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19/69页


  身后,传来她轻忽如叹息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
  他听着,并不停下,仍将那些画卷一轴轴的展开来,细细看了。
  每一幅,确是一样,又不一样。
  画中都是一个小小垂髫的孩童,满月似的脸,柳叶似的眉,笑眼弯弯如星子,意态纯稚,宛如仙童。画上稚童,有乘舟与游鱼戏于莲叶,有团团酣眠在蕉叶下,有在花叶满覆的摇篮中甜笑,有与猫犬小兽追逐嬉戏……
  往日他见过她的画工,那双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笔孤峻,开阖自如。
  这些画,却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笔。
  一笔一画的细描慢摹,柔情慈怀入纸,仿若慈母缝衣,细密绵长。
  一幅幅看着,他眼前浮现另一个隐约绰绰的影子,是少时无数次,梦中想要看清,总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红颜早逝的母妃,来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样的,温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画得像不像。想着他时,便照我记得的婴孩面容,将他画来瞧上一眼,想着他入睡时,嬉耍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低低宛宛的说着,怔怔垂低了目光,没有觉察,他自画案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望住她,眼里隐约也有了一层雾气。
  “画得很像,衡儿还是你记得的样子,没有变。”
  他拿了一卷画,到她身侧来,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样子。”
  她抬起眼来,静静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丝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为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与衡儿相似的痕迹,才会有这样深柔的目光么。
  他叹息,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要衡儿,在父皇,也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要像我。”
  身后怀抱,隔一层单衣,传来他沉稳心跳,和似要将人融化了的温度。
  昀凰默然听得他这样讲,心下恻然酸楚,手指缓缓回扣,将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声道,“你必定是一个极好的父亲,衡儿在你身边,我是安心的。自来了殷川,我不问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牵涉上一个失宠被废的母亲,失去你的眷顾。我连母妃当年也不如,连带着他一起,护着他躲在冷宫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连累了他,怕你记恨着我,连带不喜欢他……”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这样想的。”他一声长笑,“华昀凰,你不会失宠,因为我从未宠过你,只将你视为白头归老之人……韩雍出使,先来觐见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齐堂堂正正的皇后,这是你身为南朝长主的尊崇,身为北朝皇后的威仪。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轻视你。你是我亲手抢回来的女人。我们齐人,便是这样的蛮人,抢来的女人,绝没有再放走的。”


第七章
  皇帝行苑狩猎后,避居山寺禅堂静思已有数日,原该回宫的日子,却又是一道旨意传来,皇帝巡视南方诸郡,御驾竟不回宫,直接轻随简从,离开京城,往南去了。
  这消息,令宫里宫外一片哗然。
  朝中言声如沸,猜测四起。
  谏官们连夜就洋洋洒洒写好了奏章,痛陈皇帝行事急率放任。
  各路臣工的奏章一夜之间就在御案上堆积盈尺,累累如丘。
  御驾还在南巡的路上,送奏章的快马,已驮着成箱的奏章追了上去。
  唯独两个人,对此不置一词。
  一个,是相府里养病的首辅重臣于廷甫,不论臣僚们如何求见,相府始终闭门谢客。其次子东台侍御史于从玑将来人一一辞拒,只说父亲年事已高,静养期间,不能视客。
  另一个,是平州鹤庐里一心修道,不问朝务的诚王。
  皇帝南巡的消息是傍晚传入鹤庐的。
  山寺禅堂内外都是皇帝的亲随,防范严密,不比得宫中人多繁杂,倒容易安插耳目。如今皇帝的戒心越来越强,对诚王在御前左右安插的人,早有警觉。御苑行猎所带的扈从,都是大侍丞单融亲自一个个点过的,防了个滴水不漏。
  因而,这消息来得是太迟了。
  哑老知道王爷对皇帝的怒,已到了极致。
  袭杀沈觉,哑老原本还忌惮着会触怒皇帝,不想,皇帝已先发制人,对王爷的防范已到了如此地步――是皇帝的寡恩,令王爷失望透顶,下此狠手,也就怨不得王爷了。
  与宫城一墙之隔的尘心堂出了事,无异于触犯宫禁,不是小事。
  虽未张扬到外间,毕竟瞒不住耳目通达的人。
  相府里,隔日就得了消息。
  尘心堂里住着什么人,除了皇帝皇后和诚王,便只有于廷甫知道。
  连于家四个儿子中,最受于相看重的次子于从玑,也不知道。
  ――是以,当于从玑在御史台一早接到大理寺送来的消息,震惊至极。
  一夜之间,京畿九卫悉数惊动,四门戒严,金吾卫的马蹄声踏破黎明。缉捕南朝刺客的榜文赫然张遍城中各处,刺客夜犯宫禁的事,哗然传遍街市巷闾。
  于从玑当即赶回府中,顾不得换下官袍,直入东厢,见到正在书案前手把手教孙女习字的父亲。于从玑行过了礼,脸色如常,垂手等待父亲问询。
  “二叔!”小侄女见是他来了,笑容满面。
  于廷甫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对孙女说,“你二叔有事同祖父讲,回头再与你习字。”
  “哦,那殊微告退了。”小女童乖巧端正地点头,走到侍立在侧的乳母身边去。
  待屋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于廷甫拿起笔,在孙女未写完的字帖上,不动声色写下去,眉也不抬,“尘心堂的事,有后话了?”
  到底还是父亲沉着,从玑面有愧色,略踯躅,直言道,“回禀父亲,夜犯尘心堂的刺客,已有一人被金吾卫缉拿,现在满城张榜,正在追缉其余脱逃的南朝刺客。”
  于廷甫执笔的手一顿。
  从玑望了父亲的神色,审慎开口,“大理寺问刑之后,刺客招认,夜袭尘心堂是为刺杀住在其间的……南秦旧臣,沈觉。”
  字帖上写了一半的笔画,陡然断了,毫尖在纸面留下滞重墨痕。
  于廷甫搁笔。
  苍老佝偻的身躯在那一瞬间仿佛直挺了些,复又缓缓的,朝身后椅中坐了下去。
  三年前南秦先帝猝然驾崩,权重一时的沈家一夜被黜,少相沈觉遭贬后竟失去踪迹,从此成了南秦缉捕的叛臣。
  悄然入齐的沈觉,躲过了南秦裴家的追杀,在北齐却仍是不可见光的身份。
  他是带着南秦先帝和太妃罹难的噩耗,来见皇后华昀凰的。
  彼时,今上登基,中宫册封未久,宫里正是万象始新的喜庆时候。
  更大的喜事是,合宫上下都在期盼着皇后腹中的孩子。
  若降生的是一位皇子,那便是今上登基后的嫡长子。
  北齐历来是储君立嫡,无嫡则立长。
  虽然庶长子已五岁,却不是当今华皇后所出,生母骆氏还没踏进宫门就已畏罪自裁,母族悉数受了叛乱的牵连。这位庶长子与皇位是注定无缘的。而华皇后身世非凡,恩宠正隆,她与皇上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储君。
  而华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昭阳宫进进出出的御医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有个闪失。在这当口上,南秦的噩耗传来,先帝驾崩,太妃罹难。
  华皇后自幼相依为命的母妃,和待她宠眷无匹的兄长,她对故国全部的牵系挂念,就这么去了。至亲身故的打击,刚强男儿也承担不起,何况她待产之身。
  非但不能让沈觉见皇后,连同南秦的消息,也被皇上严密隐瞒了起来。
  沈觉是南秦名臣,治国贤才,更是皇后在南秦为长公主时最倚重的亲信。
  皇上待沈觉以上宾之礼,秘密将他安置在京中,要他暂且忍耐,等孩子降生后再与皇后相见,再将南秦的消息缓缓告之。顾念皇后母子的安危,沈觉遵奉了皇上的旨意,潜居不出。
  从此沈觉的踪迹彻底消失。

当前:第19/6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