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67/104页


  钟离尔心中震颤一瞬,难以相信眼前人,便是横行后宫前朝,赚尽了天下女子艳羡的贵妃。
  祁桑的嗓子因着正日的叫喊而嘶哑,对着皇后冷哼一声,指了指一殿的番子,不屑道,“娘娘就这么怕死,进殿还要带着这样多的走狗!”
  清欢心中有怒,便不顾礼数怒喝一声,“放肆!见到中宫胆敢不行礼问安,还请贵妃自矜言行!”
  祁桑看着清欢笑得可怖,枯枝一般的手抚了抚心口,顺了气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个宫女也敢跟本宫叫嚣了!本宫行什么礼?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就是在这儿给本宫下过跪!对了,怎么面前这个瞧着眼生得很?当年那个大宫女,叫什么来着?”
  眼看着清欢气红了眼,她快意一笑,面容阴森,“哦对,阿喜,是罢?她人呢?怎么不见了?”
  清欢忍无可忍上前一步,被皇后伸手挡住,钟离尔看着祁桑,只对满殿的人轻声道,“都下去罢,守在门口,本宫与贵妃有话要说。”
  清欢瞧着皇后急道,“娘娘不可!疯妇若是……”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劝慰,“江淇的人皆是高手,你们都在门口,她不敢轻举妄动。”
  清欢这才恨恨瞧了贵妃一眼,带着人退出了内殿,将门阖上。
  殿内只剩她们彼此,皇后没有任何虚架子,自个儿搬了个椅子,坐在祁桑榻边不远处,二人平视着,一时并未开口。
  过了会儿,祁桑鼻翼翕动,似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难堪寂静,冷声开口道,“你特地来这儿,是看我的笑话?”
  钟离尔轻笑着摇头,“庶妾生女,本宫作为嫡妻,来看看庶女是情理之中事。”
  祁桑看着她,忽地放声大笑,眼角直笑出些许泪痕,“庶女?娘娘若喜欢,便抱了去罢!你是不是以为,教人抱走这个贱货,是对我的惩罚?”她笑容放肆,盯着她用力道,“你错了!我倒要谢谢你解脱了我,我巴不得她赶快去死!现在就去死!”
  皇后轻轻蹙眉,女子身上的气味腐朽而酸臭,拿手遮了遮口鼻,她想,大概是祁桑并未一举得男而恨上了自己的女儿,若这胎是个皇子,祁岚许也不会冒险反了。
  钟离尔看着她,冷了眉目,语气却仍是淡淡,“本宫早告诉过你,花无百日好。”
  贵妃打断她,有些轻蔑与悲悯地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皇后闻言垂眸想了想,这些年点点滴滴都在眼前如同走马灯转遍,入宫失宠,母族失势,父母兄长和砚离的死,到如今几度垂死回生。
  再抬眼,她对眼前的始作俑者笑了笑,眼眸沉静且笃定,“相反,我从未这样想过。一切离开我的,我当作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淘漉了虚情假意,剩下的便都是真情真心。一切使我痛苦的分别,我虽难以接受,却还能为了他们再度站起来。”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地与她道,“就像今日,能见你这样的狼狈,亲眼看你生不如死,看祁家大厦倾塌,便是我要的。”
  祁桑看着面前仍是珠光宝气凤仪万千的女子,咧开嘴无声的笑,眼泪再度汹涌,她哑声问她,“你恨我么。”
  钟离尔这次并未犹豫,坦然笑道,“恨过。”
  祁桑点点头,冷静叙述了她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你不爱他了,可真好啊……”她语气悲凉,合上眼,泪珠便断线一般,砸到她的锦被上,艳丽的玫色,她却一生都不得用红,“不爱一个人,便不会被他伤害,你已经解脱了。”
  钟离尔看着她,百感交集,缓缓出了一口气,“你我二人的名字,却恰好是一首诗。”
  她的声音响在殿内,朱唇开合,念尽了眼前人的一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女子通红的双眼睁开,看着她摇头,自嘲地道出下一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低低笑了几声,她接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钟离尔笑出来,附和颔首,有些难言的感慨,一字一句地重复,“是啊,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似是有些累了,看着皇后的双眼恨意敛了几分,剩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与她这一生相识,剩下的无非是抽筋扒皮的互不相容,与感同身受的可悲,“你到我这里来,说上这么一番话,我却还是那一句――不要以为你足够聪明,能洞察一切,你与我,都是人家的棋子。不同的是,我是那枚一早注定的弃子。”
  皇后颔首,不置可否,仍旧未带任何感情地宣告,“本宫依旧不会手下留情,祁家得亡,你的女儿要给砚离偿命,你,也要死。”
  她站起身来,再不留恋转身走到外间,帝皇平日留宿辟出的书案软榻,已经蒙了一层尘,昭示着这座宫殿女主人的失宠,她不知为谁而感慨冷笑,“所谓宠妃,不过如此。”
  贵妃在身后双手扒住床榻,倾身高声叫住皇后,“钟离尔――”
  头顶凤冠,她缓缓侧首,余光看见女子如同鬼魅一般,指节用力而惨白,眼珠血丝密布,她优雅的脖颈弧度维持得宜,听见祁桑撕心裂肺的话语,“来生,你来做这个宠妃罢――”
  殿门打开,皇后羽睫翻飞颤抖一瞬,便不作停留,将手搭在清欢腕上,带着宫人浩荡而去。
  身后是贵妃力竭的叫喊,女子泪流满面,撑着残破的身躯重复道,“来生,你来做这个宠妃罢……”
  钟离尔维持着面上镇静自若,走出这座充满衰败与腐朽意味的宫殿,身后女子似地狱深渊的哭喊如平地惊雷,更似厉鬼索命。心中若说没有震动,却是假的。
  祁桑即将复刻她的人生,失去一切,骨肉分离。
  而她却绝不会给她半分机会,让她有这个幸运东山再起。
  秋风吹凉了她的额角,这才发觉有些汗涔涔的冷腻,皇后松开掐着的掌心,缓缓舒了口气,抬眼间,却见远处那人绯衣玉带,翩然走近。
  清欢抬眸看了眼皇后,悄悄将扶着皇后的手松开,钟离尔惊喜下却并未发现她这一动作,上前两步,免了他拱手行礼,二人对立着,她眼眸晶亮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江淇看她围着披风出门,方放心几分,浅笑应她,“下朝无事,自然要来寻娘娘,不然臣无处可去。”
  她一颗心就这么定下来,对他笑了笑,他瞧她面色有些不好,伸手相让,二人缓步往前去,她又听他道,“娘娘去见过贵妃了?可是说了什么话?”
  她看着他犹存后怕,轻轻点头,仍在回忆祁桑那句话,小心与他学道,“她说,自己是弃子,而本宫也不过为人棋子。还说……”
  江淇蹙眉,看着她侧颜有些不好的预感,询问道,“还有什么?”
  钟离尔抬眼看他,安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紧张,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还说来生,让我来做这个宠妃。”
  他心中颤抖一瞬,忽地停步看着她双眼,郑重道,“不要信。”
  她被他万分认真的模样吓住,有些笨拙地打圆场,“其实我也并不害怕,做宠妃也不见得是不好的事,至少……”
  江淇再度打断她的话,低声坚持,“不要信她的话,她说的一切,诅咒也好揣测也罢,都是子虚乌有,绝不会发生。”
  钟离尔怔愣地看着他点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江淇意识到自己言行激动,看着她如同受惊幼鹿的眼神抿唇,抑制住想要伸手抚摸她乌发的冲动,仍放轻了声音嘱咐,“贵妃形容,娘娘也见到了。往后若是臣不在宫中,不要再独自来翊坤宫了。”
  钟离尔再次被他难见的这幅模样给震住,尴尬之间只好喃喃道,“并不是孤身前往,你也留了番子跟着,他们个个武艺高强……”
  他打断她,神色执拗竟和她某些时候如出一辙,“那不一样,如果不是亲自在场,我不放心。”
  然后便换她心跳如擂,怕自己失态忙出言抢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江淇才满意点点头,秋风扫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枯哑的细碎声音,打破二人之间暧昧难言的气氛。
  这一年来,甚至更早,两人不是没有过此种时刻,却每每都只教人心慌。
  她不是愚钝,如何感受不到他三番五次的关切示好。可大抵是上一段情爱带给她太多不好的回忆,再度面对疼爱,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惧怕不安。
  看了眼前人专注妖冶的眉眼,她想,以二人的身份地位,维持现状故作不知,将最后一层的太平保留着不捅破,也未尝不是好事。
  如同刻意往心头泼了冷水,擂鼓声渐歇,钟离尔咬了咬唇,面颊绯红褪色几分,垂下双眸便不再言语,转身往坤宁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疼爱只会让人感到不安。


第71章 与谁同
  天鼎七年九月十九,贵妃女还有一日便将转送去启祥宫,皇后最后过目了一遍启祥宫添置的物件,方落了册子,小令子便来进殿行礼禀报,“娘娘,长春宫送来消息,说是李婕妤染了风寒。”
  皇后抬眼看他,忙问道,“可有差太医前去诊治?”
  小令子颔首,又回话道,“这会儿太医刚到长春宫,娘娘可要前去看望么?”
  钟离尔想了想,笑道,“是要去的,那时本宫病中,李婕妤也曾来探望,咱们这便走罢。”
  小令子为难一瞬,对着皇后又一揖,“娘娘,督主回东厂办事去了,清欢姐亦亲自去内务衙门清点这月要发放六宫的月俸用度,怕是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皇后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太监,知晓他心中忐忑自己信不过他,便吟吟放了册子,“他们回不来怕什么的?不是还有你么,咱们去,何苦带上他们累赘。”
  小令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应声,皇后瞧着他将披风拿了过来,仔细伺候自己系上,低声安抚道,“说来你也跟着本宫七年了,愈发独当一面。这些年大小事宜,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本宫省得,你是个难得妥帖安稳的。”
  小令子有些害羞,抿唇一笑,仍透着当年初见几分朴实,皇后拍了拍他的肩,搭着他腕子便起身往长春宫去。
  软轿行至翊坤宫与长春宫交叉口的宫道前,皇后又仔细问了几句这些日子坤宁宫里的开销用度,听着小令子讲了讲拨来的这批新宫人,正交谈着,却有个抬轿的小太监忽地口吐白沫,倒在了原地。
  软轿失衡,便猛地往前倾塌而去,小令子眼疾手快,忙扶住了皇后,钟离尔心有余悸,却仍是疾步下了软轿,上前去瞧那倒地的小太监。
  小令子拦着皇后劝阻,“娘娘不可,下人卑贱,莫污了娘娘凤目……”
  钟离尔却顾不得这许多,只觉得蹊跷,伸手探了探小太监的鼻息,仍有一息尚存,皇后回身便吩咐道,“趁着人还活着,快些抬回宫去传太医,这软轿本宫也没法坐了,小令子你刚好一起抬着他回去,还可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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