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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满法师身受重刑之后,招认多年来一直效忠骆氏,两年前为大皇子做法压惊,出入宫中,曾寻机除去小皇子,未能得手,却因大皇子沉溺日深,引起皇上警觉而被逐。便留下符咒给申氏,伺机再下手。所谓符咒,实则是将患疫毒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做成的药符。
  掖庭继续严刑拷问萨满法师对大皇子所施的邪术,法师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仍称不曾危害过大皇子,作法压惊是以药烟咒语安定心神,大皇子至今失语,并非术法所致。
  冯氏则无需上刑,一口直认不讳,供出了窥探消息,串谋申氏的授意,皆出自背后主使人——诚王。这份供词,饶是久经宫闱血雨腥风的掖庭令,也为之心惊胆颤。与之相佐证的是,萨满法师虽未供出诚王是主使,却招认一直受诚王的庇护供养。这令冯氏的供词,更无可疑。
  环环相契,丝丝入扣。
  每一份证供都互成佐证,无可质疑,终究还是汇集成一道黑色的脉线,清晰指向了尚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然而,隐隐是什么,唤起了他狩猎者的天性警觉,冷静克制着嗜血的欲望,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乃至,抵挡那个骨血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发出动摇他的疑问。
  怎会是那个人,怎能是那个人,对至亲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闻更漏迟迟,这一次单融却不敢再去惊扰独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极深的困扰中。
  皇上让息了宫灯,只留御案上一双龙烛,留他在孤独安适的黑暗中独坐沉思。
  单融隔了屏风,忧心忡忡探看,见那孤清身影离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正踯躅间,觉察身旁侍立的宫人齐齐跪下,一惊回头,只见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带蹁跹行来的,竟是素衣低髻的皇后华昀凰。
  单融屈身,方要开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华皇后淡淡摇头,隔了屏风,望了窗下斜卧锦榻的身影,良久静立。
  她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着,粉黛卸尽的容颜,皎洁犹胜月华。屏风隔开两个静默的身影,那一头无声无息,这一头脉脉凝望。
  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带,屏风后传来皇上一声咳嗽。
  皇后低低一叹,终究还是缓步走向了屏风后……
  ——
  静谧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帏,睡得并不安稳的姜璟,朦胧中觉察身旁的女儿抽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梦中惊悸,忙轻轻拍了拍她。
  睡梦中的殊微一翻身,梦呓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记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给皇后……是,祖父……给皇后……”


第二十一章 上
  惟妙惟肖的兔子,缀作眼睛的两粒珠子泛出红光,殷殷如饮人血……于从玑赫然睁开眼睛,从将睡未睡的困倦中惊醒,一头冷汗。
  残烛已熄,月光凄凄照入床帏,半枕寒凉。
  从玑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现在冥冥黑暗之中。
  彻夜纷乱梦魇,似醒非醒间,又见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双小手呈给皇后的模样。于从玑翻身坐起,竭力捕捉脑中那一丝幽魂般游走的疑窦——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后面前,要将香囊给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杀机绝不易觉察;倘若殊微将香囊丢弃,只怕再无从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只是一个五岁女童,他想不出,谁能将计谋用在一个足不出府的孩子身上。
  千头万缕谜团,已被于贞用一条长索悬梁,截断在关窍处。
  这恶奴畏罪自裁,身后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居处掘地三尺,连半点纸头也找不到。从玑恨到彻骨,懊恼自己没有早早让父亲逐走这个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随父亲多年,个个可称能人。唯有这个于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护卫,因舍命为父亲阻挡过刺杀而被一路提携至今。除了一身横蛮功夫,并无别的本事,却恶习满身,贪色好酒,屡次触犯府中规矩,另外三名总管也不屑与之为伍。唯独父亲,一再回护此人,甚至连大哥也劝父亲逐走于贞时,父亲却说道,若论忠义,君子未必胜过匹夫。
  当时从玑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没有胆量反驳父亲。若是自己早早看清于贞的真面目,也不至有今日的养虎遗患。于家的福祸命运已系于一线;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宫中来人看守;父亲眼看着已是病入膏肓之势……夜已寂静,半床空冷,枕边人不知是否将成黄泉鬼,郑家此时还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只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这门姻缘是两姓联姻,尊奉父命,对这个千娇百媚的妻子,从玑甚至不知自己有情无情,只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能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如今,想到她那样娇纵惯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却不由生出怜意……毕竟是结发人,从玑绝不相信郑氏会有祸心,她既无机心,更无胆量。他仍存了一线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脱去死罪。
  天威难测,萨满一案震动满朝,一天之内已接连有五位大臣,因与萨满牵涉甚深而锒铛下狱。三年前血洗宫闱的一幕,众臣记忆犹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动了真怒,铁腕之下,再敢言的谏官也噤声惜命了。
  如今若想保住郑氏一条性命,只有一人能办到。
  从玑披衣独坐,惘然眼前,掠过华皇后的身影,倏的,又浮现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与纤纤皓腕叠在一处,从玑莫名心底一凛。
  指尖剔透,曲致如兰蕊。
  皇后的指尖,从殊微合起高举的掌心里,拈起了香囊。
  ——不错,是轻轻拈起,不是随意接过。
  从玑回忆起华皇后这个举动,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若非十分细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会以指尖取物,除非,对此物有避忌之心。那只香囊做成兔子形态,圆润可人,芳气暗携……华皇后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于有嫌恶。何以有此举止,难道那时,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阴毒?
  从玑的心,剧烈一缩,猛地在心腔里冲撞起来。
  不,不对……他被自己最狰狞的念头骇住了,那是小皇子,是华皇后至亲骨血,天底下凭谁会害小皇子,都不应是华皇后自己。
  窗外飒飒,北风摧动枯枝,有细碎寒气钻入窗隙,静夜里听来像是叹息。
  ——————————
  殿门已闭,却似有风吹入缦回的宫廊,在太微殿深处带起叹息般的风声。连风声听来都像是她的叹息,柔宛百转,闻者黯然……尚尧半阖双目,倦意朦胧中,果真听见有一丝叹息声,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她来了。
  回宫之后,她还从未踏入这太微殿。
  倚了锦榻,他阖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来了,却不知气息从匀沉而轻促,已让昀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她静静望了他一刻,拿起锦榻之侧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动,眼也未睁,只捉住她冰凉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拽入了怀抱。
  她伏在他身上,以脸颊贴了他脖颈,柔顺如一只猫。他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她耳鬓,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谁也不说话,只静默依偎在此刻。
  从昭阳宫深夜踏雪而来,纵然太微殿里熏暖如春,她一双手仍是冰凉。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拢向自己胸口。冷的手,热的心,掌心下传来心跳的搏动,像有魔力定住了她的身子,令昀凰一动也不能动。
  他并不问她为何来了,只低声问,“衡儿睡了?”
  昀凰点头,“哄了一夜,也不肯同我睡,让乳母抱去才睡着了。”
  “待他和你多待些日子就好。”他心中了然,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坐起身来,顺手以肩上滑落的外袍裹住了昀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向身后龙床。
  昀凰顺从地任他放在深软的床上,任他牵过被衾盖上。
  他拢了拢她散覆一枕的青丝,笑意温柔,“衡儿睡了,你别回去扰醒他了。”
  昀凰仰起头,望了龙床四围深垂的绣幔华章,目光一时有些迷蒙。太微殿是他披阅奏章的书房,并非寝宫,他素来勤政,宿在这里的时候倒比寝宫更多。按礼法,帝后合寝应在昭阳宫。他却爱留她宿在太微殿,即便看奏疏至深夜,也要她安寝在身畔陪伴。
  往日新婚燕尔光景,兜回心间。
  尚尧折身回到御案,取了奏折,褪去衣袍,只着白绢中衣倚靠在床头,揽了昀凰在臂弯,与她一同看奏折。上奏的是农事,乃至边军粮草,他看得仔细,一字不漏,时不时蹙眉思索。昀凰似看非看,将头枕在他肩上,任倦意袭来。
  谁都不提日间的事,不提外间风风雨雨,且得一枕安宁,一夕缱绻。
  分明他也倦了,仍撑着困意要将奏章看完。
  昀凰伸手遮上去,孩子气的不许他再看。
  他只是笑,也如哄着一个孩童,“就快看完了。”
  “那我便回昭阳宫去了。”她作势起身,同他使起性子来,“谁要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他一笑将她拦腰圈住,懒懒道,“你不在时,总是我一个人,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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