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61/104页


  徒留翊坤宫一室风雪意,寒得榻上人又拢了拢锦衾。
  方出翊坤宫,便见着迎面赶来的阿喜,来不及废话,皇后忙拉着她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喜泫然欲泣瞧着皇后道,“奴婢随殿下到了文华殿,却不见方太傅,有宫人来报,说是雪路难行,太傅晚些时候到。殿下便吩咐了奴婢在旁侍立研墨,温习起了功课。谁料今日殿中炭火有异,一炷香的功夫,奴婢便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醒来以后便瞧见被人捆在了文华殿的偏殿,直到小令子带人来搜,才救出奴婢……”
  钟离尔思索一瞬又忙道,“你昏过去之前,殿下如何?”
  阿喜摇头泣道,“想来那炭火或是迷香因着殿下年幼,功效更烈些,奴婢那时瞧见殿下伏案歇息,还只觉得是功课辛苦,想着太傅将至,并未肯忍心打搅,直到自己也晕过去才幡然醒悟……”
  皇后胸口起伏,知晓祁桑今次精心布陷,桩桩件件都是死局,殿内当时只有阿喜一人陪着砚离,就算说出实情,也可被太后与贵妃轻易反驳。
  正欲往乾清宫赶去,远处小令子便跑来喘息着回话,“娘娘,江大人带着方大人进了乾清宫了!”
  江淇瞧见她莽撞进宫的时候,与前时雍容端庄的皇后判若两人,她在殿内瞧着上首端坐的太后,眼眸中升腾起的是燃尽三宫六院的怒火和憎恨。
  连带着母族,至亲,恃祜,与她的儿子。
  乔太后对着皇后视若无睹,钟离尔转首瞧了眼容颜憔悴的帝皇,吞咽下所有的不甘和锥心,一日之内对仇敌再度屈膝,跪在了乾清宫殿内。
  皇后却没有请安,对着上首龙袍威严的帝皇问道,“太子现下如何?”
  连烁看着她哑声道,“楚太医带着太医院在内殿,落水受了凉,额头触及了冰块……加上本身便有些伤寒,还需轮换着诊治一会儿。”
  她一颗心痛楚难当,昨日若非留了砚离说话,怕是他也不会沾染风寒,如今病上加病。
  太后拿过一纸掷到她面前,轻飘飘的宣纸落地,她颤动着手指俯身拾起,形容姿态瞧在人眼里,竟是十二万分的可怜。
  入目是儿子的笔迹不假,上书今日雪冷,告假于太傅,责令方卿愿不必入宫。
  她蓦地失笑不已,乔太后与祁桑用她扳倒陈宗的手段以牙还牙,当真高明痛快。
  方卿愿上前跪下,对着皇上与太后作揖道,“此封书信确是太子笔迹不假,可也无从说明……”
  太后高声打断,挑眉发难道,“无从说明?太子身上的龙袍,还需何等说明?难道非要坐上了龙椅,将这江山改朝换姓成钟离,才算有如山铁证?”
  她径自摇头,方要开口争辩,阿喜却一个箭步冲上来跪下,字句恳切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今日伺候着殿下至文华殿,是有宫人来报太傅未至,过了会儿子殿内炭火有异,殿下与奴婢才昏睡不醒的!所谓私穿龙袍、谋害贵妃等欲加之罪,殿下实在冤枉,还望皇上明察!”
  乔太后凤目怒视,厉声呵斥道,“放肆!乾清宫内岂容你一个宫婢吵嚷置喙?!你说有宫人来报,那宫人何在?”
  阿喜强忍着泪水,再度叩首无力道,“奴婢不识……”
  太后冷笑几声,不依不饶道,“空口无凭,人证物证皆无,哀家与皇上如何信你?况且钟离一门结党营私被贬崖州,皇后怀恨在心是人尽皆知。只不成想竟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以你妇人之力做不到颠覆朝政,便仗着皇上对你儿子的宠爱密谋不轨么!”
  她跪在那里空有一腔悲愤,实则如同父兄当日,百口莫辩。
  她所能收集的人证与物证,早就被她们有所准备地销毁殆尽,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过是自己的宫人强词狡辩。
  江淇上前一撩前襟跪下,高大的身影在殿内恭谨行礼道,“皇上,此事的确蹊跷,臣出宫去寻方太傅时,路上也有几多埋伏窥视,只可惜暗处人狡猾,并未现身……”
  连烁瞧着钟离尔跪在那里,只抿唇不语,太傅从怀中拿出一纸,恭敬托过头顶道,“皇上,若说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有二心,臣为太子太傅实在不可苟同!这是当日臣与太子课上探讨,殿下所书肺腑之言,还望皇上过目!”
  全公公将薄薄一纸谨慎呈与帝皇,他指尖有些颤抖,瞧见黑纸白字,是他的儿子写道――“贤君犹在,太子可死国。”
  皇后听见他低声念出这句话,只觉砚离一片心意仍教人震撼,垂首阖了阖眼,强忍下眼眶中的酸涩。
  方卿愿再深深叩首求情道,“是啊皇上,太子这般心性,如何会做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臣愿以性命担保,望皇上明察!”
  太后冷笑一声眼眸如钩,盯着皇后道,“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竖子言行不一,皇后与太子无视天威意欲谋反,殿内臣子亦是处处回护,尤见其心可诛!”
  皇后跪在那里,挺直了脊背瞧着上首的帝王,一双眼通红地逼视着他,连烁利落出声打断道,“此事还未有定论,谋反的罪名扣在皇后与太子头上实在不妥,母后自矜言行!”
  乔太后眼眸怒火熊熊,转首厉声道,“皇上!”
  话音方落,楚辞从内殿慌忙步出,跪下颤声道,“皇上,娘娘,殿下寒气侵体,又触中冰块伤了额头,高烧不退,已是……”
  他再难言,连烁在上首看见钟离尔对着内殿撕心裂肺唤道,“砚离――”
  她拖着皇后层层冠服起身往内殿奔去,诸位太医拱手一步步告退。
  钟离尔不住摇头,缓缓走近龙榻,她的儿子小小身躯烧得通红,那些苦痛的抽搐的模样,她甚至都来不及看到。
  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忙于奔走相求,乞求那些想要将他们母子打入地狱的刽子手大发慈悲。
  她哭出声来,跪在地上连滚带爬扑向儿子榻边,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眸紧闭着,今生母子一场,他却再不能看她一眼。
  她记得早上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若是今日得见鸿雁南徙,便归来再告知于她。
  似有千斤重石哽在喉,她感知到自己的热泪滚滚而下,却还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也是她这一生全部的希望,她颤抖着去握他的小手,费力柔了声音,轻唤道,“离哥儿……离哥儿,母后来了……”
  触及他掌心还有滚烫的余温,可这温度在渐渐变凉,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一手抬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几欲尖叫失声。
  皇后大口地喘着气,视线一次次的模糊,她腾不出手来,只好用力眨眼微笑,哄着儿子道,“离哥儿,母后求求你,你再唤母后一声,好不好?”
  榻上孩子的呼吸愈发微弱,然后像他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上一般,临死前,他又不知怎样辛苦地,用尽全部力气,用小拳头紧紧攥了攥母亲的手指。
  感知到儿子一瞬的用力,她面满泪痕地看向他的小脸儿,眼中倏地燃起希望的光亮。
  下一瞬,砚离的手却无力松开,绵软的小手落在锦榻上,此生再不能为她擦一滴眼泪。
  心口处一瞬收缩,痛感真实迅猛滚滚袭来,她感知到生命里最珍视的至宝,就这么生生被死亡夺走。
  如同她这一生不断地失去――无忧的少女时光,亲族的欢聚团圆,爱人的钟情呵护,终至她乖巧孝顺、聪慧无双的孩子。
  钟离尔死命向前扑在他身上,哆嗦着紧紧抱住砚离的身子,终于恸哭号啕,呼唤儿子的名字至力竭,“砚离――”
  她向阴司地府哭喊,向往生河畔讨要。
  她要她儿子的命。
  她曾拜过那样多的佛祖与菩萨,虔诚万分。
  可诸天神佛,九州仙灵,阎魔无常,魑魅魍魉,无一人肯应她。
  无一人肯还她。
  殿门口的连烁看着妻儿,无助地膝头一软,年轻的帝皇多年不曾屈膝,今次跪在这里,不是拜天亦非祭地,只朝着他妻儿的方向,无言地抚胸痛哭。
  天鼎六年腊月初七,太子梓宫于文华殿停灵三日,自坤宁宫破例按帝皇仪仗出殡,赐葬于帝陵。
  太子殁当日便高烧昏迷的皇后钟离氏,一身素缟立于坤宁宫前,瞧见远处太子棺椁灵幡由远及近,方带领宫人,迎着那铺天盖地的一片惨白上前。
  连烁看着钟离尔,她面无表情瞧着砚离的梓宫道,“开棺。”
  宫人皆知太子逝世,皇后状若疯癫,领头的太监忙惊恐跪下道,“娘娘不可啊!若是错过了吉时,岂非也惹殿下难安么!”
  钟离尔不为所动,大病中的身形形销骨立,摇摇欲坠,径直便往砚离的棺椁处而去,身前宫人忙跪了一地,不住磕头劝阻。
  连烁瞧见她面色苍白,一双眼似失了所有神采,一派空洞心死的模样,缓缓叹气摆手道,“依着皇后所言罢。”
  宫人面面相觑,只得咬牙将太子棺木打开,她站在厚重的棺椁旁,看见往日言笑晏晏的儿子静静安眠于内,这些年母子二人相处的每一幕便都纷涌而来,凌迟着她的心。
  从清欢手中接过砚离嫣红的锦被,皇后极尽轻柔地覆于儿子身上,手腕触碰到陪葬的金银玉器,只觉得冷得刺骨。
  天边一行鸿雁徘徊而过,声声泣血,她凝眸抚了抚儿子稚嫩的面庞,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砚离出落成人该是何等的绝世风姿,如今却终成痴妄。
  她笑了笑,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儿子已经凉透的身子,如同这些年每一个哄他入睡的夜晚,“离哥儿不是说,如果觉得冷,就盖上我们的小被子么?”
  她眨眼,纤长羽睫渗出泪滴,却仍是努力笑着,“母后把你的小被子带来了,离哥儿不必怕冷了。”
  妃嫔之中蓦地响起哭声,宁嫔痛哭着跪下,一众妃嫔俱跟着素衣跪拜在太子棺椁前哭灵。江淇见状,亦带着宫人大臣跪拜在地,垂首默哀。
  皇后却仿若未闻未见,抬眼瞧了瞧迁徙的大雁,对着儿子哽道,“离哥儿不是说,小寒有鸿雁么……你瞧,书上都是骗人的,三日前你未见到鸿雁南徙,母后今日瞧见了,讲与你听罢。”
  她垂首平复了片刻声音,复又看着儿子闭上的双眸,声音有些断续,“这一觉,你睡着了,大概会觉得有些黑。”
  连烁立在她身后,听见她轻声安抚道,“不过你不要怕,母后会陪着离哥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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