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84/104页




第85章 故人顾
  九月初,正是秋凉时节,帝皇久病于深宫,委命皇后钟离氏率领文武百官往皇家猎场而去,行秋狩典礼。
  说是委命,前朝后宫却没有不知晓的――自一年前东厂提督江淇遇刺身亡,东厂由梁宗代为理事,梁宗依附江淇为一派,又素来亲近坤宁宫,皇后如今掌东厂事,且同门师兄方卿愿不日便要擢升督察院都御史,有大理寺正冯宵、吏部尚书刘?、兵部尚书焦?澄?左膀右臂,不必说多少朝臣对中宫权势趋之若鹜,现下可谓六部之中尽是中宫党羽。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子砚棋生母兰妃与皇后交好,兰妃兄长又稳坐两浙知府一位,且宁嫔兄长身居中书省高位,来日亦是前途无量。
  当年祁家与乔家没能把她从这后位上掀下去,如今这朝廷放眼望去,终究再度是她钟离家的天下。
  是以如今朝中,事事由皇后掌实权,一举一动都足以教前朝翻覆,民间已有流言四起,说是皇后势大,俨然有第二个武皇之势。
  此次出宫秋狩,皇后明黄色的华贵凤驾行在最前方,带领身后绵延数十里的妃嫔、朝臣与宫人。当年江淇尚在,东厂鼎盛时已是万人叩拜,风光无二,却也不及如今皇后钟离氏的万一。
  自入宫便失宠,经历母族没落、丧子之痛的这位天下人瞩目的皇后却并不自知一般,一如当年端坐在马车内执书饮茶,清欢打了帘子瞧着出了京郊,官道边渐渐萧条的风景,心里想起那年车内的阿喜,轻叹一声将手落下。
  这一声却没能逃出皇后的耳,钟离尔将书搁在膝上,与她一笑,眉眼艳烈惊心,眼神中却端的是过尽千帆的浅淡,“有话想说便说罢。”
  清欢垂眸,抿唇半晌道,“奴婢不该招娘娘伤心,可想起当年走过这条路的人事,真真觉得恍如隔世。”
  皇后将眼眸垂下,膝上翠蓝色月华裙摆绣的莲花纹样繁复,她目光一错不错,忽地笑了笑轻声道,“本宫还记得那时候,因着让路之事你心里忿忿不平,阿喜劝慰说贵妃是小人得志,那些忍得下的,大都成了圣人君子。”
  清欢忆起当年事,也觉得飘渺,不觉跟着笑道,“当年奴婢那个性子,都是被阿喜姐与娘娘宠出来的。若是她还在……”
  终究后半句说不下去,清欢哽咽着将眼睛垂下,皇后将手掌覆在她手上,“你可还记得当年,本宫讲与你们的那个故事?”
  清欢点头,“徐妃半面妆的故事,奴婢记了这些年。”
  钟离尔又笑了笑,唏嘘道,“人说一语成谶,大抵如此。不论是当年所说少年夫妻反目成仇,又或是今日本宫忍下了当年一切,果真成了圣人……”
  车马颠簸,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寒凉破碎,“圣人一道独行,与孤家寡人无二,早知如此,不若当初不忍了罢。”
  眼见皇后眼眸沉沉,清欢低唤了声,钟离尔瞧着她顿了顿又道,“祭祀的物事可都备好了么?”
  清欢郑重颔首,“是,娘娘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皇后靠在马车围子上,颓然点了点头,朱唇边笑容几不成形,“他忌日的时候没能在宫里操办,出了宫也好,本宫与逐日一道去祭拜他。”
  国力昌盛,衰败的只是帝皇的龙体,与皇后的一颗心。
  除却当年马上英姿飒爽的几许好男儿,与深宫中几张女子韶华正好的绝色面庞消失殆尽,这山河金红秋色层林尽染,旌旗猎猎万马齐喑,大明无数好男儿各色各式的罩甲,却只增不减。
  庄嫔与容嫔留守后宫,兰妃将砚棋交给宫人,便与后妃一道坐在观赏台上,眼瞧见皇后倚着凤座撑头凝眸,她瞧的方向虽不知为何,可想来总归是当年那人打马而来之处。
  半晌,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揉了揉额角,疲惫阖上双眸,轻轻挥了挥手,身侧令公公弓腰颔首,走了两步至台前,一声令下高声道,“皇后娘娘有旨,秋狩仪典启幕――”
  马蹄扬起的风沙遮天蔽日,大明的权贵浩荡打马入林,惊起高树上无数飞鸟,翅膀声扑棱棱响动震天,在座未历过此等阵仗的妃嫔花容失色,阮选侍吓得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皇后却连眼眸都未肯抬片刻。除了砚棋年幼无知,由宫人牵着身下小马快活拍手,一众嫔妃就这么陪着皇后枯坐了一日。
  傍晚时分,清点过朝臣秋狩数量,按数赏过之后,皇后便先行回营,由着众人玩乐。
  清欢将当年皇后驯服逐日着的那件嫣红披风给她重系上,耀目的颜色多年未减,与眼前人一般无二,钟离尔接过马鞭,拢了拢披风,便往马场而去。
  自当年得知逐日有子,她再没来瞧过它。
  马厩中那棕红色的汗血宝马依然屹立醒目,她一眼便看见她的老友正垂下头,依偎着身侧一匹健壮的小马驹,那小马驹个头不小,几乎直逼逐日,通体雪白,只额头处一点嫣红颜色,与逐日和追云都像极。
  不过须臾一年光景,当年桀骜不驯的逐日眼中也满是对幼子的温情眷恋,它悉心照料着它与追云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年岁里,成长为一个坚强隐忍的母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钟离尔的脚步在原地停顿一瞬,眼眸中神色哀戚怜惜,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朝着逐日走去。
  脚步声逼近,逐日警觉地抬眼看来,在瞧见她面容的那一瞬,它的眼中亦迅速涌起了泪水。
  钟离尔指尖抚上逐日的额头,她知道逐日的心情,逐日与她感同身受――她们都在同一场灾难里失去挚爱。
  傍晚的草地渐渐凝出雾气,她抹去面颊上泪痕,拍了拍一侧的小马驹,“我后来才知道,追云的名字里有他的姓氏,那你们的孩子……就叫离风罢。”
  离风而来,离分丛生。
  她摇了摇头,甩开离愁别绪与逐日道,“走罢,咱们去祭拜故人。”
  钟离尔翻身上马,漂亮的小马驹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似受到指引,嘶鸣一声,往前疾驰而去,她轻轻挥动马鞭,逐日便随着儿子的步伐往草原深处跑去。
  恍惚仍是当年,落日下他打马跟在她身后相护一程,岁月何其残忍,只如今,她也变成要为他守护这一切的人了。
  她在河边架起篝火,将纸钱焚烧在火中,灰烬跳脱着与河水共赴远方一场流亡,远处的星星点点落日余晖似碎星荡漾飘忽。
  火焰映得她面容呈胭脂色,逐日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她对着舔舐柴木的火苗轻声道,“你有想我么……江淇。”
  过去这样久,念出她的名字,唇齿间的缠绵还是勾动撕扯心脏一阵颤痛,她努力笑起来,轻叹一般道,“我很想你啊,你应该知道罢?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喝茶,夜里的时候,也记得自己盖严被子。”
  她与他邀功一般,眨了眨眼睛,眼泪落在绫罗上,好似不值一文,“当年我曾想过,若你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不,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想你会乘坐威风凛凛的大船下京杭运河,所到之处,两岸官员无不三叩九拜,夹道欢迎,钦差大臣就已名堂不小,更何况是向来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等你到江宁的那一天,就由着官员给你接风洗尘,找给你秦淮岸最妩媚动人的姑娘弹唱小曲儿……”
  她抿了抿唇角,模样有些负气,“我都想好了,你听她们唱了小曲儿,虽说打赏是场面事儿,可到时候你回来,我还是要同你生气的。”
  恍惚还能看见他摇着头对她无奈宠溺地微笑,她记得他唇边的弧度,唇角扬到她最痴迷的位置停住,那模样是她一生的平地惊雷。
  她长出了一口气,夜渐深,林中树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最后的那点儿绿意上晶莹透明,有如琥珀,女子颜色无双的面容上神色温柔戚然,“然后你就该带我走了,我们离开皇宫,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青砖石瓦,去听松涛竹海,去钓舟上江雪,去燃大漠孤烟。不管去哪儿,做什么,总归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最后一张冥纸也燃成灰烬,林中愈冷,她指尖的温度流失殆尽,逐日不安地踏了踏前蹄,女子在火光后的颊边泪痕泛着光,她缓缓扯动弧度优美的唇角,声音伴着泠泠流水飘散在这林海之中,“可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你却再没回来了。”
  无数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间,她唤他的名字,榻侧只余空荡孤寒,月光流转间,她才能想起,他离她而去已又是一天。
  一日复一日,她有着将苦痛都压下,若无其事的本领,夜半时分如何辗转反侧,破晓时又是明艳无方的中宫皇后。
  可她痛恨自己这个本事。
  在无数次她自己摸索着黑暗,跌跌撞撞走到茶几前,伸手摸到一壶冷透的茶水时。
  在无数次他的名字如鲠在喉,这宫中朱墙碧瓦皆是他昔年绯衣玉带惊鸿倒影时。
  在无数次她想要与他同归同去,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咬牙苟活于世,为了替他报仇雪恨与死敌虚与委蛇时。
  这世上千百样的荣宠低贱,失落风光,浓烈浅淡,喜乐痛楚,她都看遍,她都看腻。
  所留恋者,不过如当年立在这河边,与那人推心置腹的相知相伴相惜,数年光景。
  她答应过他,她要连烁偿命,只要等到这一天,再与他泉下相见,她便无愧于心了。
  翌日容嫔从宫中连夜送信来,说皇上病势加重,昨日已有吐血症状,因着楚辞随皇后前来秋狩猎场,是以宫中太医群臣无首,请皇后回宫主持大局。
  钟离尔将信纸一把团握在手中,清欢看着皇后胸口起伏几番,指节渐渐苍白如面色,方要关切询问,却见皇后抬眼寒声下令,“皇上龙体抱恙,秋狩仪典终止,朝臣嫔妃皆随本宫开拔回宫。”
  清欢默了一瞬,知晓皇后是要昭告天下,帝皇时日无多,以此巩固朝中政权,便垂首应了退出营帐宣皇后懿旨。
  待到皇后将要上凤驾前,却又有番子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辽东都司新擢升的将领,在与金人的交战中又下一城,追回我军粮草百石。
  皇后在车辇中端坐浅笑,声音透过锦绣车帘传来,“的确是立了大功,传本宫懿旨,重赏辽东都司将士。”
  番子行礼称是,皇后顿了顿,又随口问道,“这将领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
  番子垂首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将军名叫云熙,至于出身何地恕奴才不知……”
  话音未落,皇后却忽地亲自打起帘子,一双美目紧盯着那番子,颤抖问道,“你说他姓什么?姓云?什么时候入的军营?可知道多大年纪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快啦快啦,你们想要的和我想要的结局都快啦。


第86章 南枝慕
  那番子见皇后这般形容,却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只忙垂首磕头,清欢瞧着皇后神色,急忙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快回答!”
  番子这才稳着声音,低着头行礼道,“回娘娘的话,云将军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入军营十几个月,却已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战功!”

当前:第84/10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