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36/104页


  却听钟离夫人郑重道,“今日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上有我钟离一门列祖列祖在天之灵,我要你二人发下重誓――从今日起,无论往后伴着皇后在宫中遭遇何种境况,定当忠心不二,誓护皇后周全。”
  皇后睁大眼睛,死死握紧凤座扶手,惶惑开口,“母亲……”
  钟离夫人却不为所动,只瞧着殿内二人,再度出声,“若无此决心胆色,我便立时做主,将你们调离娘娘跟前,再派忠仆进宫便是。可一旦应下,我要你们以性命起誓,你二人可敢?”
  清欢眼泪倏地砸下来,只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这条贱命早已是钟离家的,是娘娘的,奴婢愿在此立下重誓,今后哪怕粉身碎骨,也定忠心护主,绝无二心。”
  阿喜瞧了清欢一眼,心下动容,亦道,“奴婢愿为娘娘,万死不辞。只不知夫人缘何这般,奴婢实在心下惶恐……”
  钟离夫人抿唇瞧着二人,亲自躬身扶起她们,摇头道,“今日之言,我记住了,娘娘亦记住了。你二人的忠心,若当真日月可鉴,我钟离一门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再转首瞧座上皇后,早已面色惨白,钟离夫人瞧着皇后,缓缓坐下,“我儿如今贵为皇后,母亲不得教你屈膝。可臣妇还是恭请娘娘今日当着我钟离一门忠烈先贤立誓。”
  皇后收拢手指,强撑着不安轻声道,“女儿不敢,母亲请讲。”
  母女二人遥遥对坐,钟离夫人一双眼直瞧着皇后,看着她慢慢红了眼眶,却终归未软下半分心肠,半晌一字一句道,“我要皇后立誓,今时今日这后位,是我钟离一门百年铸就的荣耀,是我族人立足朝野的根本。中宫不倒,钟离一族便可永存,不论日后娘娘何种光景,为了钟离东山再起,誓守这凤座不落旁姓,安然无虞。”
  皇后瞧着母亲坚毅神色,在座上忽觉如坠寒冰深渊,她缓缓摇头,凤冠之上九龙四凤作花枝轻颤状,在一室盛极的奢华之中哽道,“母亲何出此言?”
  钟离夫人似是不忍,终究阖眸片刻,复道,“娘娘心如明镜,何苦自欺欺人。年前你父亲便已吩咐了刘?等一众年轻门生,从心支持皇上新政,皇后早已知晓右相自散势力之举,难道还不懂尔父之心?”
  皇后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咬紧牙根颤声道,“都是女儿的错……当初若不是我一意孤行……”
  “落子无悔,右相向来这般教导娘娘。”钟离夫人出声打断道,强自撑着复又道,“臣妇此次前来,右相只有一言带与娘娘。”
  钟离尔抿唇不语,右相夫人也并未避讳殿内还有阿喜与清欢,只缓声道,“右相嘱咐娘娘,于人有恩,自是当初自己一念之间。既然选择如此,如何苛求他人铭感回报?钟离一门扶持今上,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自身百年根基。当初遗诏之事,无论如何,为人妻、为人臣,娘娘必得三缄其口,断断再不能提及。”
  她眼见那红梅白雪亮眼,却终究不似在枝头鲜活傲然,皇后在坤宁宫中抬手捂住面容,任眼泪肆意纵横,已然泣不成声,却听母亲在座下厉声道,“娘娘,还请答应臣妇,立誓于此。”
  钟离尔悲从中来,在座上痛哭失声,阿喜与清欢心下焦急,却都无法上前安抚,钟离夫人亦是铁了心,只一言不发待皇后自己平静。
  她坐在这里,只觉天晕地旋,一种只剩下自己只影独立的恐慌几乎要拖垮她,钟离尔泪眼盈盈望向母亲,却只见母亲目光慈爱怜悯,却仍是岿然不动。
  她终究咬唇,缓缓用指尖拭了泪珠,艰难哑声道,“列祖列宗在上,钟离尔今日在此立誓,为守钟离一族百年根基,不论如何誓保当朝后位,只姓钟离。”
  母亲瞧着她,缓缓展颜,起身一步步走到她座前,以手抵额端正跪下身去,钟离尔倏地起身随着跪下,上前想要搀扶母亲起身,清欢与阿喜亦是连忙俱垂首跪下。
  母亲却只是拉住她的手,面容慈爱,终究落下泪来,“尔尔,自你受封那日,天地君亲师,后两位,你早已拜不得。今日再破这一次例,往后你要记住,既选了这条路入宫为后,也是母族对你不起。阖族的荣光压在我儿一人身上,无论能否扛得起,却也别无他法……”
  她抬手擦去皇后止不住的眼泪,目露眷恋神色,看得钟离尔心揪在一块儿,只断断续续问道,“母亲,究竟出了何事?”
  钟离夫人笑起来,轻声叹道,“有封折子送进乾清宫里,参的是你父亲这些年门生数众,玩弄权谋,结党营私。又提及钟离一族树大根深,内里污点甚多,腐朽不堪。连着数月皇上的冷落与驳斥,已教族内一些旁支末系的人家,忙着脱离与母族关系,自分家去了。”
  皇后双目通红,不可置信道,“本宫还活着,他们丧了良心不成,怎敢如此行事?”
  钟离夫人神色不见哀戚,瞧着皇后怒容笑了笑,抬手理了理皇后鬓发,如往常一般柔声劝慰道,“向来树倒猢狲散,不正是这个道理么?娘娘身子不好,前阵子又大病一场,臣妇不能陪在娘娘身边,实在坐卧难安,肝肠寸断。娘娘听臣妇一句,母凭子贵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娘娘往后务必调养好身子,若可早日诞下皇嗣,处境定然不同今日。”
  她抿唇不语,母亲眼中泪意盈盈,看着皇后百般怜爱,却仍笑道,“娘娘慢慢就知晓,人活一世,快意之时实在甚少,女子重情便更是如此。纵娘娘倾城绝色,容颜总归有凋零一日,新人新貌无不温柔多情。子嗣不单是娘娘往后的仰仗依靠,即便诞下公主,如同臣妇有娘娘一般,岂不多个念想与陪伴么?”
  皇后紧握母亲的手,含泪阖眸,母亲叹气,缓缓拍了拍皇后的手,扶着她端正坐回凤座,将手中手帕递与皇后,只道,“臣妇今日所言,皆发自肺腑。娘娘独在深宫,定要万事当心,娘娘与母族一荣俱荣,务必照顾好自己,母族等着娘娘的好消息。”
  说罢又是一拜,只哽咽道,“钟离一门祝娘娘新岁喜乐,千岁金安,永享昌荣。”顿了顿,抬眼瞧了皇后,只笑道,“臣妇拜别娘娘。”
  皇后瞧着钟离夫人转身,亦起身追出去,殿门打开,皇后满面泪痕,终究只得送到此处,再不能往前一步。
  母亲的手帕被她紧紧握在手里,那上面还留存着母亲身上的香气,她看着母亲出了宫门,步履端庄,姿态悠然,处处皆是大家风范。只转首遥遥看了坤宁宫的匾额一眼,便不再留恋离去了。
  皇后立在殿内,身形颀长单薄,阿喜与清欢终究上前扶着皇后,她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泪水终于敢模糊这方天地,她久久瞧着那个方向,哑声道,“本宫幼时觉得,母亲是十分高的。今日受礼时方觉得,她似是老了。”
  一番话说得阿喜与清欢心中酸楚,阿喜忙出声劝道,“娘娘,天冷,奴婢既应了夫人要妥善照料娘娘,还请娘娘进殿去罢。”
  她终究再度哭出来,任热泪纵横,戚然哀道,“从前进殿去尚有父母兄长,如今进殿去,又还有谁呢?”
  人这一世,总归有些事是亲身体会过才能知晓前人所言非虚,譬如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出阁不觉母家亲。
  这茫茫后宫,除了连烁是她的亲人,还有谁可与她一心呢。太后处处刁难,嫔妃明争暗斗,宫人只顾看圣宠来来去去的笑话,她手握着的,除却这么一个冰冷中宫宝座,实在无多。
  确非空穴来风,钟离一门愁云惨雾熬过了上元节,方出了正月,一道圣旨便从乾清宫发了出来,直致天下哗然――右相钟离郁文,在朝为官多年,结党营私,目无天子。着令革职查办,禁足丞相府上下一百三十九人,非召不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mmm……
  一个快(ya)活(yi)了十万字的女主,终于要开始接受第一个转折点的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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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黛眉烈
  一方游凤端州紫石砚,江西贡上来的上好宣德纸,一把嵌了鸽血红的短匕,缓缓摆了镇尺,皇后素衣淡妆,立在书案前。
  彼时皇宫内妃嫔方回宫休憩,太后摆弄花草,帝皇端坐太和殿上,听群臣为着右相一事舌战正酣。
  坤宁宫中,皇后瞧着匕首上夺目红宝石,半晌将刀鞘褪去,刀锋偏冷,寒光立现,毫不犹豫吝惜照着纤白指尖划去。
  痛感迅猛,血汩汩流出,温热而安详地躺在端砚之中,融进墨紫的砚石,并不若在她指尖鲜明真切,皇后瞧着那一滩,狠下心再一用力,她年轻的生命便涌出来更多。
  崭新的羊毫柔软无锋,皇后草草将伤口包了,怕着血墨不够,并未敢压紧。
  她眼前是所有的前尘往事,归结于今,字句斟酌,方敢迟迟落笔。
  素衣脱簪,三千青丝散下,乾清宫前,皇后跪直了身子,只高高托举着一封血书,求见于帝皇。
  膝下方立春的宫道仍是寒凉无比,皇后跪在此处多时,大有不得见天颜便长跪不起的意味。
  来往宫人与侍卫俱目不斜视,可不消多时,皇后宫前长跪之事,便传遍了六宫。
  钟离尔跪在这里,无暇顾及人心如何,人言如何,她只知道,这是她在深宫之中,能为双亲与族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敢跪于太和殿前,只得待帝皇下朝,跪在此处,方不致帝皇心生挟持之感,龙颜震怒。
  手上血书,字句肺腑,是她作为妻子与人女,最后想对他说的话。
  长风凛冽,她始终垂眸盯着殿前那丹陛游龙,用眼睛极细描绘了每一寸的雕工,不知过了多久,日渐中天,乾清宫巍巍大门方缓缓打开。
  声响惊动了长跪于此的皇后,她略顿了顿,方抬眸望去。
  却见一人风姿绰然,迎着日光步出殿中,初春雪意寥寥,飞檐之下,那人绯衣玉带,面如玉冠。
  却不是连烁。
  她看得分明,那是江淇。
  皇后身形蓦地摇晃一瞬,随即瞧着他阔步行近,跪在了她面前,行礼请安。
  他难得的神色复杂凝重,在风中低声道,“臣参见娘娘,天寒风大,皇上吩咐臣送娘娘回宫。”
  抬眸见皇后面色苍白如身上素衣,今日并未点脂,她唇色淡然,却更衬得一双眉目艳烈无方,一头青丝毫无束缚,飘散在风里,端的是伶仃凄然。
  她只瞧着他,如同垂死挣扎,倔强哑声道,“本宫求见皇上,还请厂臣进殿复命。”
  江淇知她坚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又劝道,“皇上已命臣将娘娘手书呈进殿中,娘娘这又是何苦?”
  她双眸漆黑,握着衣襟的手骨节泛白,脊背又挺直几分,仍只道,“本宫求见皇上,愿亲自将血书呈上。”
  江淇看着她面容,却想起殿内那人的吩咐,便只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垂首带了丝悲悯瞧着她道,“既如此,还请娘娘恕臣无礼。”
  她抬眸看他,带着哀求与惊惶,像林中受惊无措的幼鹿。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方想开口求他,江淇却抬手绕至她颈后。
  他衣袖那抹绯红醒目,钟离尔浑身冰冷已久,方察觉出他臂弯丁点暖意,却已被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江淇手臂稳稳环住钟离尔,不敢逾矩,却只觉她浑身冰冷,再不耽搁,打横抱起皇后,便送入了早已备好的轿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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