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5/69页


  皇上骑射精绝,一箭能将豹子封喉,却射不中那只鹿。
  这一箭着实偏差得远了,连初通箭术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随心,弦不应手,只怕是心气乱了。
  皇帝一声低笑,仿佛自嘲,带了些许恨声。
  不待她出声,他掉转马头,对从不舍得鞭打的照夜白,重重一甩马鞭。
  烈马怒嘶,照夜白化作一道惊电掠出,驰回来路。
  马蹄得得,寒风猎猎,踏得一路积雪飞溅。
  单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捧着密匣立着,呼出的霜气模糊了脸上神色。
  冯昭媛在单融的搀扶下,下了马,惴惴立在雪地里。
  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了那封密奏。
  他没有立时展开,也不看单融一眼,只垂目望着那奏函,脸上变幻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一层寒云将孤独无助的阴影,投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单融低垂的头,更低了些。
  皇上缓缓拆开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飞,眼深敛,神色不动。
  可是冯昭媛觉得,他整个人,全不一样了。
  像是脸上起了层霜气,目光都结了冰似的,一时间就那样寒了,空了。
  御驾原该当日回宫,临到百官都在宫门前朝服迎候了,却从御苑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在毗邻御苑的山中禅寺静思休养几日,暂缓回朝,静思期间不见朝官。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虽然也时有出宫巡幸,却从未这般突兀辍朝。
  随驾御苑的冯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处,一直盼着皇上宣召,却也只等来皇上已移驾山寺的消息。
  无端端怎会去了山寺静思,冯昭媛忐忑不安。
  这变故突生,定是从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宫之内,殷川是个禁词,没有人敢提及,连昭阳宫也一并蒙上避讳之色。
  殷川行宫里的华皇后,仿佛已被宫闱上下遗忘。
  冯昭媛进宫才半年,不曾见过那位名义上的中宫皇后。如今要说恩宠,后宫里不见得有人真正获宠,至今一个妃位也没封过。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是过去在潜邸晋王府里就侍奉过的旧人,容色出身皆不出众;要么就是内廷新选上来的宫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驾随行御苑的冯氏已算御前风光的人儿,也只封了昭媛。
  冯氏出身也平常,只是个中阶武官的女儿。
  御苑中,冯昭媛正自幽怨猜寻着,却出乎意料地有内侍传了旨意来,竟是让她跟去山寺随侍。这破格的殊宠,让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禅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来,皇上不见现身,来的却是单融。
  对着这位大侍丞,冯昭媛立时放下了宠妃的身段,客客气气地见礼。
  单融垂着目光,向来无风无浪的一张脸上,也是一团淡淡的和气。
  “昭媛就在此间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说,静思期间不宜受扰,不见旁人。”
  他拖长音调,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这意思是,皇上不会见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这山寺客舍候着?这又是什么意思?冯昭媛被这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中共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怀抱余温犹存,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单融离去,看见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内侍将大门关上,才蓦地转过念头来,自己是被当做幌子,隔绝安置在这里了。
  山寺静思,怕也是一个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这里。
  冯昭媛背后像有一桶雪水顺着背脊慢慢浇下来。


第二章 下
  覆雪的凤台行宫,冷寂如死。
  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
  可这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迹,一线日光能不能照进来,驱散这不祥的,笼罩了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
  满殿弥漫了辛涩的药味,苦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从御医六神无主的脸上,青蝉已明白,这药没有用,凤帷深掩下的皇后,越来越虚弱,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无声流逝,神魂随时会离开这美丽孤独的躯体。
  药石无用,御医无计,青蝉也只能在外殿廊下埋头煎药,小扇微火,任凭药烟熏得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御医说剑伤极险,差一点就伤及要害,所幸偏差了半分。
  伤处不深,失血也及早止住了,却不知为何,皇后的脉象不断衰弱下去,似乎她的鲜血,她的生气,都从那可怕的伤口往外流失了太多。
  青蝉虔诚地双手捧起煎好的药,送入屏风后,奉给商夫人。
  商夫人正在为皇后净面,拿丝帕浸了素日皇后常用的花露,轻拭皇后脸颊与双手。跪在下方的青蝉看不见凤帷后的皇后,只看见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苍白近乎透明,冷得了无生气,仿佛这身躯里的血已因那一剑而流尽。
  青蝉端着药的双手微微发抖。
  那一剑,刺入皇后胸口时,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离刺客不出十步。
  动魄惊魂的一刻,犹在眼前,梦魇般挥之不去,。
  使臣韩雍觐见皇后,在宴上献给皇后一名南朝琴师,说那琴师技艺绝妙,能弹奏南朝宫中的旧曲,聊解皇后思乡之心。
  琴师被召上殿来。
  当时宫灯高悬,明烛犀照,辉光映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谪仙似的,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宫阶。玉簪束发,广袖低垂,奉琴而立。
  凤座上云髻嵯峨的皇后,骤见这琴师,端凝的身姿微倾,凤首衔珠步摇在鬓间微不可觉的颤了一颤。
  皇后静静听那琴师将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语。
  伏地叩首的琴师,便要退下去时,皇后开了口,唤他走近前来。
  琴师应一声诺,垂首缓缓走向御座,袖底似携了清风,步态轻妙不染尘埃。
  连侍立在侧的商夫人,望着琴师清雅出尘的仪容也失了神。
  御座玉阶前,珠帘绰绰,琴师止步。
  皇后覆在凤羽广袖下的手,略微一扬,示意掀起珠帘。
  青蝉趋前,便在打起帘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见琴师袖底有寒芒微闪。
  心念电转间,那一点寒芒骤然暴展,琴师的身影动如鬼魅,一掠而起,扬起的白衣大袖,像举翼的鹤,遮住了青蝉的目光。
  商夫人扑出,以身子撞向琴师,也已来不及阻挡那一道寒光。
  青蝉眼睁睁看见,那一柄雪亮的剑,赫然已刺入皇后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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