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67/69页


  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一字字,从她唇间吐出,轻如呵霜,惊落尚尧心底,剧震如雷。
  诚王震动之甚,竟似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疤痕都在颤。
  尚尧望定诚王,心中激荡只流露于紧握成拳的手,与隐隐发白的骨节――深心里何尝不奢望唤上一声父亲。然而一声也不能有,一念也不能有。这个奢望藏得再深,终有一个人将他洞悉,替他圆满。
  她依子媳之礼,敬了这杯酒,让他借她的口,唤了这声“长翁”,了却夙愿。
  诚王一瞬不瞬望了昀凰手中酒,玉杯素手,肤光与玉光一般冷。他抬目审视这个一步步掠夺去他唯一珍宝的女子――这女子,哪里是人,分明是妖物孽障,不除之不能安宁。当年行馆初见此女,一眼已惊骇,惊骇于另一副久已遗忘的容颜,再度浮现,唤回不堪悔恨。昔日的自己逃不过那场罪孽,而今的尚尧,又成另一个自己,逃不过他的爱欲劫数。
  到这一刻,不可见光的生身之父,却要借妖女的一声“长翁”来相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之事么。诚王张了口,想要笑,却发不出声来,只从喉间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
  “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你这杯敬长翁的酒,老夫受不起。”
  诚王蓄力在掌,拂向华昀凰手中酒杯,满腔愤恨不甘,凝于风雷一击之势。
  尚尧冷冷拂袖一挥,袖角裹住诚王的手,手臂横挡在昀凰身前,不动声色接下了诚王的一击。两人的手臂凌空相格。诚王恨得肝胆欲裂,猝然反掌,向尚尧怒掴。然而手腕一紧一麻,却已被尚尧稳稳扣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尚尧的目光纹丝不动,语声一分分冷透,“既然皇叔不肯受,朕就不勉强了。”
  掌风刮过华昀凰的鬓角脸颊,激荡起几丝鬓发起伏,手中玉杯平稳,没有泼溅出一滴酒来。昀凰容色未变,斜隐入鬓的眉梢一挑,“无论长翁受或不受,这杯酒,妾身都已替陛下敬过了。”
  话音落,昀凰皓腕微侧,酒从杯沿徐徐如一线浇下。
  浇酒在地,如祭将亡之人。
  昀凰微微侧首望了诚王,眼中有了一丝怜悯,低声问,“生在天家,不敢妄求天伦之乐,能得相安无事,便可知足。皇上所愿不过如此,皇叔为何非要走到今日境地?只因容不下一个华昀凰么?”
  一字字,听在尚尧耳中,切中凄凉。
  诚王满腹怨怒,一时竟被她这一问,堵在喉中,半晌不能言语。
  “皇叔于昀凰有弑母之仇,母妃不能瞑目泉下,昀凰也不能恪尽孝道;而昀凰于皇叔未曾有过冒犯,只因皇叔容不下昀凰,迁怒陛下……便宁肯扶植幼子,也不肯与陛下共存于一檐之下?”
  诚王全身猛然一震。
  胸口仿佛被击穿一个大洞,透入彻骨之寒,一时眼前发暗,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觉身后哑老发出悲愤之极的嗬嗬声,身形晃动扑近前来。诚王抬手止住哑老,手在剧烈颤抖,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抬起。哑老跪伏在地,森然剜了昀凰,面容恨得扭曲。
  妇人之毒,究竟有多毒,今日方知晓。
  似这般宛声低诉,句句凄清,每一个字却都淬了毒,毒过青竹蛇口,黄蜂尾针。诚王想过这一刻,想过幼子的存在总有一天被皇帝知道――他望向尚尧,却看不到尚尧脸上有任何表情,他的瞳孔仿佛琉璃之脆,脆得盛不住世间情分。
  尚尧看着诚王的脸色随昀凰的话语一点点转为灰颓,淡淡道,“晚来得子,是喜事,皇叔何苦瞒着朕。”
  诚王惨然而笑,“不瞒,只怕皇上杀戮手足杀得惯了,容不下这稚子。此时,他还在么?”
  “想来还在。”尚尧漠然的脸上波澜不起。
  诚王身子摇晃着,仰头长叹一声,旋又嘶声笑,似癫似狂,“好,好,好……你确是帝王之才,上至君父下至稚子,没有你不能杀的。我可怜的儿,生在如此天家,是我累了他……也罢,你要做万世明君,何需骨肉牵绊。既是无父无母之人,老夫也不求你顾念血浓于水,若是这妖女还想寻得生母下落,老夫倒可与你做个交换。”
  昀凰目光凝结,长眉扬起,深瞳里寒意如芒迸现。
  “哦?”尚尧漠然挑眉,不置可否,却感到身侧昀凰的身子朝自己靠紧了一分,她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只有他能觉察到她身体微微发僵。深垂的广袖之下,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诚王笑得讥诮,探手入袖,取出一物,轻飘飘抛在昀凰面前。
  昀凰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淡漠神色如薄霜片片瓦解,长睫颤动,眼前再看不见别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只有这一方褪色起皱的白罗帕,上头半幅未绣完的图样,线丝鲜明,栩栩如昨日方才落针。
  母妃的女工,是从小看大的,一针一线,再无他人可效仿。她竟照着那幅画绣了,连题画的字也如描下来的一般……那幅日夜端详凝望,刻进了心底,刻进了魂梦,怎么也淡不去,忘不了的《莲花色女图》。
  昔日画扇,已成心底焦痕。
  眼前绣帕,令焦痕上绽开裂口,深裂入骨,血肉模糊。
  恍惚中,又听见耳边有水声泠泠,是辛夷宫檐下雨帘如织,玉阶生水雾;是自己斜卧在母妃的锦榻,似醒非醒的摇着一柄新扇,合着雨声,轻敲玉枕。
  “昀凰,你换了扇子。”
  “是,母妃……”
  “还是那旧扇子好看,你去换来。”
  “那扇子已被我不当心烧了。”
  “哎,画上的字也烧了么,我真喜欢那字,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那字有什么好,母妃的字才好。”
  “我……是了,我会写字。”母妃痴痴想了一刻,忽的欢喜起来,唤人拿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了“莲花色女图”。她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像。其实笔触是有几分像的,毕竟少桓和母妃习的是同一个人的字。怀晋太子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他的字已被太傅苏焕推为青出于蓝。母妃年少时,跟随父亲在怀晋太子身边侍读,却是太子亲自指点她习字。少桓自幼失怙,追怀父亲,时常临习怀晋太子的字帖。母妃是女子,心性柔弱,自然是少桓的字里风骨与怀晋太子更像些。
  那柄画扇,原以为母妃从未留意,殊不知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日母妃竟像是魔怔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定要写得像了才作罢。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要将“莲花色女图”几个字写来作甚。
  如今昀凰终于知道了。
  母妃照着她记得的样子,将烧焦的《莲花色女图》重新绣了出来,将少桓所题的字,也绣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绣的,昀凰竟不知。每日都陪在她身边,直到离宫和亲之日,也不曾见过。难道母妃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在辛夷宫中独自等待的时日里,一针一线绣出了半幅,被送来北齐的路上也随身带着,日夜绣着。
  母妃遇害坠崖,随行之物都成了遗物,都被送入宫中。
  这幅未完成的绣帕若是她随身所带,早也随她消失于断崖之下,寒江之中――然而,它轻飘飘从诚王袖中飘落,完好无损。
  上苍可有仁心,令物如其主,人如此物,历劫犹存!
  一口冰凉气息凝窒在胸口,昀凰骤然长抽一口气,想从尚尧掌心里抽出手来,想要拿起白罗绣帕。然而尚尧的手坚定如铁,纹丝不动,不肯放开她颤抖的手。
  “皇叔的意思是,太妃尚在人世?”尚尧平静开口,语声冷肃。
  “若我孩儿的命在,太妃的命就在。”诚王一字字道。
  “如此说来,这三年间,太妃是在皇叔手中?”尚尧目光如锋。
  “陛下以为呢?”诚王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
  未待尚尧开口,昀凰却也笑了,笑得凄楚。
  “母妃还在,她真的还在……”昀凰转头望了尚尧,切切又怯怯,直唤了他的名,“尚尧,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太妃还在人世。”尚尧低头凝视昀凰,语声轻缓如对孩童耳语,“她还在等着与你相见。”昀凰靠在他肩头,仿佛靠着天地间唯一的依凭,苍白如纸的脸上笑意微弱,“哪怕这样骗骗我也好,也好。”
  尚尧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昀凰缓缓回眸,看了诚王,“可是母妃并不在他手中。”
  诚王脸上变了色,一言不发。
  昀凰胸中翻涌,被那团冰凉气息迫得声气断续,骤然而至的惊与喜,被清醒过来的理智绞断,残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不被再度落下的绝望压垮。
  “如果母妃在你手中,你不会等到现在走投无路才用她来交换。”
  昀凰一字字道。
  诚王死死盯着她,森然冷笑不语,心中也自悚然。
  一介女流,竟好冷的心志,如此变故之下,亦不受惑乱。
  “是谁给了你这方绣帕――”昀凰双眼赤红,却没有泪,一抹妖异的血色自眼底升起,凌厉如欲噬人,“说出来,容你换一命。”
  诚王纵声长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殿上,“你以为普天之下,谁人敢指使本王?一个疯癫老妇,不值得本王出手。可若是你们定要斩尽杀绝,不放过无辜稚子,本王也少不得让你母妃身首异处来陪葬了!”
  昀凰眼中妖红之色暴长,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拔出尚尧的佩剑,铿然龙吟声里,剑光如练,杀气如瀑,一剑直指诚王咽喉!
  剑光掠起的刹那,哑老已纵身扑上,袖底双刃齐出。
  尚尧拂袖,案上酒杯激飞,击中哑老眉心。他一手将昀凰的身子一带,令她手中剑锋偏移三分,而哑老恰好扑到面前。昀凰盛怒之下,一击已力竭,却陡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山墙海堤般的巨力支撑上来,手中剑锋被这力道一送,悄无声刺入了哑老胸膛。
  当胸一剑,哑老明明可以闪避,却不退不让的挡上,只因身后是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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