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37/69页


  谁说不是呢,这年纪,这容貌,都正当韶华,只是这太后二字压上去,平白就多了一分老气横秋。这两年所操的心思,所忧所劳也都留在了太后美艳如画的一张芙蓉面上,留下了琼脂红粉也掩不住的阴郁。
  太后索然而笑,推开了宫女沾取胭脂的手,淡淡道,“再好的胭脂,又染给谁看,哀家是用不着了。走吧,皇帝和王隗该已等着了。”
  上朝的时辰还未到,一如既往,中常侍王隗会陪着小皇帝先来给太后请安。
  今日皇帝迟迟未见驾临。
  太后在宫中等了一会儿,遣人去看,片刻即来回报说,皇上在路上瞧见飘起了小雪粒子,一时觉得新鲜,在玩耍呢。
  “哦,下雪了?”太后微露喜色,“哀家也瞧瞧去。”
  帝京已经三年冬天不曾下雪了,整个江南都因长冬无雪,春来干旱。
  皇帝四岁了,自记事起,还不曾见过雪,难怪他新鲜――裴令婉远远望见御庭中,那个披着紫貂白绒斗篷的小身影,不由抬手止住宫人的跟随,独自走近,站在宫廊玉柱下,静静注目。
  风中飘舞的细碎雪粒,雾蒙蒙的,似撩起了一层烟罗帐。
  那孩子跑来跑去,举着一双小手,想要抓住风中飞舞的细雪粒,头上束发金冠闪耀,仿佛从没这般自在快活过。
  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小心跟着,王隗立在一旁,微笑看着。
  他追着雪粒子跑,脚下一滑,几欲跌倒,小太监抢上前一把抱住。王隗赶来,将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揽在怀里,半跪下来给他拂去头发上的雪粒。他朝王隗露出笑容,乌溜大眼忽闪,仰头又去看那天上的飞雪。
  只有对着王隗,他才会露出一个四岁孩童的笑容。
  到底是个雪团儿般的孩子,这样瞧着,裴令婉的心头也不由软了软。
  虽不是亲生,也曾在怀中抱过,也一天天看着襁褓里软软婴儿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听过他稚嫩语声唤她母后……偶尔,如此刻,也会牵动些许慈怀,也想将这小人儿拥在怀里,亲一亲他柔软脸颊。
  王隗想要抱起他,他轻轻挣开,转过了脸,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闪着光,笑容却淡了一些,他总是不惯与人太亲昵,哪怕王隗也不行。恰是这一侧首,他挺秀鼻梁,细致下颌,端雅眉眼间,仿佛有一层雪色的影子淡淡掠了过去……这影子,教裴令婉心口一窒,又是这熟悉的窒痛,每每如是。
  是她魔怔了吧,竟能从这四岁幼童身上,瞧见那个人的遗世风致。
  她不由退了半步。
  这一退,隐在廊柱后的身影,便被王隗看见了,这人真是心如老狐目如隼。
  王隗撩起衣摆,朝这边屈膝行礼,左右纷纷跪了一地。
  小皇帝转身,看清廊柱后的她,小脸上消退了笑意,似个冷而脆的瓷娃娃。
  他朝她走来,幼小身子裹在及地的紫貂裘下,步子却走得很稳。
  “给母后请安。”他低垂小脸,语声清稚。
  裴令婉看着小皇帝,伸出手将他斗篷紧了紧,“皇上别着了凉。”
  他抬起头,眼中含了丝惊讶,漆幽幽一双瞳子望了她。
  往常她这个母后从不会过问他冷暖起居。
  这双眼睛令裴令婉心下暗暗一悸。
  “皇上喜欢下雪吗?”
  “喜欢。”他低声答,想想,似鼓起勇气问,“母后喜欢么?”
  “我?”裴令婉怔了,忽忆起,曾几何时,有个人也曾闲倚在冬日熏暖的御榻上,看了许久奏疏,不经意抬眼,见窗外已飞雪,淡淡笑着问一声侍立在侧的她――
  “喜欢下雪么?”
  裴令婉闭了闭眼。
  “喜欢。”她喃喃答,“这雪,再下一会儿,檐上地下便都白了。”
  “真的?”小皇帝讶然。
  “你再等等看。”裴令婉微笑。
  他又欢喜又惴惴地看她神色。
  “今日上朝迟一些也无妨。”裴令婉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
  “谢母后!”小皇帝的脸瞬时亮了,不待她再说话,折身跑回王隗身边,对他耳语,许是在说今日可以多玩会儿再上朝。王隗眯起眼睛笑,任由他跑向庭中追着去捉风中渐密的雪片。
  裴令婉静静倚了廊柱,目光追随这幼小身影,再也挥不去那一层既淡也深的影子,阻不住那影子在眼前慢慢扩开,回旋般渗入天地风雪……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宫檐的时候,那个人还在。
  那是这幽幽深宫里最清净的一个冬天,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敌人,终于被逐走,远远嫁去了北齐,那个红衣灼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九重宫阙之间,令她霎时觉得六宫内外都宽敞亮堂,再无逼仄。
  襁褓中的皇子被抱来她宫中抚养,因着这孩子,那人也常来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时候,她曾恍惚当了真,以为真有天伦之乐。
  可终究,她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废去了何皇后,裴家便又成了下一个威胁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长大,这万钧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身上。本朝历代传沿下来血淋淋的铁律,立幼则杀母。
  她惶惶然,怀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对她尚存一丝情分。
  可他的情,只留在栖梧宫里。
  凤影台上,人去台空,那个妖女走了,却还勾着锁着他的魂魄。栖梧宫已重门深锁,成了谁也不许踏入的禁地。他再也不曾在她宫中留宿,却时常在栖梧宫里深宵独眠。华昀凰远嫁后的那个冬天,他的病,骤然加重,缠绵病榻不起。
  她侍候在侧,无微不至,他却时常终日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空空,整个人也空空,魂魄不知游荡在何处。雪下得最深的一夜,他叫她开窗,她说冷,他却喃喃道,“北边更冷,不知貂裘够不够御寒。”
  他当真以为她这枚棋子就不会恨么。
  这些怨,这些恨,全都潜滋暗长在她的低眉承恩里,一丝丝,一缕缕,酿成了毒。
  她知道,在他死之前,一定会杀了她,杀了她手握重兵的兄长,好为他的儿子铲平帝位之侧的威胁。
  她不想死,不想为一个凉薄君王而死。
  他知自己时日无多,渐渐显出寡恩手段,要在死前清除裴家的兵权。若再给他多些时日,先死的一定是裴家。
  兄长终于寻到了那一味御医药方中的重药,原是为他续命的,若剂量逐日加重,便成了催命的毒药。只要在每晚的药中再添些许,他便捱不了太久。
  第一次投药,她的手在抖,心在抖,周身在抖。
  心下有万般挣扎,如何忍得,让那人的性命断送在自己手上。他的容颜、目光、身影……从浓黑的药汁里映上来,那容颜如雪,那目光如霜。她的泪坠入药中,如果心底的怨,能化在泪中,就让这滴泪,做了那夺命的毒。
  奉了药,一步步走进寝殿,心中有奇异的最后一线欣慰,他肯让她亲手侍药,到底对她虽无情,却还有信。
  夜阑无声的寝殿中,杜若冷香浮动,宫灯孤照,白衣茕茕。
  他端坐御案后,执笔凝定如石,久久纹丝不动。她不敢近前,不知他在想什么,竟有那般冷寂成灰的脸色;不知他要写什么,竟连执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紫毫端,终落于纸上,一笔一划,如施刀斧。
  他苍白如纸的脸色,随纸上每写一字,愈是苍白一分,愈映得他鬓色、眉色、眸色,深如茫茫无尽黑夜。唇上仅有的血色,最后也褪尽,眼底幽幽光亮如星辰陨落般黯然熄去。修长手指再也握不住一支笔的重,紫毫掷落地上,玉管脆裂,溅墨如血。
  他站起身来,眼里茫茫,看也未看她一眼,缓步走向殿外,广袖垂地,白衣离索,背影萧悴,薄得似一缕烟尘,随时会在夜色里化开。
  “陛下要去哪里?”她问。
  “栖梧宫……”他的语声清冷,邈远得像从天边传来。余音未尽,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手扶向身侧如意琉璃楼阁宫灯,宫灯倒下,人也倒下。
  殷红的血,从他唇间涌出,染红大片衣襟。
  她手中药盏坠地,跌得粉碎。
  那一夜他命若游丝,御医几乎回天乏术。
  留在御案上的那一纸书,是南秦国主写给北齐新册封皇后的贺书,是兄长给幼妹的谆谆祝训,是他写给被他亲手送入北齐和亲的华昀凰――“克令克柔,惟勤惟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
  望了纸上沉静无波的笔迹,裴令婉幽幽笑出声来。她在他病榻旁彻夜垂泪,泣不成声,心中想的是,就这样救不回来也好,就这般魂归九泉,清清净净撒手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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