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98/104页


  清欢瞧着她终于肯有回应,眼底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期盼,忙连声应了,转身出殿。
  殿门推开时,她才瞧得真切,春日的天竟彻底灰蒙了起来,将要落雨似的压抑沉默。
  那人仍是一袭白衫,站在树下,照旧是春日最耀目的景色,江淇直看着她,一眼都不错,钟离尔一张面容却冷得毫无表情,目不斜视从旁擦肩而过,由着清欢扶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及至村落间一处破败屋舍方停下,钟离尔顾不得许多,急忙自个儿打起帘子便借着小令子的手下了车,几步走进屋中,伺候婆婆的宫人被她一罢手免礼退下,天边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划过片刻亮如白昼的闪电,她才瞧清婆婆虚弱的模样。
  心中蓦地一酸,她走过去,俯身在榻侧,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妇人的眼缓缓张开,偏头瞧着她一笑,哑声道,“夫人来了。”
  她努力点点头,朱唇有些颤抖,妇人满头银丝看得她伤怀凝噎,哽得喉中酸痛,努力轻声道,“婆婆可觉得好些了?”
  榻上慈祥的妇人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一道滚滚雷声,屋外接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春盛却愈发显得萧条,“我好不了了,却也是另一种好,这辈子终于熬到了头,临死前还能见夫人一面,实在值得。”
  说罢仔细打量她一瞬,笑容愈发慈爱,“倒是夫人,今次再见,倒觉得与前时不同。”
  钟离尔抿唇怔愣一瞬,将被子给婆婆又往上盖了盖,方垂眸道,“婆婆慧眼,我夫君他……我夫君他其实并未离去,只是为着一些事,欺瞒了我。”
  婆婆爱怜地用皱纹丛生的枯瘦手指理了理她的碎发,“可是他变了心么?”
  她摇头,瞧着婆婆轻声道,“不曾的,他虽欺瞒于我,却也是一心为着我……”
  婆婆莞尔又道,“亦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么?”
  钟离尔颔首垂眸,一时说不出话来,室内寂静,只闻雨声不歇,婆婆在榻上瞧着她的目光欣慰,轻轻喟叹道,“他是能让你活过来的人。”
  她被戳中不自知的心事,一瞬抬首,对上老妪历尽沧桑的睿智眼眸,又听婆婆道,“我上回便看得出,夫人是真心爱重尊夫的,他不在的日子,你整个人便失了所有的精气神,三魂七魄都已随他去了,是如我一般残灯枯耗罢了。”
  她想起月前出宫与婆婆相谈时的凄凉心境,不由悲从中来,眼眶蓦地红了,瞧得婆婆心生怜爱,目光带着些回忆的温存,好言劝道,“到了我老婆子这个年纪,一辈子就真的过去了,回头才知道,什么都是虚的,只要他疼你,爱重你,与你相伴一生,不离你而去,这才是真的。”
  婆婆朝她一笑,无限感叹道,“夫人,人这一辈子,又能遇上几个你爱的人呢?夫人何其幸运,你瞧,那个人一回来,你才能肆无忌惮地拥有一副鲜活性子,不必再事事小心,处处持重。”
  钟离尔眼泪将要掉落,却仍吸了吸鼻子,将头偏过一侧,侧颜是倔强的美艳模样。婆婆又将她的手握住,从枕畔拿了一对戒指放入她掌中,一个白玉无瑕,一个嫣红如火,她惊愕看向婆婆,婆婆却收拢她的手指,握住戒指的那一刹那,她掌心温凉。
  妇人声音满含笑意,与她轻快道,“我本以为,我与他的定情信物便要随我入了黄土去,可我遇上了夫人这样的好人,便送与你,愿你们一生和美,连着我与他的那一份儿。听老婆子一句劝,若你爱一个人,便随心而择,与他痛痛快快相守一生,笑闹都尽了兴,待到一日老了、死了,才不会留有遗憾。尊夫能回来,我真心替夫人高兴。我就要去找我的夫君了,答应我,你亦要替我高兴,好么?”
  钟离尔终于落下泪来,眼泪砸在地上,却被窗外雨声盖过,她握紧婆婆的手,不住点头,榻上妇人似是终于了却凡世心愿,对着她缓缓展颜一笑,眼中眸光灿若繁星,丝毫不见离别哀戚,却噙满了期盼欢喜。
  下一瞬,满头银发的妇人缓缓阖上眼眸,钟离尔掌心枯瘦手掌滑落在榻上,徒留握住的那一对戒指,悲伤如浪潮席卷而来,惹得她捂唇恸哭失声。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痛苦的,悲伤的时刻,这些年来数不胜数,可江淇却依言没有再给她一个人恸哭的机会,下一瞬,她被揽入一个熟稔的怀抱,独属于他的温暖气息携带着春雨的潮湿,他苍白的手指握住她纤弱的肩膀。
  雨声愈大,声声入耳,屋内一灯如豆,钟离尔靠在他怀中,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手指死死握住他的衣袖,哭得却更快意。
  就像是所有的委屈和痛楚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他会全盘接收她的情绪,她的伤心不再是无人问津。
  江淇手指一如既往的轻柔,缓缓抚着她的长发,垂下的眼眸满是疼惜,揽紧她接过她手中的戒指,又再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她源源不断的泪珠,轻声哄道,“咱们给婆婆和她的夫君合造一个墓冢罢?”
  她哭着点头,随即再摇首,泪眼婆娑道,“婆婆还有一个儿子,早年夭亡了。”
  江淇会意,又小心擦了一遍她的眼睛,惹得怀中人一眨眼,似一只无辜小鹿,看得他强压着心疼轻声道,“好,定让他们一家团圆。”
  她吸了吸鼻子,转首不再看他,屋外雨声缠绵不已,再一道惊雷过,却不知这春雨还要落至几时。
  江淇说到做到,在宫外两日奔忙,将婆婆与其夫君、孩儿的遗物葬至一处,打点妥当后事,方匆匆回宫。
  春雨始终未停,只今日雨势小了许多,如同细丝一般的晶亮水滴撞入朱墙碧瓦的皇宫之中,洇湿了青天与青砖,剩下的颜色,是世间千百样的鲜艳。由出尘之意再到极致艳丽,竟就这么融在了一起。
  钟离尔仍旧未回慈宁宫,却也不在西五所,江淇撑了把纸伞,一路寻至御花园浮碧亭前,这宫中一砖一瓦,十年间,早已刻下二人无数次擦肩并肩的印记。
  她褪下了太后繁复至极的凤冠华服,一身浅淡素白衣裙,将裙角敛了,不顾什么繁文缛节,便屈膝在一树桃花下,仔细瞧着落在水洼中的娇艳花瓣。
  他看她背影,只觉得仍是孩子心性,与叱咤风云的钟离氏,在他心中哪有半分关系。
  水泽中映出他的倒影,头顶遮盖了一把油纸伞,他就这么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所有风雨,钟离尔并未回首,只瞧着沾染雨水的花瓣轻声道,“你看,又一年百花开谢,过些日子花树皆盛,是不是好时候?”
  他顺着她的话,垂眸看着她应声,“是,你最喜欢盛夏的景致,再过不久,便又是一年盛夏。”
  钟离尔眼中不再有恨,亦不再偏执,平和且云淡风轻,轻柔地瞧着落花一笑,声音无波无澜,“很多时候,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你在,就好了。”
  他呼吸迟滞一瞬,他知道她说的是他离去的那一年时光,却不知要如何应对她的话,可钟离尔却径自又道,“我一生都在饱尝失去的滋味,实在不怎么美好。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手指缓缓握紧,他虽不知道,可他不难想象,以她的性子,伤痛至此不肯原谅,实在是因为受了太多的苦。
  钟离尔仍没有计较他的沉默,看着小雨打在落花上,惹得花瓣儿颤了一颤,含羞带怯的惹人怜爱,轻笑着又道,“你说你信我,连烁也这样说,你们骗我,其实你们从不信我,不信我做得来很多事,不信我足够坚强,虽然打着不忍心的旗号。可我无法痛恨连烁,却亦无法释怀他做的一切。”
  她顿了顿,他听她又道,“至于你……”
  江淇心蓦地一沉,水泽倒映出浮碧庭飞檐一角,如同颠倒的尘世,瞧着花瓣儿轻出了一口气,钟离尔起身,江淇伸手轻扶了她一把,她没有闪躲,起身与他在他撑起的这方伞下天地对视。
  他看着她缓缓将他曾亲手给她戴上的玉兔戒指褪下,对着他无不残忍轻轻一笑道,“你无非就是拿我对你的感情孤注一掷,你赌我不会忍心对你怎么样。江淇,你听好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握住伞柄的手一紧,他的心迅速下坠,如同落入十八层地狱,一半灼痛,一半又严寒无比,只垂眸瞧着她,抿唇片刻,艰难哑声道,“你恨我也没关系,我……”
  她却忽地低低一笑,瞧着他的眼神柔和又无奈,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赌气,她说,“你赢了。”
  江淇蓦地一窒,一时竟未反应得过来,钟离尔将掌心摊开,掌中赫然躺着婆婆送给她的那两枚戒指,她将手心凑近怔愣的他,忽然觉得好笑,便粲然道,“趁着今年江南榴花花期尚在,我不愿再蹉跎到明年了。”
  他手指有些颤抖,竟有些生疏笨拙地将那枚火红玉石戒指戴在她手指上,钟离尔被他难得的笨手笨脚磨得好笑,略显粗暴地一把拉过他的手,将那枚通体雪白的戴在他指间,宣告占有似的。
  然后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颔轻轻枕在他宽阔肩头,满足地闭上眼喟叹,“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江淇。”
  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手下失了分寸,揽住她腰肢的手大力得她发痛,可钟离尔却笑着忍下,从未有一刻觉得更比此时安心。
  方卿愿来西五所的时候,雨过天青,钟离尔踱步出院子,与他立在树下细细交代了些许朝政之事,说了半晌,倒瞧见他径自瞧着她出神,似是并未细听,便只一笑,“师兄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方卿愿看着她片刻,凝眸颔首道,“我知道你心不在登临高位,只是……”
  他再一叹气,便又道,“罢了,如今这话,是作为你师兄说的――尔尔,你是经历过一次的人,你如何不知,皇位唾手可得,是你切实握在手中的江山,可情爱一事飘渺太甚,你便不怕重蹈覆辙么?到那时,你随他出了宫,没有母族,没有亲人,没有权势,一无所有,你当如何?”
  钟离尔看着他,忽地眨眼笑了一下,颔首道,“我想过。”
  方卿愿愣了一瞬,又见她眉眼弯弯轻柔笑道,“可他是江淇啊。”
  如果在这个世上,我连江淇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还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呢。
  钟离尔伸手拨了拨眼前垂下的树枝,抬眸与他道,“你们总夸我聪慧,可这聪慧带给我的也不全是益处,我会比别人更多的猜疑、敏感、多虑,这些都是困扰我的事情。在这世上,我只愿意相信他一个人。我愿意相信他,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
  女子的眼眸晶亮,似最耀眼的骄阳,一如她少女时的坦荡美好,“如果如你所说,我赌输了,我也认。”
  但我永远不会拒绝爱,我永远爱,永远心不死。
  方卿愿一瞬仿似时光倒流,十年前的钟离尔兜兜转转至今日,其实竟未有丝毫改变,他终于笑着摇了摇头,惹得钟离尔亦笑起来,与他端正行了一礼,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情谊。
  她骄傲一如当年,只对他坚定浅笑,“江山盛世有你们,江淇有我。”
  什么锦衣繁华,皇族世家,比不上他鲜衣怒马,皓月榴花。
  离风瞧着自己健壮高大的父亲一步步走来,竟一时愣在原地,逐日跑上去,与追云交颈嘶鸣,初长成的小马才姗姗来迟,围着父母绕了几圈,脚步逐渐欢快。
  钟离尔浅笑倚在殿门边瞧着江淇收拾马车,却见远处一人缓步而来,走近瞧得她愣住。
  秦珞一身太后冠服,看向素衣白裙的她,一时神色哀伤复杂,钟离尔却冲她一笑,款款侧身让道,“太后请进。”
  秦珞瞧了江淇一眼,对他们二人颔首片刻,方跟着钟离尔进了殿。
  桌上清茶沏好,清欢已先一步出宫往江南去寻钟离郁文,钟离尔亦不需要人伺候,亲自挽袖将茶倒满茶杯,拿给秦珞。
  秦珞看她一眼,起身仍端正行了大礼,“臣妾给娘娘请安。”
  钟离尔坐在座上,并未虚扶,只浅笑摇首,“民妇当不起太后这般大礼,太后莫要折煞我了,这茶虽不名贵,却别有一番清香,太后再不尝尝,便要凉了。”
  秦珞方落座,举杯环顾章夫人房间,只见比之从前钟离府、坤宁宫及慈宁宫岂止天壤之别,眼前女子素衣打扮,只斜斜插一只银步摇点缀,耳垂上是戴了多年的东珠耳坠,所用所戴,无不由奢入俭,一时心下感慨万千。
  钟离尔却毫不在意,饮了茶后,对着秦珞一笑道,“如今太后回宫,往后定可辅佐皇上治理大明,朝中股肱栋梁甚多,正是我大明的好时候。太后和皇上对我夫妇二人的大恩大德,定然铭记于心,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没齿难忘。”
  秦珞摇头,仍是柔了声音道,“臣妾无才无德,不敢如同娘娘一般辅佐皇上,朝中有方大人、宁大人等人辅政,无不稳妥,还请娘娘放心。”
  钟离尔瞧着面容浅淡静美的女子,放下所有的芥蒂与过往,真心道,“我这一生挚友极少,太后便算头一个。这些年风风雨雨,幸甚与太后同行。不瞒太后,当初因着世俗事与太后生疏,心中实在伤怀许久。虽说心在一处,人不一定非要凑在一处才算圆满,但在一起,总归是难得至极的福分。如今离宫,太后情谊深厚前来相送,我便没有任何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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