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27/84页


革灵说:“她有事。”

革老问:“什么事?”

革灵说:“爸,我们女人的事,你别问了。”

林婴婴突然朝我走过来,落落大方地搀住我的手,对革老和革灵做了一个怪相说:“我在等他,我的假男朋友,我们这样出去才更安全,否则这么个黑巷子,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才引人注目呢,灵灵姐,你说是不是?你要跟我学习,大胆去牵男人的手。《圣经》上说,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独处好。”

她暗暗推推我,我们便手牵手相依离去。门口那个卖煎饼的老汉,奇怪地看着我们。走过煎饼摊,我问她:“你刚才叫革灵怎么叫姐啊,你什么时候跟她搞得这么亲密了?”她说:“不是我,是她要跟我搞得亲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对你有意思,想让我来牵线搭桥。怎么样,她有心,你有意吗?”我抽出手,警告她说:“你正经一点!”她说:“生什么气啊,我又不是要逼你娶她。”我说:“你管得太多了,一会儿静子,一会儿革灵,你觉得这正常吗?”我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她说:“你才不正常,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我说:“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她又上来挽着我的手说:“刚才会上那么多人,只有我和你是同一条心的。”顿了顿,她又问我,“嗳,你今天为什么对革老布置的任务意见那么大,给人感觉好像你是共产党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共产党,我当时没有什么反应,当耳边风吹了。

同时,这也是她第二次跟我提革灵的事,第一次我没有当真,以为她是跟我开玩笑。这一次,看她口口声声“灵灵姐”的样子,我觉得多半是真的。但我不知,这究竟是革灵的意思,还是她的?在我心里的天秤上,革灵与她左右摆动了一个长夜,最后是她压下了革灵。没有道理,有的只是一种感觉。我对林婴婴的感觉正在发生变化:由开始单纯的欣赏、佩服,渐渐变得不可捉摸。

这个晚上,我的心情极差。我一直对我的工作看得非常神圣,我盼着日本人早一天滚出中国。对共产党我虽然没有感情,但要让我把生命用来去对付他们,我是不愿意的。所以,当革老提出要我们去摸查共产党的情况时,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在我看来,这是很不明智的,外敌当前,国人应该同心协力才是,报上不也是这么说的嘛,怎么私底下就变味了?还有林婴婴,她怎么就变得让我越来越陌生了。说真的,这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之际,有一会儿突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她会不会是共产党?我一边这么想时,一边又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第八章

1

这些日子,每次上下班,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朝书店看去,好像刘小颖没有走,好像她随时会回来似的。这天下班,我发现书店门口放着一张破沙发,我好奇走过去,见书店的门依然紧闭,一把大锁正在生锈。不一会,一老头拉着一辆板车过来,把破沙发搬走了,显然是他收来的破东西,临时放在这儿的。

我掉头,突然看对门裁缝店,发现那跛足师傅在偷窥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好像那里边藏着我不能不探究的秘密。我走进裁缝店,发现不见人影。“有人吗?”我喊。跛足的裁缝从里屋跌跌撞撞出来,满脸堆笑,说:“哟。长官,您这是……需要我为您效什么劳?长官。”我有些冷淡,“师傅贵姓?”他答:“免贵姓孙,孙悟空的孙。”我说:“听口音,师傅是苏北人?”他说:“对,苏北沐阳的,长官也是苏北人吗?”我答非所问:“认识我吗?”他说:“长官常去对门买书,见过几次也就记着了。长官贵姓?”我说:“金。”他说:“哦,金长官有何吩咐?”我看见他背后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军服,他主动介绍说:“这是你们单位林小姐的衣服。”我说:“嗯,她是我们首长的秘书。我们林秘书好像很照顾你的生意嘛,经常来是不?”他爽朗一笑说:“嗨,我就是为她来的,人家是大小姐,家里有金山,衣服每天都要熨,鞋子每天都要擦,我啊,有福气啊,她看上了我的手艺,走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所以天塌下来我还是有碗稀饭吃。”我说:“哦,这个派头大嘛。”他说:“那当然,她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想都不敢想。”我说:“是吗?能不能说来听听,她是怎么的不可比。”他说:“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听说她在‘总统府’里还有人。”我说:“哦,这么说,她是又有钱又有势,确实了不得啊。”我问他跟她几年了,他答:“小三年了。”

我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悄悄观察他的手。这是一双裁缝的手吗?骨骼粗壮,手掌宽厚,看上去充满力量――他注意到我在观察他的手,顺便把手塞在了正在擦的鞋套里。他的穿扮也很土,明显比他年纪要老相。没有上门前,我以为他是个小老头,见了面,仔细看,我猜他年纪顶多三十来岁。他似乎有意在把自己扮老样,包括抽的烟,是老年人抽的那种旱烟,烟杆细长细长的。我请他抽了根纸烟,他抽了一半,灭了,说劲不够,改抽自己的旱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戴上了脏乎乎的工作手套,抽烟时,我已看不到他的手。

恰在这时,林婴婴进来。“哟,金处长怎么在这儿啊,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了,稀客,稀客。”她风风火火地说,好像是在自己家里。我故作神秘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我说:“你不是这儿的常客嘛。再说了,晚上你不是要出席中华海洋商会的联谊会,你能不来整洁一下?”她说:“这么说你也是为此来的?”我说:“我哪有这般雅兴。”她说:“我就不信,静子园长会不邀请你,我给了她两张票。”静子下午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说过这事,否则我怎么会知道这舞会。我说:“这么说你又去见过静子了?”她说:“她在上课,没见着,叫门卫来取的。”我心想,看来静子已经对她有所避讳。我说:“你完全可以把票给我,何必舍近求远,去给静子。”她对我悄悄说:“这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变着法子想进去啊。”我说:“你还在做梦,该醒了。”她大着嗓门说:“晚上要请我跳舞哦。”

就在这天晚上的舞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杨丰懋这个名字,并见到了这个人。我后来曾在舞会上多次见过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傲慢的人,或者说装得像个傲慢的人。他是高个子,长方脸,西装革履,头发油亮,抽着粗壮的雪茄烟,神色冷漠,气宇轩昂,既有绅士的风度,也有水手的那种粗犷气概。据说,当时在南京上流社会里,他的名字人尽皆知,他曾给汪精卫捐赠过一个师的武器,长枪短枪,大炮小车,一应俱全,且都是美货。这个师成了汪精卫的王牌师。驻扎在南京江宁,把守了南京城的半边城门。1945年秋天,这个师跨过长江,上了大别山,替汪清卫率先敲响了丧钟。但是在1940年冬天,这个师俨然是“汪总统”的看家狗。

这是一个十分高档、西式的派对,地点在“总统府”内,宴会大厅。派对下午四时开始,服务员端着酒水穿来梭去,国人、洋人、伪军、鬼子,混杂一堂。陈璧君(汪精卫夫人)、周佛海、中村将军、野夫、卢胖子、俞猴子,但凡有点名堂的人悉数到场。晚上八点钟,舞会开始,这些人陆续离去,这些大人物的喽哕们相继赶来凑热闹……我和静子到场时,舞会已经开始了一会,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旋来转去,其中有林婴婴和秦时光,小唐和马处长等人。我和静子起舞时,我发现卢胖子和俞猴子拥护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人进来,其人年不过三十岁,但架势煞是引人注目,不少人见了他都围上去,跟他交头接耳,俯首称臣。静子告诉我,此人就是下午在这里搞派对活动的主人、中华海洋商会会长杨丰懋。

在胖子和猴子的引领下,杨丰懋分别与舞会上的很多人一一相认,包括我和静子、林婴婴、秦时光等人。有一阵子,静子和秦时光去跳舞了,我和林婴婴没去,坐着聊天。我注意到,在我们对面,杨丰懋正和俞猴子攀谈着,举手投足间,一副年少得志的模样。我问林婴婴:“那人你认识吗?”她说:“看来好像了不得的嘛。”言外之音是不认识,让我略为意外。我说:“你不认识吗?”她说:“怎么不认识?刚刚局长不是才介绍我认识的。”我说:“他好像很有来头嘛。”她说:“当然。你来迟了,没看见,刚才周部长(周佛海)在他面前跟个跑腿似的。”我说:“看样子又是发国难财的家伙。”她说:“可能,听说他旗下的那个海洋商会是做黄金和军火生意的。”我说:“把我们国家的黄金运出去,拉回来一堆废铜烂铁。”她说:“差不多吧。”

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再三地投向那个人,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杨丰懋……我隐隐地感觉到,此人非同一般,可他仅仅是一个商人吗?我的确这样想过,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将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无人可替代的位置,堪称浓墨重彩啊。

秦时光和静子从我们面前舞过时,我小声问林婴婴:“听说你晚上又开车去接过静子?”她笑道:“看来静子对你真是无话不说。”我说:“接成了吗?”她说:“你还不知道。”我说:“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让你别去搅她了,难道你不觉得她现在对你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她说:“所以你更要在她面前替我唱赞歌啊,让她消除误解。”我说:“我自己都不理解你,怎么让她理解你。”她意外地犹豫起来,神色变得凝重,最后简单地说:“等着吧,我会让你理解的。”

我想再说什么,看见杨丰懋款款朝我们走来。显然,他的目标是林婴婴。

“你好,林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幸会幸会,杨会长,久仰您的大名啊。”

“幸会的是我,我久仰你的美貌啊。”

两人握手,寒暄,起舞。我注意到,这个杨会长跟林婴婴似乎有些相同之处,长相?神态?声音?都像,又都不像。随后,我又请静子跳舞,在与杨会长和林婴婴他们擦肩而过时,我问静子:“你怎么认识他的?”她说:“谈不上认识,只是一面之交,是在我舅舅家里。”我说:“如今南京城里的富翁都是机关长的朋友。”静子说:“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指她舅舅。我说:“他知道你又在跟我来往吗?”她忧郁地点了下头。我问:“他有什么反应?骂你了吗?”她突然问我:“你爱我吗?”我没有选择,只能说“爱”。她说:“他可能会找你谈话,你就这么说好了。”我说:“怎么说?”她说:“你爱我,我们是真诚相爱的。”我说:“那会不会激怒他,把我调到前线去?”她咬着牙说:“如果这样,我跟你一起去前线。”

我明显感觉到,说这话时她的身体往我挨紧了一些,胸前那两团暖暖的物事贴到我的身上。我顿时觉得那部分身体僵硬得发麻,好像挨着了一枚炸弹,或者一盘蛇。

2

刘小颖杳无音讯,书店形同设虚,但我在办公室枯坐时,还是经常会拿起望远镜看看它。没办法,习惯了。这天午饭前,我又习惯地拿起望远镜看,竟然发现书店门口的炉子又在老地方出现,冒着熟悉的烟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闭了眼,又睁开眼再看,不是幻觉!

沉稳一点,我应该吃完午饭去看他们,可我稳不住,太意外了!我当即出门,往书店直奔而去。刚走出大门,我看见书店里跑出来一个孩子,是刘小颖的儿子山山。以前山山一直在南京,他爸爸出事后才送回老家去寄养,所以我们很熟的。他老远看见我,高兴地朝我跑过来喊:“金伯伯,金伯伯……”我朝他跑过去,抱起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说:“山山回来了,山山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我们昨天晚上回来的。”我问:“老家好玩吗?”他说:“不好玩,村子里有好多日本鬼子,用皮鞭打人,好可怕。”我轻轻捂住他的小嘴,说:“不要乱说话,要叫皇军。”山山声音更大了:“皇军真的打人,把一个老人打死了。”我问:“皇军有没有打你?”山山说:“皇军不打小孩子。皇军给小孩子糖吃。”说着从身上摸出两颗糖,让我吃。我说:“山山留着自己吃。”山山说:“我还有好多,皇军给我发了好多。”我问:“哦,你妈妈呢?”山山说:“妈妈在扫地。”话音未落,刘小颖出来了,发现我和山山在一起,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迅速回了屋。

我对山山说:“走,我们去找你妈妈。”

山山说:“我妈妈现在经常哭,昨天晚上把我哭醒了。”

我说:“嗯,那山山更要听妈妈的话了,不能让妈妈生气。”

我们手牵手走进书店,刘小颖置若罔闻,就是不转过身来迎接。山山喊:“妈妈,金伯伯来了。”刘小颖这才转过身,冷冷地对我说:“我们昨天傍晚到的。”我走近她,说:“山山跟我说了,家里都好吧。”她答非所问的说:“以后你别管我们,我会照顾好山山的。”我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在问你家里好不好。”她说:“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就这样……”顿了顿,又说,“我会去跟鸡鸣寺说,是我自己闯回来的,跟你没关。”我说:“回来好,我还准备去叫你回来呢。”她说:“我觉得这……不公平,让我就这么离开组织。”我说:“你是应该回来,我这边工作需要你。”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希望……我们只保持工作关系,反正我……不是为……那个……回来的,我可以照顾好山山的,一定,你放心好了。”我说:“先别想那些,回来就好。”

山山捧着好多纸包糖从里屋冲出来,向我夸耀,“金伯伯,你看,我有好多好多糖。”我说:“就是,这么多,都是日本鬼子给你的。”山山说:“是皇军,金伯伯,不能乱说的。”我笑笑,对刘小颖说:“是我刚才教他的,孩子就是学得快。”山山说:“你吃吧,金伯伯,你吃一颗,很甜的。”我说:“山山留着自己吃吧。”他说:“我屋里还有好多,真的有好多,给你,金伯伯。”我拿了一颗,说:“好,谢谢山山,这个糖呢,小孩子不能多吃的,一天只能吃两颗,吃多了牙齿上要长出这么大的虫。”山山吃了一颗,说:“我今天还没有吃过。”刘小颖不耐烦地推一把山山,“进屋去,别在这儿闹。”

当前:第27/8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