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44/69页


  影影绰绰的金丝络网,紫罗画帷之外,似有一层浮动的光晕,毫无温度的隔在殿阁宫墙与昀凰的目光之间,入眼之景,依稀熟悉,又似生疏。昔日身披太子妃的嫁衣踏上这条路,辗转沉浮,又戴上皇后的凤冠。
  昀凰垂眸,回想近在咫尺的昭阳宫,倏忽间,眼前掠过碧影瑟瑟的雕窗,被雨气浸润得泛青的玉阶,覆上落英的宫檐,曾有一袭白衣独立凭望的阑干……那是辛夷宫中的落英起落,那是栖梧宫里的木叶如诉。
  是万物润泽的南国,是物是人非的隔世。
  昀凰深深阖了眼,拥紧臂弯中沉睡的幼子。
  孩子身上传来的温暖,轻细的呼吸,悄然消弭了万里流离之苦,带回幼时辛夷宫中清晰记忆,那时仍有母妃的臂弯可依偎,闻着她衣袖上辛夷花的香气,便能安心入睡。伸手可及之处,有至亲之人的温度,原是如此。
  凡有名位的世妇、女御、女官一众内命妇们都在昭阳宫前迎驾,皇帝出巡回朝,皇后归位中宫,隆重堪比大典,众姬依制穿戴,肃然端立,远远朝着行近的銮驾整齐跪下——仿佛比两年前热闹了许多,原先潜邸中的姬妾之外,又添了不少新人,这些时日他身边并不寂寥。昀凰隔了车帘,目光扫过一众婀娜,心下哂然。
  觉察到身侧投来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变化。
  身为后宫之主,女德之范,还能有怎样的神色呢。
  从前也见过那人身边群芳环绕,也曾亲手抱过他与旁人的骨肉,她连生妒的资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过是“皇兄”身侧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侧之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亦是坐拥天下的君王。而今还有妒么,妒因爱生,帘外过眼的,是红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怀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风,吹落爱怨,徒留空怀。
  昀凰回转目光,自知一丝一毫也躲不过他的双眼,索性全不掩饰地藐然一笑。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
  没有母亲的怀抱,再宽深柔软的床,也只能睡到角落才觉安稳。他怕是永远无法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为何缺席了他最需要她的时光,一去如此之久。也许要到百年之后,他身等大位,自己也做了皇帝,有了妻子,才能明白——帝后夫妻,先是帝与后,国与朝,之后才轮到夫妻情分。
  想到终有一天,衡儿也会做皇帝,昀凰忽冷忽热的身子,蓦地起了一阵战栗。
  尚尧却没有觉察她的异样,他全神凝注地俯身查看阿衡,小心扳过他的脸,惊喜发现唇角红疹已变淡,手上也有消减,再一探额头温度,已退了不少。
  千幸万幸,药石起效了。
  昀凰再三看了又看,确信衡儿真的好转了,欣喜得攥紧了尚尧的手,几乎落下泪来。心头大石一卸下,才觉精力早已耗竭,周身沉重得注了铅似的,回头看了身后的尚尧,他眼中也已有红丝。
  宫漏已敲过二更,再敲两回,他就要上朝了。
  昀凰无声叹了口气,“我陪着衡儿,陛下回寝宫歇一歇吧。”
  “这不就是朕的寝宫?”他揉了揉眉心,一笑将她揽过,顺势倚倒在凤榻。
  “衡儿睡着呢。”昀凰唯恐惊醒了睡在身侧的孩子。尚尧侧头看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儿,似笑非笑道,“再有三五个孩儿,皇后的凤榻也是睡得下的。”
  他将脸埋在她鬓间颈侧,沉声笑。
  肌肤上温热的痒撩人欲酥,昀凰不由缩起身子,抵了他胸膛,抵御他进一步的撩拨,冷冷道,“谁要三五个孩子了!”
  “我要。”他语声低沉温柔。
  “后宫三千,陛下想要皇嗣当然容易。”昀凰眯了眯眼,语声似笑非笑。
  “皇后贤良。”他悠然拖长声作答。
  “你敢!”昀凰扬起手,作势就要掴上,被他轻而易举将手腕捉住,贴在心口。
  “朕不敢,也不愿。”他低声笑。
  她斜斜睨了他,眼中薄嗔轻恼,流露了真怒,再不是滴水不漏的冷淡。他却等这一巴掌,这一冷眼,等了许久,等来得甘之如饴。他将她整个身子圈入怀抱,从身后稳稳环住。她冷着脸要将他推开。他悠然笑道,“你再乱动,就真的惊醒衡儿了。这还是他第一回 与父皇母后同枕而眠。”
  昀凰一怔,心中触动。
  皇子公主与父母同寝,本就不合规制,可衡儿身上已有太多事破除了规制,乃至他的出身,便犯了大不讳。彼时她还是废太子妃的身份,行叔嫂之私,在万年宫祭殿里惊世骇俗的一夜颠倒有了衡儿……往后,他身负北齐社稷,也身担南秦皇族最后的承继。这样的身世,于他,只怕是幸也是累。
  耳畔不过片刻已传来尚尧低匀呼吸,他已倦极入眠。昀凰却睁开眼睛,清醒无法入睡,心思起伏如海潮,今事往事都如浪卷涛涌,一起卷进昭阳宫的深处。
  另一个不能入眠的人,是新迁入临华殿中的昭仪商妤。
  远远屏退了侍女,独坐内殿的商妤,脸色发白,直望着灯下拆开的香囊,眼中骇然,仿佛那细细摊开在银匣的香料中,会伸出一只噬血的触爪来将人缠缚。
  早已用银钗将囊中香料,逐一拨开,按色嗅形状分出。
  确是从前自己亲手为昭阳宫配的香,每一味都是御贡中的上佳之选,并无异样。唯有一小撮白中泛黄的碎屑,夹杂无数更细的黑末,无嗅无味,不似草木。商妤困惑难辨,沾取少许在银钗一端,凑近烛火烤热,一缕悄然升起的刺鼻气味令商妤手腕一震,蓦地觉出这气味是什么,竟不敢置信。
  谁会在香料中掺入——人的头发与指甲。
  厌胜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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