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39/69页


  御座珠帘后的裴令婉很清楚,自己在兄长眼中,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流之辈。他早已忍耐不住,想逼迫她放权,退居后宫,将朝政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幼帝登基后,她对北齐一再曲意示好,令兄长为首的朝中武将忿忿不满已久。先帝在世之日,北齐派亲王出使南秦,以联姻修好。如今一连两年,都是南秦对北齐岁岁厚礼相赠,北齐则不冷不热。朝中大臣对此早有不满,只道是妇人当国,对外软弱,却没有人知道,金殿凤座上的裴太后,只要一想到北齐,便没有一夜能安枕。
  华昀凰一天不死,裴令婉的头顶上,就总有一把利剑悬悬欲坠——
  年幼的皇帝子鸾,并不是她亲生之子,他的生母是先帝的废皇后何氏。
  当年为除去野心勃勃的外戚何家,皇后不能留有子嗣,她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替换成了女婴,真正的皇子,先帝唯一的血脉,被换给了贤妃裴氏。何皇后被废幽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这一出偷龙转凤,是先帝自己的授意,亲手调换两个婴孩的,却是当年虚承长公主之名,却享皇后之实,与先帝做出荒淫不伦之事的华昀凰。
  当年的裴令婉,只是他们兄妹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子鸾,这是先帝亲自给皇子取的名字。
  皇子的名字,迟迟没有定下。华昀凰远嫁北齐之后,先帝又一病多日,终究在病榻上,拟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凤凰生子,雄名为鸾。裴令婉透骨椎心的明白,他自始至终只认了一人为妻,他的儿子,只愿是那人所出。
  如今世间知道皇帝生母之秘的,除了已与裴家荣辱生死与共的王隗,便是华昀凰。这是裴家最忌惮的秘密,却依被死敌握在手中,如同高悬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纵然已有太后之尊,裴令婉仍没有一夜能安寝。
  只要能让华昀凰永远从这世间消失,只要有人能除去这个妖女,无论是谁,无论要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毫不犹豫——北齐朝中,同样视华昀凰为眼中钉的诚王,便是最好的盟友。只要能助诚王扳倒华昀凰,裴令婉可以放下太后之尊,乃至一国之体面,莫说卑微示好,哪怕赠金割土也在所不惜。
  何况,南朝江山谁主,都是南朝的事,北齐大军师出无名,贸然出兵便是犯境入侵。打起仗来,流的是北齐男儿的血。裴令婉不相信北齐会真的为华昀凰出兵,即便那个多情君王肯为红颜一怒,也还有诚王,还有满朝大臣的拦阻。
  朝堂上,太后裴令婉一言不发,任凭主战与主和两派朝臣争执得面红耳赤。
  在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议——修和,无论什么代价,都要修和。
  沈觉入齐,正好算在华昀凰头上,正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当务之急,不是与北齐反目交战,而是除去华昀凰。


第十五章 下
  白日里,一场初雪,尚未下足两个时辰就停了,到傍晚也不见一星半点雪的影子,只怕盼了三年的瑞雪,又成空欢喜。南朝帝京之中,从大司农到百姓,许多翘首待雪的人,都不由叹息。深宫中的中常侍王隗,却怨极了早晨那场恼人的雪。
  都怪那雪,勾起小皇帝的孩童脾气,自己也糊里糊涂任由他在风雪里嬉戏许久,竟大意着了风寒,午后发起热来。风寒虽不是急症,一样急坏了王隗,惊得御医们踉踉跄跄往宫里赶。小皇帝自幼体质,许是随了先皇,稍有风寒咳嗽,宫里上下都一惊一乍。唯有太后,心放得宽些,得知皇上玩雪惹了风寒,也只是责令左右当心侍候。
  太后尚未来探视皇上,王隗心知,这会儿的太后是焦头烂额,分不出神来了——大将军裴令显入宫觐见,此刻正在永安宫里为了调集军粮之事不依不饶。
  北疆烽火初起,太后想着议和,大将军裴令显却已向边境调集大军,是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南朝的粮库不是他说调则调的。三年春旱,秋粮收成一年弱过一年,若是今年再无缓解,民间再是富庶,余粮也要告急了。所幸先皇在位时,积攒了些国本,国库存粮还可纾解民间之困。
  而裴令显的大军,也在等着粮草。
  若战事一开,粮仓是先开向军队,还是先开向百姓,裴令显与太后相争不下。在裴大将军眼里,若纵容北齐铁蹄犯境,更是百姓遭殃。军队保家卫国,岂可受困于粮饷。民间即便遭遇粮荒,一年半载熬一熬就过去了。
  黄昏里的永安宫里,已早早掌灯,一列璀璨高照。
  裴大将军仍在太后宫中,宫人进出都噤声静气,遥遥经过宫门外也小心蹑足,不敢多张望。王隗身在长安宫里伴着幼帝,落在永安宫那方的耳目心思半点没少。这宫里没有哪个角落瞒得过他的眼睛。
  今日有些不同,随裴令显一起入宫的,还有他的夫人吕氏。
  王隗令人在宫门前候着,未久,内侍禀奏——
  裴夫人吕氏向太后问了安,正从永安宫觐见皇上。
  昔年被“赐死”的兴平公主华瑶,以获罪之身,废了封号,死后去向不明不白。尔后,另一个有着相同面貌的女子,被宁国长公主华昀凰暗中救出,顶了吕氏女的身份,嫁为裴令显的正室夫人,从此深居简出,绝少履足宫中。
  如今的裴夫人,膝下育有二子,已是一个体态丰盈,面容安详的妇人,即便是王隗,也难以从她脸上辨出昔日落魄公主楚楚无依的影子。
  钗鬓简素的裴夫人款款踏入幼帝所居的长安宫。
  她带来了自己亲手所缝,给孩童用的小药枕,里头填了珍罕药材,可安神驱风。闻之清香沁人。王隗恭恭敬敬从裴夫人手里接了,却不立时给小皇帝用上,转叫左右仔细收好。
  裴夫人隔了纱帷,望着半睡半醒间的小皇帝,宫灯投下薄薄阴影在她明丽丰润的脸上,明暗间起了一层黯然涟漪。她看了半响,柔声道,“皇上怕是有些潮热,额头起汗了。”侍女忙奉上温热的巾子,裴夫人亲手接过,屈身半跪在御榻前,替小皇帝仔细擦了额头脸庞,手上极轻柔。小皇帝睁眼懵懵瞧了她,虽有茫然,却仍微微一笑。
  “陛下,可认得妾身么?”裴夫人目光殷殷,握着帕子的手,顿在他脸颊边。他清亮如水的一双凤眼扬起,目光忽闪。她想他是不会记得她了,上回入宫已是大半年前。
  “你唱得歌儿真好听……”小皇帝细声道,眼睛里有些笑意。
  她心头一酸,想不到这么小个人儿,还记得上回她哼过小曲给他听。
  王隗的语声低低从身后传来,“陛下,是裴大将军的夫人来问安了。”
  “妾身吕氏。”她只得垂首,见小皇帝抿唇点了点头,听得裴大将军的名字似乎有些孩童的怯意。她知道自己夫君的性子,如今在太后和幼帝面前,怕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裴夫人定定望了小皇帝,好一阵默不作声。
  王隗不动声色,在她眼里看见了恻然,一个做了母亲的人,一个流着同样血脉的人,难以掩饰的恻然。原本她与皇帝有着同样姓氏,如今却以吕氏的名字,藏在裴夫人的衔头下,安稳存身。
  待侍女退了下去,裴夫人眉眼垂顺地,淡淡叹了一声。“太后的意思,也是不想打仗吧……”这才是她的来意,王隗心中了然,裴夫人今夜入宫,原是来见他的,为的是北疆那一战。
  “太后的心意,老奴不敢揣摩,听说大将军倒是一心主战?”王隗应了裴夫人的试探。得了他的应声,裴夫人松口气道,“外子也是一心为国。妾身只知两国修好不易,不忍见生灵涂炭。可听说北疆战事,是齐人挑起来的,原是他们要向咱们动手?”
  她关心的,不是这场战事,而是一个人。万里之外,另一个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人。是她的仇人,亦是恩人。她以为王隗这里会有另一种答案,与裴家兄妹不一样的答案。她想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到底不甘心,还要卷土而回。
  提及“齐人”,裴夫人眼底分明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瑟瑟。
  “军国之事,老奴不敢问。”
  王隗的眼皮又松垮垂搭了下去,这一垂,就是问什么也一概不知了。
  裴夫人苦笑,还欲再言,却听内侍禀道,裴大将军在殿外了。
  他与太后密谈一夜,此时犹携盛气而来。裴夫人略迟疑,抬目对王隗道,“妾身就同他说,皇上已安寝了吧。”
  王隗颔首。
  裴夫人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殿外。
  龙床深帷后的小皇帝子鸾拥着被子,散着头发,坐了起来。
  王隗忙要他躺下,怕再着了凉,却听子鸾声气稚弱而清晰地问,“我们要和北齐打仗么?”王隗一惊,未料到四岁的小皇帝已经暗自将朝上朝下这些人的话,似懂非懂听在了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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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璟伸出手,轻轻将那一绺柔而漆亮的头发,从熟睡中的小脸上拨开。睡梦里,小皇子嘟了嘟嘴,唇角微翘,一副似嗔似笑的模样,脸颊泛起的潮红令肌肤望之如透光的白玉,教人越看越怜。
  明日,便是帝后回銮之日,远走殷川的华皇后终究还是回宫了。
  这孩子的容貌,一再勾起姜璟依稀记忆。
  昔日她也随在命妇们当中远远觐见过华皇后,从此深印心间的,是那一眼望去,自是神仙妃子似的一个人,艳色之下,却透着月魄般幽幽的魅,魅得撩人心魂,如月光隔了云端,映入深潭,越是邈远,越是撩人恨不得伸手入水将月影掬起。连女子也动了倾慕之心,何况世间男子……想着小皇子明日回到宫中,不知何日再能见到,姜璟心中不舍,想到日后女儿一生荣华有望,又生出欣慰。
  今日殊微略感风寒,没有抱来陪着小皇子,早早在自己房中由乳母陪着睡了。姜璟知道女儿一向身体康健,也未将小小风寒放在心上,自己仍守着小皇子入睡。
  睡梦中的小皇子,翻身咳了一声,颊上潮红更甚。姜璟瞧着觉得不对,伸手一探他额头,心下惊了,慌忙唤乳母进来。这一瞧才发觉,小皇子像是不知几时也染了风寒,竟微微发起热来。
  姜璟慌得手都软了。小皇子送入相府这些日子,于家上下百般仔细小心,将他呵捧在手心,无一处不妥当。偏偏到了帝后回京,小皇子还宫的前一晚,竟生起病来,这可如何向皇上交待,如何向病中的家翁交待。
  这一夜,姜璟心急如焚,不敢合眼,守着小皇子喂汤侍药。
  直至天色将明,小皇子的热还没有退下去,睡得更昏沉了。乳母急红了眼圈,眼看着就要回宫,这罪名可怎么担待。姜璟还不敢禀报,不敢让病榻上的父亲知道,差了人悄悄去请从玑来商量,却得知二公子一早已离府。
  今日百官迎驾,是大日子。帝京九门齐开,王帜高悬,御道黄沙直铺出郊,除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和在平州鹤庐闭关静修的诚王不能亲临迎候,其余百官都早早在仪仗庄严的宫门前跪迎。
  恰在姜璟一筹莫展时,于从玑遣了人,飞也似的,赶回府禀报——
  皇上传下两道口谕,一是,不愿惊动京中,繁琐扰民,令百官回避,免了迎驾大礼;另一道口谕是,帝后将要亲临探视病中的宰相于廷甫。
  皇帝亲临臣子的府邸探视,这是近两朝都没有过的浩荡殊恩。
  消息传来,于府惊得人仰马翻,事前全无一点迎驾的准备。御驾午后就到,阖府上下匆忙洒扫张挂已有些来不及了。好在从玑很快又差人传话,说一切礼仪从简,皇上不欲惊动,只特意吩咐大夫人,将小皇子穿戴端整。
  姜璟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回话,怎么让他知道,此刻的小皇子,恹恹地睡着,小脸绯红,不肯用早膳,也不肯起身。
  宫门迎驾的仪仗已就绪,却不料圣驾行至京郊才传来旨意,竟不直接回宫,而是先驾临宰相府。这旨意令所有人愕然措手不及。从玑接了旨意,匆匆赶回府布置迎驾。前脚甫一踏进家门,便听家仆禀报,“宸卫大将军来见相爷与二公子,已在堂上等了半个时辰了。”听得是舅父姚湛之来了,从玑心下一叹,此时京中最惶惶难安的人,只怕就是舅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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