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14/69页


  今夜却被留下,由人领了,直入鹤庐里最深隐的丹房,那是向来不许外人踏足的,诚王打坐静修之处。能入内侍候的,只有诚王身边唯一亲信的哑老。
  深宵里,正是一身布衣,满头银发的哑老,立在丹房外。
  信使行礼,将信报呈上。
  哑老的目光扫向信使的湿靴,朝一旁的侍卫,掀了掀眉。
  侍卫取了双干净的靴子来,令信使换上。
  在诚王身边侍候的人,都知道王爷极度爱洁,见不得半分污垢。
  换过了新靴,哑老这才微微颔首。
  信使垂手蹑足,随他入内。
  炉烟缭绕,异香浮动的丹房里,左右相对的衔鹤宫灯,幽幽照着一席青帘后,高冠博袖的人影。
  信使诚惶诚恐下拜,哑老近前,将信使携来的殷川密报呈上。
  青帘后的人将信细细读了约莫一炷香之久,炉香沉沉渺渺,再无声息。
  哑老垂手侍立,待帘后人影微动,即侧身拂起青帘,对其一举一动的心意谙熟已极。
  幽然灯下,捏着信纸的手,肤色苍白,手指极长。
  古玉高冠下,鬓发已霜白的诚王,俊雅侧脸映了光,修眉凤目,眼尾细纹斜隐入鬓。
  诚王将展开的信递给了哑老。
  “因雪阻道,便迟了这些天?”
  跪在地上的信使,听见诚王这一句话,蓦地打了个颤。
  既是惧怕责怪送信迟了,更是被诚王奇异的声音惊住。
  这不愠不疾的语声,却像风从窗纸撕开裂口吹进来,像锈刀在磨刀石上刮过,令信使的背脊上冒出一层细汗。
  能肩负飞马传递殷川消息的信使,自是可靠的,胆色也非泛泛之辈。
  因雪阻道,殷川封城,延误了送信是天时所致。
  殷川城内一切如常,几日延迟,原想并非大事。
  然而诚王殿下竟要亲自召见,信使也知这极不寻常。
  略定了定神,信使谨慎地,将殷川城中这几日的情形仔细禀报。
  诚王一言不发听着。
  “往年,官道也曾因大雪封阻,殷川可曾即刻封城?”
  信使寻思道,“往年倒是没有。”
  “行宫恰是这几日,没有消息?”
  信使答,“因使臣觐见,行宫进了外人,守卫宫禁更严,里头的人,怕是一时不敢传递消息。只知使臣离去当日,皇后曾亲至城门送行……王爷放心,过几日宫禁松缓了,必有消息。”
  诚王笑了。
  这怪异笑声令信使心惊肉跳,不觉抬眼望了一望,目光正逢上诚王侧转了身,露出另一边脸来,那半张脸上的异相,骇得他,头皮一麻。
  待信使退了出去,丹房里只剩一个哑老。
  诚王转身,半张脸阴郁透寒,另半张脸上,早年留下的扭曲伤痕,因他服食丹砂等药物日久,伤疤渐渐透出猩红妖异。
  “皇帝不回宫,不见人,偏这时候,殷川封了城,断了消息……”诚王似笑非笑,“演的是哪一出戏,那妖女,等不及要兴风作浪了吧。”
  哑老抬起枯瘦如柴的一双手,缓缓以手语回应道,“王爷稍安,既然皇后亲送使臣,可见钱玄必不辱命,已把人送到,得了皇后欢心。此计已成,废后,是迟早的事……至于皇上,离宫外出,行踪不定,也不是第一回 了。皇上的性子,王爷最是明白的。”
  哑老意味深长地笑,带了劝抚之意。
  “他行事放任,身为人君,太不成体统!”诚王冷哼。
  “皇上这放旷不羁的性情,不恰似王爷当年?”哑老仍是陪笑。
  诚王脸上神色似喜又恨地变幻着,哑声道,“皇帝,只怕并不愿意像我。”
  哑老垂了手,不敢回应这句。
  诚王出神地望定宫灯摇曳的光,冷冷道,“殷川,殷川……那妖女,也是有些能耐的。皇帝只怕至今还未忘情,留那妖女,终是大患。”
  哑老点头,一手向下划去,做了个杀势。
  诚王仰头,双眼微微阖上,“若不让皇帝死了对华昀凰的心,就算除去她,还有她的儿子。她若一死,以皇帝的性子,必然要立衡儿为太子……衡儿,可惜了这孩子,冰雪聪明,奈何是南朝妖妇所出。日后我大齐的皇帝,再不可受半点血缘出身的委屈!”
  哑老心中了然。
  这委屈,是当今皇帝多年隐忍的委屈,也是王爷一生耿耿的委屈。
  “殷川异动,不可不防。”诚王目光森然,“尘心堂里的人,留得也够久了。”
  哑老一惊。
  南朝第一能臣,才名冠绝一时,尔后逃入北齐的少相沈觉。
  已在尘心堂里幽禁两年了。
  名满天下的沈家,世代簪缨,门生遍及朝野。
  而今,叛秦入齐的沈觉,仍是帝后之间,两国之间,微妙的隐结。
  “此人关系重大,皇上才把他放在尘心堂那样的地方。”哑老匆匆比划手语道,若是此时下手,只怕……”
  “怕皇帝为了妖女的一个奴才,与我翻脸?”诚王冷笑。
  “老奴猜想,皇上留着他,日后或有大用。”
  “沈觉只认旧主,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与我为敌!”诚王半张脸上的伤痕因杀机陡现而狰狞,“华昀凰若兴风作浪,尘心堂里,必不会安生。既然皇帝心软,本王就替他除去这后患。”
  哑老双手凝在胸前,不下不上,欲言又止。
  诚王悠悠道,“本王要杀一个人,皇帝又能如何?”
  哑老抬起头来,双手缓慢沉重地比划道,“殷川情势还未可知,为一时风吹草动而行险着,老奴以为,不值。”
  诚王侧目看哑老,毁损的半张脸上皮肉牵动,似笑非笑,“为了皇帝好,没什么不值。”
  哑老只得垂下了手,满目无奈。
  没有人比哑老更懂诚王的苦心。
  皇上与王爷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维系,既是权势的平衡,更是那一份秘而不宣,不可言说的亲恩。
  这份血浓于水,曾瓦解了兵戈相见的皇位之争。
  然而华昀凰,这个南朝来的女子,却以中宫之尊,站在皇帝身旁,从一踏入宫门,便野心勃勃,与王爷水火不容。
  两年前,沈觉入齐,被皇帝敬为上宾。
  诚王一手布下妙局,利用沈觉,戳穿皇上苦心隐瞒的秘密,泄露了皇帝在南秦宫变之际的所作所为,终于令帝后反目。
  华昀凰仗剑闯殿,惊了御前血光,又犯宫禁,携小皇子出走――皇帝震怒,将她远放殷川,形同打入冷宫。
  皇上恨极之下,竟也按捺得住杀心,只将沈觉软禁在尘心堂,仍凭王爷如何逼谏,也不动沈觉性命。
  王爷深恨皇帝不争,对妖女心存回头之念,才不杀沈觉。
  然而在哑老眼里,看着皇帝从一个出身卑微,栖身他人檐下朝不保夕的亲王,一步步走到今日,登临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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