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天》第2/215页


  我们相对沉默,半晌,母亲终于开了口:“蓅姜,你父亲与我商量过,母亲并不反对这桩婚事,对于你们姐妹来说,也是上等的好事。”
  我的眉目有一瞬间的错愕之色,母亲竟然同意,同意那样一个陌生的父亲将我一再推向火坑深池,如此舍得,怎可?
  天下无人不知,当今圣上的三皇子是个药罐子里长大的皇子,他能活到今日,不知道皇帝为他大江南北天上地下的寻了多少奇珍宝药,访了多少高僧名医。于他来说,已是过一天赚一天。
  即便是他再得尽圣上宠爱,再尊贵荣华又能如何?一个半死之人的盼头还能走多远?我这一嫁,父亲顺利的朝太子又靠近一步,让他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而对于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作为投石问路的一颗棋而已,毫无任何价值。
  而我的一辈子,我的幸福又有谁能为我思量呢?
  同日而嫁,一个嫁与身以半死之人,一个嫁与韬光养晦之人,同是亲生女儿,差别有如天上地下,你不顾我死活,也不要置我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们这父女一场,你如何下的去狠心,又让我情何以堪?
  “父亲,妹妹不能嫁给皇三子。”这一声惊呼刚至,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也是一愣,朝身后望过去。心里有一丝暖,终是还有这样为自己思量的一个人在吗?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蓝色缎衣的年轻男子,玉颜长身,剑眉入鬓,一双眼同我很是相近,生得极美。不过不同的是,男子眼色刚毅,少了妩媚之色,多了份风流恣意。
  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是这个世上最疼我,宠我的人。看见他的一瞬,眼里有暖流流过,我仍旧笑,笑的如此凄凉。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安庭,你这是作何?”父亲一见来人顿时火冒三丈,旁边坐的女人也颇为惧怕,赶紧出声阻止:“安庭,你快退下,不要惹你父亲生气。”
  “父亲,皇三子的情况您不是不知道,蓅姜年纪还轻,就这么嫁给这样一个人,下半辈子还哪有幸福而言?”哥哥据理力争,紧紧扯住我的手,情绪激动。
  “你,你,赶紧给我退下。”父亲对着自己的儿子怒吼,响声回荡在厅堂之上。
  “父亲,你不能因为你的仕途葬送了蓅姜一生的幸福,您不能一偏再偏,舍得妹妹去……”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整个厅堂,父亲气的粗气只喘,面容扭曲,一双眼怒瞪:“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些娘们儿家的心思懂个屁。”
  实情归实情,不说出来,大家脸上便还有一丝颜面尚在,而被自己儿子这么无所顾忌的撕破那层丑陋面具,让他这个将军颜面何在?
  父亲张口爆粗,堂上妻妾几人大气都不敢喘,惴惴的看着那个半百的男子背影,掩口偷笑,生怕这一场闹剧就这么散了。
  这一掌父亲煽的很用力,哥哥被打的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我有些愤怒,急于上前,却被哥哥扯了回来。
  “父亲,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蓅姜嫁过去。”哥哥的话刚出口,只听门口处又传来一道朗朗之音:“父亲,我同意安庭的意思。”
  我转过眼,见华翌晨从门口走进来。不同于哥哥的风流恣意,此人更文秀俊雅一些,也是剑眉入鬓,星目如漆,长相着实俊俏。
  这人性子如水,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他生气。他的温和与他的母亲和妹妹俨然极不相似,我望着他的眼,清澈见底,带着暖意。
  就似许多年前,我被华瑞莹捉弄时候只有他愿意蹲在满头脏水的我面前递过一面洁白的帕子,轻声道:“蓅姜不哭。”那么温润的一双眼,那样温和的笑,我记忆深刻。
  可是我仍旧去报复了华瑞莹,我烧了她的头发,弄得她哭天抢地,足有几个月不敢出门。
  为此,我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关了三天阁楼。那是我第一次挨耳光,因为抵抗了被欺负。
  父亲的一记耳光,让我尝到了口中的血腥的味道,刻骨的味道。
  “翌晨,你住口。”原本沉默的二娘突然开了口。

  出嫁

  
  
  “商议”之事不了了之,哥哥再次被父亲关进阁楼,派了家丁看守,我每日去送饭,见他一面。
  可我心里很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以我和哥哥在将军府的地位,想动摇父亲的想法,那是痴人说梦。
  这幽幽的芜湘园,困了母亲一辈子,也困了我和哥哥的童年。
  我不知道究竟多久,没有在这里看见父亲了。母亲吃斋念佛,本是想清净六根,远离这些不如意。可我觉得并非如此,那青灯,木鱼,蒲团,救赎不了母亲的幽怨,不爱就是不爱,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神佛焉能救你?
  可父亲偏偏还是有些良心的,即便并不喜欢母亲,却也让她安然坐在正室之位。在他看来也许是一些慈念,不愿落得个狼心狗肺的骂名,可在我看来却是一种变相的折磨,不如早早放了母亲,容她自己选择未来的生活。
  父亲不爱母亲,我并不知晓母亲还对如此一个冷清的男人存留什么期待,或许母亲对父亲的也非是爱,她是对命运妥协了,认了,所以与世无争,可她却害了我和哥哥。
  这一生,注定要我们远离常人的喜乐,我们得到很多,然后在逐一失去。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这样往复的过程中,人已经麻木,已经变得不像自己。
  一个月后,我依着父亲的畅想,一身凤冠霞帔上了东去的花轿。与我同日出嫁的,是二娘的女儿,华瑞莹。
  她大我两岁,就是因着父亲千挑万选所以婚事被耽搁了下来,如今,父亲寻得一个东床快婿,最疼爱的女儿终于有了归宿。那风头正旺的皇九子,就是最佳人选。
  我们在苍松居门口遇见,皆是去拜别父母。华瑞莹也着实是个美人,一双丹凤眼遗传了自己的母亲,向上微微挑起,别有一番娇柔风情。一身艳红喜袍把她显得更加娇艳美丽,白净的脸上,那一抹颜色,无比自信。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谁是金玉其外,谁是金玉其中。
  脸上笑的高傲嘲讽,她踱步上前,朝我一探:“好妹妹,嫁的真是好,华家的女子也未曾有你这种麻雀能攀得上如此高贵的金枝,不枉你投胎到华家走这一遭。”
  我淡笑,撩眼看她,并不言语。
  很久之前我便学会乖巧了,黑暗的阁楼,夜晚诡异的各种声响,门口晃动的枯枝残叶,从窗格里刮进的冷风,梁上窜动的老鼠蜘蛛。我肿着半张脸蜷缩在摆满了列祖列宗的排位的案台下面,又饿又惊,浑身发抖。
  那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冷冰冰的灵牌,在月光下发出瘆人的亮光。
  哥哥在外面死命拉扯大门,歇斯底里的喊我名字。我躲在里面泪流不止,一动不敢动。
  哥哥终究还是被家丁拖走了,一连三日,夜里每每如是。我开始变得习惯,漠然,我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不“乖巧”害了自己。
  三天以后,大门打开,哥哥急急跑进来寻我,见我站在案边满脸沉寂,扑上来抱住我,抚摸我的脸,我感觉到脸上有腥甜的味道,是血。
  哥哥的眼泪就直直的落下,哽咽难忍:“蓅姜怕黑,哥哥知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泪,那般坚忍的人,从不会流眼泪。他愿意为我承担一切,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会为我顶着,可哥哥毕竟还小,华家没有他的位置,人单势薄,父亲厌恶,他护不了我。可我仍旧心怀感激,回抱哥哥,缓缓道:“哥,蓅姜已经不怕黑了。”
  有时候你斗不过一些人,不要企图以硬碰硬,需要等待时机。
  报复是如此斤斤计较的事,你若想害人,便莫要惹了自己一身的伤。赔了自己去报复别人,那是愚蠢的。很小时候我就懂得这个道理,我想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保护好我自己。
  皇帝钦赐良缘,太子亲自主持,满天下算着也不会再有如此隆重而尊贵的婚事了。尤其是那将军府的三小姐配与那最受宠的皇三子,名传天下。一时间大街小巷,无人无谈,无人不论,连巷口的小孩子都口口传唱。
  同日而嫁,喜上添喜,将军府一日内出了两个王妃,这等尊贵之事史上少见。将军府被熙熙攘攘上门道贺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杯羹,想分享的人不在少数。
  我的轿子往东行,那是皇城里最繁华尊贵的皇子府,里面的皇三子终日在府里养病,他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当今卿文妃的小儿子,太子的亲弟。
  一路上处处吹弹敲打,普天同庆,好不热闹。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头疼异常,十分烦闷,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喜帕,攥在手中。
  我不怕不吉利,连如此短命之人都肯嫁了,我还怕什么不吉利?岂不矫情?
  就如同昨晚我对哥哥说的那一番话:在这将军府,我若不出,我们定会误了这一生。将军府里没有我们兄妹的位置了,与其到最后贱价打发,不如现在先走一步看看再说。
  哥哥不依,问我:“现在太子和其他皇子的较量也十分明显,不乏韬光养晦之人,就似那皇九子,怎么就能遇见太子一定是即位的新皇?父亲的算盘也打的太精了,牺牲你,保全瑞莹。倘若他日换了新主,你岂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
  我苦笑,抬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凄凉的可以:“哥,这将军府不能久留。时间到了,你和我必须离开。不管以后谁承大业,对于现在的我们,只能看到眼前那么远,看不到以后。”
  的确,我们现在没有看那么远的资格,这一次是我,下一次难保不是哥哥。
  父亲正是用我们这些并不受宠爱的子女去铺垫他所谓的步步高升。犹豫吗?不会的,那些犹豫与往日的抚养必定相互抵消,权当是一场生与利的交换。我们无需知道太多,知道了也无谓,因为那“孝”字当头,再卓绝的舍得也是理所应当。
  思及此,我的心沉了又沉,翻覆难平。
  “皇三子,药罐子,娶个老婆做样子;将军笑,女泪掉,哭哭啼啼上花轿;父不疼,子不孝,上上下下乱糟糟。”
  巷子里幼童嬉闹玩耍的歌谣声就似天外飞音一般清晰的传来,那些吹弹敲打的乐音似乎已经渐渐淡去,自己耳边就只剩那一首歌谣回荡。我听着竟无法抑制的发笑,笑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现出来,笑的胸腔里疼痛难忍。全天下都知晓了吗?
  我如此的笑,外面却无人知晓。轿外艳阳高照,喜气洋洋;轿里幽冷晦暗,如置冰窟。
  手上的喜帕早已被我狠狠的捏在手里,搅作一团。我仰起头,伸手缓缓覆在自己的眼睛之上,眼泪便不会流出来,被盛在那双狗狗书籍网笑的眼眸之中,像是能吞能咽的悲伤,无声无息的吞没殆尽。
  苦涩不能被分享,那是这个世上最刻骨痛心,最私密的情感,只能隐藏。
  轿子很快就到了皇三子的府邸,出来迎轿的人踢了轿门三下,帘子被掀开,伸过来一只净白修长的手。我从喜帕的下面看得到那只手,定了定,遂伸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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