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兰陵》第73/85页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他本想灭了有着昏庸皇帝高纬的齐国后,再挥师北上,讨伐突厥,可齐国换了新君高俨,立时便改弦更张,励精图治,而最近两年周齐两国的大小战役几乎都以周国失败而告终。这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短时间内灭掉齐国是不可能的,再争斗下去,周国反会元气大伤,若突厥趁机进犯,后果堪虞。因此,他当机立断,借着顾欢写的那首词说事,决定与齐国议和。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宇文邕对高长恭提出的两国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兴趣,立刻召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尉迟迥等人前来商讨。
顾欢听到杨坚的名字,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见他高大魁梧,长髯飘飘,气势威猛,性情沉稳,颇似当年的关云长。
主谈仍然是宇文邕与高长恭,双方列席的官员也在重要的问题上发表见解。既然抛开了往日的成见,他们的谈判颇见成效,进展很快。
两国共伐突厥是相当机密的大事,会商的人并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宫女太监,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将与齐国的五位大员讨论。
连着几天,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研究,讨论。两国的骁将曾多次在沙场对垒,此时却是第一次准备协同作战,聊起用兵方略来,感觉特别投机,往往会忘掉饥渴,误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寝。
顾欢没有与高长恭同宿。这是公务,他们都要按品级官职来住宿,驿馆里也都是这么安排的。她与高长恭都不想惹人非议,一入夜便分别就寝。不过,只有晚上才分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即使谈的只是公事,心里也感觉很踏实很快乐。
他们到了长安半个月后,诸般大事已基本谈妥,宇文邕便笑道:“诸位行事真是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谈了,咱们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长恭自无异议,“好,就听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水面更为辽阔,是皇家的风景名苑。
他们一行人到了这里后,便分成几队。韦孝宽与尉迟迥拉着高长恭去林中散步,谈兵论武。宇文直和宇文宪兴致勃勃地陪着韩子高登船到水上游览,不免也要聊到各种兵书战策,再与过去的一些经典战例相互印证。文臣长孙览、苏绰、卢辩、裴侠等人则陪着和士开与冯子琮等大臣四处游玩,观鸟赏花,吟风弄月。最后,宇文邕身边便只剩下了顾欢。
他温和地说:“小欢,我们去散散步吧。这里很美,希望你会喜欢。”
顾欢很守规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对她笑道:“小欢,现在我们不在朝堂,也不是两国谈判。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你来长安玩,带你游览我们这里最美的地方,如此而已。你还是像在邺城那样,叫我祢大哥,好吗?”
顾欢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样……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宇文邕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算。是朕亲口许你这么叫的,谁敢说一个字?”
顾欢顿时高兴起来,这才觉得浑身轻松,活泼地跳到宇文邕面前,笑嘻嘻地说:“祢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周国的皇帝。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们当时正在打仗呢,你就敢亲自到邺城来,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不怕,齐国几乎没人见过我。”宇文邕看她又恢复了当初在邺城时让他无比喜爱的那种孩子气,顿时眉开眼笑,“你就算知道了祢罗突是周国皇帝的小字,也不能确定我就当真是宇文邕吧?”
“那倒是。我和我大哥推测了半天,也猜不透你冒险到邺城来的目的。”顾欢好奇地看着他,“你当时来邺城,究竟想做什么?”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散散心。”宇文邕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到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淡淡地说,“当时被宇文护那老贼逼得喘不过气来。趁着前方打仗,那老匹夫无暇挟制我,我就带了几个从人出来走走。本来没想过要到齐国去,走到黄河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找船渡河,在洛阳玩了两天,然后到了邺城。原本没打算久待,遇到你后,觉得不虚此行,就想多盘桓几天,与你好好聚聚。可我的从人知道我告诉了你真名,便警惕起来,立刻把我弄回了长安。没能与你当面辞行,颇感遗憾。我一直惦记着你的话,你说你非常想到长安看看,所以我便亲自写信邀请你来。怎样?咱们长安与你想象中的有差别吗?是好还是坏?”
“当然是好。”顾欢很感动,笑着说,“长安比我想象的更为华丽,更为壮观,实在是太美了,即使穷尽辞藻,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宇文邕很骄傲,“是啊,长安是这天下最好的城,哪里都比不上。”
“我同意。”顾欢连连点头,“我到过洛阳、建康,在邺城生活了数年。这三座名城都有其不凡之处,可仍然比不上长安。”
宇文邕欢喜地看向她,“你这么说,也不怕被你们齐国人听到了,心里不舒服。”
“那有什么?”顾欢理直气壮,“承认别人的长处,自己才能进步。知道别人比自己优秀,才会不断努力。学习别人的优点,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才有可能更加强大。”
“说得好。”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小欢,我一旦发兵攻打突厥,就要将阿史那皇后废了。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顾欢吃了一惊,连忙说:“祢大哥,我心里只把你当成我的哥哥,而且,我已经和长恭定亲了,明年就要成亲。”
“定了亲也可以解除婚约。”宇文邕锲而不舍,“小欢,你喜欢兰陵王什么?漂亮吗?”
“那倒不是。”顾欢冷静下来,抬手放到他的肩上,缓缓将他推开。
宇文邕虽然力大,顾欢却也不是弱女子。宇文邕强撑着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了她。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顾欢想了想,在脑子里把思路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祢大哥,你也看见了,我大哥也生得不俗。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那是倾国倾城的貌。我看惯了他和长恭,现在看谁的脸都觉得差不多,并不会以貌取人。当初,我也并不是因为长恭长得好才喜欢他的。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洛阳。我们并肩杀进你们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直抵金墉城下。周围都是敌人,杀声阵阵,他脱下盔胄,朝着城上朗声叫道:‘我是兰陵高长恭。’那种英雄气势顿时让我心动。”
宇文邕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点头,“兰陵王果然英雄。”
顾欢接着说:“打完仗之后,我们倾谈了一番,约定日后相见。不久,他就把我调到他的帐下。我们朝夕相处,相偕走过许多挫折与磨难,始终不离不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坚持只有我是他的唯一,而他也是我的唯一。这是我对感情的根本要求。祢大哥,你做不到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我答应了你,你能遣散宫中所有嫔妃女官吗?能发誓一生除我之外绝不再碰任何一个女子吗?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离开。到那时,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愿意这样吗?”
宇文邕有些诧异,“真的?兰陵王不是娶过王妃吗?”
“那只是名分。”顾欢平静地道,“皇命难违,他娶了郑氏为妃。可是,虽然他给不了我名分,却给了我名分之外的全部。我心满意足。”
宇文邕便知道自己的念想已经成空。他倒也洒脱,立刻不再纠缠,温柔地说:“那么,我就当你的大哥吧。”
“好。”顾欢开心地笑了,仿如春花初绽,令人眩目,“祢大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很欢喜。”
宇文邕重重点头,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二十八年里,只有童年时代他是幸福的。当宇文护逼西魏皇帝禅位给宇文觉,他的生活里便再也没有了快乐。他看着宇文护废了三哥宇文觉,不久又把他害死,又看着大哥宇文毓与宇文护争斗,又被毒死,然后就是十七岁的自己被宇文护立为皇帝,却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韬光养晦十一年,他才终于将宇文护杀掉,扬眉吐气。
这么多年,他除了他的亲娘叱奴皇太后和几个亲兄弟外,对身边的文臣武将从来不敢推心置腹。在政事上他有倚重和信任的大臣,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亲近他们。
那一日在邺城,当顾欢用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向他时,他心里便特别欢喜,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虽然只是胡名,却也冒了巨大的风险。他离开邺城,回到长安后,始终没有听到周国的探子报说齐国有搜捕奸细的举动,可见顾欢并没有出卖他。每思及此,他都非常高兴。
那晚,她顺口说出的那番话更让他豁然开朗,下定了决心。“依我之见,那宇文邕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对付宇文护,就直接叫他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后来动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果然一举成功。可以说,他有今天,顾欢功不可没,虽然她并不知晓。
这是个水晶心肝玲珑肚肠的女子,冰雪聪明,坦荡磊落,天真烂漫却又成熟稳重,让他打从心底里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