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22/69页


  无论元飒此人,站在哪一头,京畿九卫也少不了一场干戈。
  “元飒,元飒……我老了,眼花耳聋了,眼皮下多少事,看漏听漏。”于廷甫枯瘦而指节奇长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案沿,垂下皱叠的眼皮,缓缓道,“从玑,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从玑一怔,转念明白了父亲用意,“是,儿子疏于礼数了,正想今夜就去拜见舅父。”
  于廷甫颔首。
  从玑不曾想,父亲这回竟不得不抹下脸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卫一旦有变,能镇住这些跋扈的卫戍军的,便只有官居宸卫大将军,总摄禁军兵马的舅父姚湛之。
  虽然舅父与父亲多年前就因政争负气翻脸,在父亲续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会,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大将军,对待自己和大哥,总是分外亲厚。
  便在从玑告退之际,于廷甫又唤住他。
  “出了这道门,即便是在府中,在你舅父跟前,也是一样的话――你从不曾听说尘心堂里住过谁,也没听闻过沈觉的消息。”
  从玑垂手答,“是,儿子谨记。”


第八章
  约莫是五更天的时候,他起身,她??o中知道,没有睁眼。
  他和往常一般,醒得很早,并不吵醒她,似睡非睡地静卧着,时而在枕上看她一眼,伸手理一理她的发丝,等她睡醒。
  今日也是这样,她知道他醒着,他在身畔,复又沉沉睡去。
  只是,当昀凰再睁开眼时,枕边空空,半衾凉意,不见那个人了。
  帷幔外也安静得异样。
  平日,因他在,宫人早早在外间候着,多少有些微动静。
  昀凰在这一瞬间隐隐已有感知,那人在此,或不在此,竟是不同的。
  她缓缓起身,掀起床帏,看见商妤独自一人,守在屏风前,背影落落萧萧。
  “他走了?”
  商妤猝然回转身,怔住似的,一时不应。
  昀凰望住她。
  商妤低低答,“是。”
  昀凰默然,垂了目光,并无惊愕,只是心头忽的一空。
  这人,来时,走时,都这般悄无声息,这般为所欲为。
  本应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驰骋江山于马下。
  她遇刺垂危,他快马加鞭不下鞍地赶来,不忌朝纲,不顾政务。
  如今她的伤渐渐好起来了,他便另有挂心之处,江山重于美人,既然来时无声,去时又何需多言。不辞而别,便是最决绝的离别。
  商妤这样想着,望了昀凰,在她平静如水的脸上,寻不着些微痕迹。
  ――若是皇帝真的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再不回头?
  那时辰,天色未亮,残星斜月仍在天边,是霜气最重,也最冷的时分。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来通报的青蝉唤醒,只听得宫门沉沉又关上的声响传来。皇上令行宫守卫开启侧门,什么人也没惊动,带着来时的护卫,策马踏雪而去。
  商妤愣在寝殿幽长缦回的廊下,一时失措。
  他乘雪如风地赶来,温柔悉心地守护在此,好似帝后之间依然情笃如初,不曾有过锥心的裂痕。却又在皇后伤势渐愈之际,一句话也没留的,就这样走了。
  倏忽间,过去的这些日子,便似梦一般不真切起来……行宫里的辰光如飘雪无声,昼夜易逝,他当真来过么,当真一步不离地守护在侧,寝同枕,卧同衾的过了这些天么?
  淡泊如商妤,心间,也茫茫。
  昀凰却只是一言不发,离了凤榻,挡开商妤上前搀扶的手,独自缓缓走向妆台。
  伤后静养了这些天,已能起身略走动,他却不许她走出寝殿。
  往日卧得倦乏了,他便携她到外殿回廊,将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裹得密不透风;臂弯里两相依偎,耳鬓呵暖,从至高处的殿阁,静静远望,看晴时长天如碧,群山如练,空谷层岭尽覆雪中;雪夜里星汉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尘世远遁,万籁为此际而无声,只存一天一地,一双人。
  那些时刻,无人愿意再说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唯有发肤亲昵真切一如往昔。
  昀凰拿起妆台上玉梳,梳过纷披两肩的长发,瞧着镜中,徐徐道,“上回的胭脂太重,取淡些的来。”
  商抿抿唇微笑,“是一样的,从前在宫中也是这绛纱胭脂,只是殿下有两年没染,瞧着不惯了。”
  “是么。”昀凰顿了手,淡淡一笑,细看镜中,“哪里才只两年,有衡儿之后,就少用了脂粉。”
  商妤记起,册后大典上,皇后步下凤辇,那般熠熠容光,真与丽日同辉,不枉她的名讳……这两年,总看着皇后素衣天颜,商妤自己是喜好清淡天然的,却暗自有些忆念往日光艳不可方物的昀凰。生来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凤凰,深藏在深宫寂雪后的皇后,实则不该是她。
  如今听昀凰这样问,似有了重染脂粉的兴味,商妤空茫的心头,莫名回暖。
  只是……
  “不必惦着,该回来的人,自会回来。”
  镜前的昀凰,垂了眸,眉梢冷冷的一扬。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隐忍,叹道,“君心似海,这样莫测的心思,越来越难懂了。”
  昀凰一笑,“亦恩亦威,忽远忽近,他向来都是极好的对手。皇帝对待皇后,与男子对待女子,不一样。”
  商妤听得有些痴了。
  男女情事,她还未曾亲历。
  怎样才能够,与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长公主,不是晋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仅仅,只是一个男子,待一个女子。
  这一生,商妤从未有过。
  这一世,于昀凰,也不会再有。
  在昔年为惠太妃守灵的深宫暗室里,有过
  在藏匿养伤的少桓,和冷宫里无人在意的清平公主之间,有过。
  他曾不管不顾她是谁。
  她也不畏不惧他是谁。
  当他再以复国少帝的身份归来,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间,他将她从马背上一拽而下的刹那,可曾忘记了她是谁,他又是谁;在宗庙内的癫狂暗夜,是否曾有过一夕暂忘?
  昀凰望向镜中,唇角噙了一丝笑,目中空空。
  商妤从她手中接过玉梳,纤巧双手,娴熟地掬起三尺青丝。
  “让青蝉来。”
  商妤一怔。
  “你已是昭仪的名份了,阿妤。”昀凰抬眸,从镜子望住她,深深的一眼,感喟无奈兼有,亦有愧色,“……终究,还是将你误了。”
  商妤笑一笑,淡淡道,“殿下说什么呢,皇上封我这个昭仪,是看着你的面上,擢升你的人,让你中宫之主的分量更重,风风光光地回昭阳宫去。这是荣光,我能有什么可误的。”
  昀凰叹息,怅然道,“荣光是荣光,可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将你许给良人,这一世待在深宫里再也出不去……阿妤,我不忍。”
  商妤低垂目光,想起了昔日那一场险些被赐婚给于廷甫之子的荒唐,不由哂然,“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当年若未随嫁北齐,留在南朝,也不过嫁个贪图门庭的男子;在北齐,谁娶我又不是为着攀附中宫呢。这样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宫里再怎样,总有殿下你,还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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