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2/69页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蓬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怔了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所传的御制……”
  少年颔首,“你可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先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中流传,外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先帝驾崩,连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O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注]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再也未曾弹过这曲阳台巫山……凤台行宫中,丝竹之声禁绝,皇后终日素服,乐师们的琴都不敢碰出声响。”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音声淡淡。
  “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获救,从此做了沈相门下暗卫。暗卫即是死士。先帝赐我的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
  小舟上已无可退之处,舷外急涌的江水,此时已是刺骨成冰。
  少年笑如薰风,“这殷川之水,会洗净你的污言秽语。请先走一步,待你我相会于黄泉,再向我报仇不迟。”


第一章 下
  雪后的凤台行宫,巍巍绰绰,笼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宫门,直入云中,直入夜色最浓最寒之处。
  深宵宫门已合,十余名内侍挑了灯,默无声息地清扫蜿蜒玉阶上的积雪。
  出使南秦的使节,明日午时前后就到,奉旨前来觐见皇后。
  清扫玉阶的一名宫人,呵气成霜,将双手插进袖笼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静无声。
  城中驿馆内,住进了入夜才抵达殷川的使臣韩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觐见皇后,年迈的韩雍早早便已歇息。
  有个随从送了衣袍簪戴来琴师任青的房中,嘱他明日殿上觐见照此穿戴,也不多话,掩门而去。琴师唯唯称喏。
  驿馆闭门,灯火俱熄,守卫昏昏欲睡。
  无人留意僻处驿馆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师,换了装束,假须遮面,来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潜入北齐,被选入诚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师任青。
  明日琴师任青就要被韩雍带入行宫,作为南朝乐人献给皇后。
  今夜此时,潜出驿馆,他是离光。
  是效忠先皇与长公主,效忠沈家的一名死士。
  殷川是长公主的殷川,便也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国之土。
  这是今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想在故国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喝一口殷川之水酿的酒,看一看那轮照耀凤台行宫的月亮。
  当年在皇城,目睹浩浩荡荡送嫁的队列,云霞蔽日一般簇拥鸾驾远去。
  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复见,却不料风云翻覆,他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终于落子在这凤台行宫。
  咫尺之间,重重宫门隔断,依然如隔云端。
  诚王处心积虑,寻到了琴师任青,等来时机将他送入行宫,送到皇后身侧。
  这个时机,不只诚王等了许久,离光、沈相、皇后也在等。
  许多人的刻骨苦忍,成败一举,就在明日。
  就这把剑上。
  剑出,则天下变。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归来的寒意和杀气,离光脱簪散发,盘膝独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着一袭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离光看着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讥诮淡薄笑意。
  没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仪容,相貌五六分相似又如何,这般玉簪白衣的穿戴起来又如何,可笑那诚王,未曾亲见过先帝,那般天人之姿,尘世里,岂能再有。
  取了玉簪在手中摩挲良久,离光缓缓以簪束发于顶。
  再取白衣加身,束带整袖,转身回视镜中。
  离光凝视镜中人影,唇角讥诮笑意愈深。
  剑,静静卧在案上。
  离光肃然双手奉举,三起三叩。
  先帝所赐,见物如见君。
  兰叶般薄而窄的剑,天生是刺客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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