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52/69页


  尚尧闭上了眼睛,眉锋稍有和缓,唇角扬起,似笑似讥。
  “既有今日,当初何苦作态,让出的位子,又来讨回去,终究舍不得了罢。”
  那时只是一个被贬抑的亲王,如今则是位极人臣的皇叔,声势与名望,此一时彼一时矣。三年蛰伏,一场禅让,他倒也没有白费。
  尚尧长眉轩动,笑意愈深,心底愈凉。
  天家宫阙高不胜寒,此间再无亲恩,却有她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凉,掌心暖,来自身后的相拥抵御了世间所有的险恶苦寒。
  她没有回应他所提及的人,默然片刻,只叹道,“太皇太后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凌华殿一别,我不曾再见过她,当日一言一语,历历如昨……如今,连她也要去了。”
  昀凰语声低切,流露黯然。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样是生来与血亲无缘,一样倾尽心力去珍惜最后的依凭,也都成了空。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间,他的头脑仿佛置于外面冰天雪地之中,清醒无以复加。
  怀中人,美如朝云,灼灼如绕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别人,是轻取生死于一笑的华昀凰。天家无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烛。她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温柔的推着自己,拔出剑来,坚定心志,为她亦为自己,为衡儿亦为江山——她要杀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这道旨意,令诚王奉迎太皇太后回宫,则逼他到无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勒马于断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这段不见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转的苦辛滋味,是漫长孤独里得而又失的亲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却,便凝成铁汁,慢慢凝铸了心肠。纵使曾有赤子之心,终究坚如铁石。
  ——天明之际,急召诚王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旨意,飞马追往燕山。
  ——
  这消息,却已传不进病榻上的于廷甫耳中。
  姜璟望着他已呈灰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端着药的手连连发抖。今晨犯的病,来得比以往更凶险,眼看已要喘不上气了——父亲强硬地撑了这么久,竟在这个时刻,却要撒手去了吗。
  只有她一个做媳妇的在跟前,从璇被人从病榻上抬来,也无计可施,还得靠她拿主意;从玑被召入宫议事还未回来,而父亲垂危半昏迷中,一声声念着从玑,显是有要紧的话,极重要的心事,等着告诉他。
  姜璟一面焦急盼着从玑赶回,一面催人将皇后赐下的千年人参煎了,亲手给于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只盼续住一口气。她心里知道,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从玑终于带着太医赶了回来,弃了车驾,策马疾奔而回。
  来的是仲太医,皇上得知于廷甫病重,当即遣了他来。
  入内只看了于廷甫一眼,仲太医不必号脉已然知道,于相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回天乏术了。他沉重地朝于从玑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给宫中报信吧。”
  从玑木然点头,吩咐了人,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亲,心中苦得发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握住父亲冰凉枯槁的手。
  仲太医的药,合着参汁一起灌下去,于廷甫的喘息慢慢平复,已经发灰的脸竟也泛上细微血色。从玑大喜过望,转头看仲太医,对上太医的目光,热望又被冰水浇成死灰。看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于廷甫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紧了紧从玑的手。
  “父亲,我在。”从玑哽咽道。
  “我有话同你说,旁人,都出去。”于廷甫气若游丝,拼着回光返照的一口气,声气仍平稳。众人不敢耽搁,一时退得干干净净。从玑照父亲的意思,俯身凑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平州可有动静?”
  从玑想不到,父亲临终竟不嘱咐身后依托,这第一句,仍是问的平州。
  望着父亲眼中的不甘,从玑深知父亲与诚王的仇怨,从昔年拥立先帝便已结下。斗了这么多年,父亲终于没能熬到亲眼见宿仇之死——坐隐平州不出的诚王,令父亲,乃至皇上,长久以来抓不到破绽。连舅父姚湛之也被他利用,为矛为盾,遮挡在前。阴忍久蛰的诚王,就如一条盘踞深渊的巨蟒,欲斩之,必先引其出洞。萨满案,成了惊动巨蟒的一声惊雷,令他再也蛰伏不住。
  此时太皇太后病重,诚王离开平州,去往燕山,已是风雨欲来之势。
  皇上的回应,更如平地雷声,震地欲摧。
  从玑不敢迟疑,俯身在父亲耳边,低声道,“昨夜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在燕山病危,诚王已离了平州赶往燕山。今晨皇上下旨,令诚王即刻奉迎太皇太后回宫!”
  于廷甫的眼皮蓦地一跳,枯木般的脸上,皱纹抖动,渐渐浮起笑容。
  从玑看着父亲这般笑容,笑得如行夜路之人终见曙光。
  这笑容,令他说不出的惊怵,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猜想,此时再也按抑不能的浮上水面。这些日子,回想前后因由,觉出环环相扣,渐渐凸现出令他心惊肉跳的真相——
  皇上待诚王,始终存了容让之心。
  诚王或许本不会走到如此大逆的地步,至少不会如此之快。
  然而华皇后殷川遇刺,风波骤起,平地忽涌千层浪。
  这风波,看似卷向华皇后、小皇子,乃至于家;背后推波助澜,看似诚王,乃至骆氏余孽,然而最终卷入风波中心,拔剑相向的,却是诚王和皇上!
  从玑扶着父亲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震动神色尽落在于廷甫眼中。
  “父亲……是你?”
  于廷甫费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掠过奇异光彩,嘴唇噏动,极低微地吐出字,“很好,你到底看明白了这盘棋。只不过,我,于家,也是棋子。”
  从玑一震,骇然直了身,“是,是皇后?”
  “她若是男儿身,便又多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于廷甫脸上泛起红光,气也转顺,回光返照之象更甚。
  “小皇子和那香囊……是皇后的苦肉计?”从玑感到一股自足底冒起的寒意,冻住了齿舌,竟说不下去。原以为南朝烟雨之地,竟有这般女子,其颜如玉,其心如铁。于廷甫叹一口气,仰脸垂目,缓缓向从玑道出真相——
  大皇子在华昀凰出走殷川之后才被接进宫,申氏不曾料到,华昀凰却是从大皇子还在王府时,就在她身侧安置下了耳目,从晋王府跟随到灵岫宫。申氏暗藏药符谋害小皇子的祸心,根本瞒不过华昀凰。若是她仍在昭阳宫,要除去申氏,易如反掌。然而远在殷川,碍于大皇子,华昀凰隐忍不发,留下申氏将计就计,等到时机一至,反将申氏做了饵,借她之手酿出萨满之祸,引出背后的大鱼。
  从玑颤声问,“小皇子和殊微中毒莫非是假?”
  “不假。”于廷甫喘道,“我命于贞在皇子和殊微的饭食里暗加解药,临到御驾回京之前才将香囊给殊微,前有解药,后有太医施治,自然……有惊无险。”
  “至亲骨肉,皇后她竟狠得下心。”从玑手足阵阵发麻,想不到皇后对小皇子,父亲对殊微,竟都有这样狠的心。父亲一向待殊微如掌上明珠,爱惜无比,这令从玑越发心寒,一时竟觉得眼前的父亲,有了陌生面目。
  于廷甫合上眼皮,一字字道,“一时之狠,若能永绝大患,便是仁。”
  “可小皇子还如此幼小。”从玑脱口而出,心底既悲也愤。
  “天家之子,未坠地已开始厮杀……后宫之中,岂有柔弱的母亲……华皇后,她若不狠,待旁人对她母子狠起来,便是千万倍惨酷。”
  于廷甫无奈望了儿子,拼着断断续续声气,是为华昀凰,亦是为自己辩白。
  从玑无言以对,只一声长叹,“于贞,于贞,我果然错怪了他!”
  于廷甫笑了笑,“以他一命,换于家一门安稳,阿贞求仁得仁,我亦无愧。”
  唯一可指望的儿子,生就这副柔弱心肠,于廷甫越发挂牵难安,可生死大限最教人无可奈何,一时也只得黯然闭上眼睛,湿润了眼角,“还有一句话,你记着。”
  “是,父亲所言,儿子永铭心中。”从玑低下了头,强忍泪水。
  “日后于家的女子,无论殊微,或是你们兄弟再有女儿,都择个厚道夫家嫁了便是,万万不可入宫。即便中宫之位,也切莫贪图。前有太皇太后,元氏皇后,骆后,今有华昀凰……女子终归只是女子,美而不祥,慧极必伤!”于廷甫自觉胸中气息急乱,竭力张大了口,用力说道,“我枕头下,有两封书信,你取……取出来!”
  从玑忙俯身,从父亲枕下取出火漆封缄好的两封信,一道封上无字,另一道则写有,“臣于廷甫叩别”。
  父亲喘息急促道,“此信,你私下呈给皇上,切莫让他人得知。”
  从玑明白父亲重重说出的“他人”二字,所指正是皇后华昀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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