,以及逃开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时是怎样的玩,还看我回头转家时得到报酬又是些什么。
君,我把我能记得很清楚的一段学校生活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吧。
先是我入过一个学馆,先生是女的,这并不算得入学,只是因为妈初得六弟,顺便要奶娘带我随同我的姐上学罢了。我每日被一些比我大七岁八岁的大姐的女同学,背着抱着从西门上学。有一次这些女人中,不知是谁个,因为爬西门坡的石级爬累,流着泪的情形,我依稀还记得外,其他茫然了。
我说我能记得的那个。
这先生,是我的一个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说:师母同我妈是两姊妹,先生女儿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这长辈家来磕头作揖称学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时也容易喊师母师姐救驾,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学馆是仓上,也就是先生的家。关于仓,在我们那地方有两个,全很大,又全在西门。这仓是常平仓还是标里的屯谷仓,我到如今还不明白。
不过如今试来想:若是常平仓,这应属县里,且应全是谷米不应空;属县里则管仓的人应当是戴黑帽象为县中太爷喝道的差人,不应是穿号褂的老将。所以说它是标里屯粮的屯仓,还相近。
仓一共两排,拖成两条线,中间留出一条大的石板路。仓一共有多少个,我记不清楚了。有些是贴有一个大“空”字,有些则上了锁,且有谷从旁边露出,这些还很分明。
我说学馆在仓上,不是的。仓仍然是仓,学馆则是管仓的衙门。不消说,衙门是在这两个仓的头上!到学馆应从这仓前过,仓延长有多长,这道也延长有多长。在学馆,背完书,经先生许可,出外面玩一会儿,也就是在这大石板上玩!这长的路上,有些是把石头起去种有杨柳的,杨柳象摆对子的顶马,一排一排站在路两旁,都很大,算来当有五六十株。这长院子中,到夏天还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牵牛之类,这类花草大约全是师母要那守仓老兵栽种的,因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为老兵见到,就说师母知道会要骂人的。
到清明以后,杨柳树全绿,我们再不能于放晚学后到城上去放风筝,长院子中给杨柳荫得不见太阳,则仓的附近,便成了我们的运动场。仓底下是空的,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脚,下面极干爽,全是细沙,因此有时胆大一点的学生,还敢钻到仓底下去玩。先有一个人,到仓底去说是见有兔的巢穴在仓底大石础旁,又有小花兔,到仓底乱跑,因此进仓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这我们是也常常在外面见到的,有时这些兔还跑出来到院中杨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边吃青草,可是无从捉。仓的脚既那末高,下面又有这东西的家,纵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门。进仓去,我们只须腰躬着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仓底下玩过了!当到先生为人请去有事时,由我出名去请求四姨,让我们在先生回馆以前玩一阵。大家来到院中玩捉猫猫的游戏,仓底下成了顶好地方。从仓外面瞧里面,弄不清,里面瞧外又极分明。遇到充猫儿的是胆小的人时,他不敢进去,则明知道你在那一个仓背后也奈何你不得。这下仓底下说来真可算租界!
怎么学馆又到这儿来?第一,这里清静;先生同时在衙门作了点事情,与仓上有关,就便又管仓,又为一事。
到仓上念书,一共是十七个人。我在十七个人中,人不算顶小。但是小,我胆子独大。胆子大,也并不是比别人更不怕鬼,是说最不惧先生。虽说照家中教训,师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么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头就可以见到表姐请先生进去,谁能断定这不是进去挨四姨一个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轻易外出到院子中玩的。院中没有人,则兔子全大大方方来到院中石板路上蹓跶,还有些是引带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带我六弟八弟到道门口大坪里玩一个样。我们为了瞧看这兔子,或者吓唬这些小东西一次,每每借小便为名,好离开先生。我则故意常常这样办。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让我。关于兔子我总不明白,我疑心这东西耳朵是同孙猴子的“顺风耳”一样:只要人一出房门,还不及开门,这些小东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别人就捉到它耳。我们又听到老兵说这兔见他同师母时并不躲,也不害怕,因为是人熟,只把我们同先生除外。这话初初我不信,到后问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这些兔子来了。见这人躲见那人又不,正象乡下女人一样的乖巧可恨。恨虽然是恨,但毕竟也并无那捉一匹来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们十七个学生,就共同管领这条仓前的长路。我们玩时它们藏在穴口边伸出头看我们的玩,到我们在念书时,它们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们把这事也共同议论过:白天的情形,我们是同兔子打伙一块坪来玩,到夜,我们全都回了家,从不敢来这里玩,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么,就是成群结队也不敢再出来看月亮?这就全不知道了。
仓上没有养过狗,外面狗也不让它进来,老兵说是免得吓坏了兔子。大约我们是不会为先生吓坏的,这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们要先生干吗?
我们读书的秩序,为明白起见,可以作个表。这表当如下:
早上——背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
吃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温书,点生书——过午
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
这秩序,是我应当遵守的。过大过小的学生,则多因所读书不同,应当略为变更。但是还有一种为表以外应当遵守的,却是来时对夫子牌位一揖,对先生一揖,去时又得照样办。回到家,则虽先生说应对爹妈一揖,但爹妈却免了。每日有讲书一课,本是为那些大学生预备的,我却因为在家得妈每夜讲书听,因此在馆也添上一门。功课似乎既比同我一样大小年龄的人为多,玩的心情又并不比别人少,这样一来可苦了我了!
在这仓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书念过一年半,到十岁。
《幼学琼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诗经》又念了三本。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4节 在私塾(2)

但我上这两年学馆究竟懂了些什么?让姨爹以先生名义在爹面去极力夸奖,我真不愿做这神童事业!爹也似乎察觉了我这一面逃学一面为人誉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书念好是无望,终究还须改一种职业,就抖气把我从学馆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面还是因为他出门,爹既出门让娘来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县立第二小学了。
不逃学,也许我还能在那仓上玩两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类塾中,我这时变到成个什么样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这学塾来,并不必先生告我,却学会无数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虽是在十二岁才学会,但在这塾中,我就学会怎样在洗了澡以后设法掩藏脚上水泡痕迹去欺骗家中,留到以后的采用。我学会爬树,我学会钓鱼……我学会逃学,来作这些有益于我身心给我有用的经验的娱乐,这不是先生所意料,却当真是私塾所能给我的学问!我还懂得一种打老虎的毒药弩,这是那个同兔子无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识的一种。只可惜是没有地方有一只虎让我去装弩射它的脚,不然我还可以在此事业上得到你们所想不到的光荣!
我逃学,是我从我姨爹读书半年左右才会的。因为见他处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学的人自己搬过所坐板凳来到孔夫子面前,擒着打二十板屁股,我以为这是合算的事,就决心照办的。在校场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戏。按照通常放学的时间,我就跑回家中去,这时家中人刚要吃饭,显然回家略晚了,却红脸。
到吃饭时,一面想到日里的戏,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见了先生的措词,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罚了,我猜是!”姑妈自以为所猜一点不错,就又立时怜惜我似的,说是:“明天要到四姨处去告四姨,要姨爹对你松点。”
“我的天,我不好开口骂你!”我为她一句话,把良心引起,又恨这人对我的留意。我要谁为我向先生讨保?我不能说我不是为不当的罚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把!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早来”只是早早的从家中出来,到了街上我们可以随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种课。这时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挂着青布褡裢赶场买鸡的贩子,同到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过夜的担脚汉子,然而我们可以把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吃过后,再到杀牛场上看杀牛。并且好的蛐蛐不是单在天亮那时才叫吗?你若是在昨晚已把书念得很有把握,乘此出城到塘湾去捉二十匹大青头蟋蟀再回,时间也不算很迟。到不是产蟋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到道尹衙门去看营兵的操练,就便走浪木,盘杠子,以人作马互相骑到马上来打仗,玩够了,再到学塾去。一句话说,起来得早我们所要的也是玩!照例放学时,先生为防备学生到路上打架起见,是一个一个的出门。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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