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3/84页



“说来话长。”革老说着走出屋去,过了片刻,拿来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一张娃娃脸,很可爱的样子;男的长相儒雅干净,从穿着打扮到表情神态,像是一个墨水喝多了的人。在大家传阅照片时,革老讲了起来:

“这个人其实早年间我见过,十几年前了,那时他是中央大学的数学系教授,姓白,叫自大恰,早年曾在牛津大学留过学。据说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脉还没出五代。后来白崇禧在桂系掌权后,把他请去做了幕僚。做什么?设计密码。桂系部队至今使用的密码都是他设计的,采用的是英国的技术,很先进,十年前的密码现在还在用。鬼子所以四处找他,就是想劝降他,让他说出密码。”

革老的话令我一惊,事情到这里,来龙去脉基本上被我理清楚了,问题是他说了没有?这是我此刻最为关心的。

“现在还没说。”革老说,“但估计他肯定会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娶了一个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而且极可能是个女间谍。”接着又说,“这是在香港。这几年这姓白的其实一直在香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这个女人认识并且很快结了婚,我们怀疑她是间谍,因为他早不回来迟不回来,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时回来了。我们猜测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她把他骗回来的。”

我想,他毕竟是一个中国人,不能因为他娶了个日本老婆,想当然地推断他肯定会变节,万一他是那种矢志不渝的人呢?我对行动提出了异议。革老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重庆和我们分析都觉得,他十有八九要变节。”他对着我数起了指头,“第一,他现在的身份,女人是日本人,而且极可能是个间谍,谁知道她给他灌输了什么鬼东西;第二,他跟白崇禧有矛盾,他去香港就是因为两人反了目,是出去躲事的,这种情况下你很难指望他再忠于重庆;第三,他生性懦弱,贪生怕死,即使不主动说恐怕也经不起逼供。”

中华门在一旁冷冷地说:“这种货色,可能给他放一点血就什么都吐了。”

革老看着我,带点儿动员我的意思说:“所以谨慎起见,决定把他做了,一了百了。”

我看看革老,又看看中华门,欲言又止。照片上的人,他是如此儒雅,如此精神,如此坦然……革老看我似有疑虑,强调说:“这是重庆下的命令,不是我。”

中华门说:“是一号亲自下的,我们必须执行。”一号就是我们局长,戴笠先生。这么说,没有人敢违抗这命令,他已经死定了。中华门接着说:“其实上午已经行动过一次了,在上海火车站,但失败了,我们四个兄弟都牺牲了。”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他已是只惊弓之鸟,不好下手了。”

革老说:“是啊,所以把你叫来了。”

我问:“要我做什么?”

革老说:“你已经在无意中帮了我们大忙,失踪的鸟又飞回巢了。不过那地方他们都不熟悉,又是鬼子的驻地,看来还得要你先去探个路,摸清楚他住在哪栋楼,几号房间,有多少警卫。我们要行动,必须要掌握这些情况。”

中华门迫切地要我给他介绍一下熹园的情况,我让革灵找来纸和笔,画了一张草图。熹园坐落在紫金山下东面,斜对门是鬼子的三军总医院,熹园大门口设有岗哨,是伪军,进出检查却并不严格,只要你穿着讲究一点,说是进去吃饭或者住店,一般不会阻拦。整个园子占地一百多亩,进门有条主道,把院子一分为二,右边是鬼子的高档住处,另设门岗,内有七八栋独立小楼。左边是开放式的,无门无岗,主要建筑是一栋四层主楼和一个中式四合院。四层主楼是餐饮和娱乐用的,四合院是招待住宿用的。我说:“如果安排他住在四合院里就好了,这里平时没什么卫兵,只有几个酒店保安,进出是很容易的。”当然,如果住在右边,鬼子那边的院落,就比较麻烦,那里住的都是鬼子高级将领,有重兵把守,别说他们,连我也进不去。进去必须要有特别通行证。

革老指着右院说:“既然这儿是住宅处,怎么会安排他去住?”

我说:“这里面也有一栋招待楼,是专门用来接待要人的。”

革老问:“你估计他会住在哪边?”

按说,一般我们的客人是住不到那边去的,那边主要是接待鬼子的。可我出门前听我们局长说,晚上鬼子特高课的野夫机关长要请他吃饭,会不会……很难说。从李士武用车队去接他的情况看,这次他享受的规格是够高的,我真的很难说他一定不会住在右院。

我再次强调说:“如果他要住在右院,要杀他难度很高。”可革老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干掉他。”他接到了死命令,没有退路,再难也要迎难而上。“事不宜迟,”革老说,“我估计明天敌人就会跟他摊牌说事,等他说了密码我们再行动就没意义了。”中华门说:“是,我们必须晚上就行动。”革老看着我,郑重地说:“你得赶紧走,尽快去摸清情况,晚上我们再见一面,把你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我们。”

外面又有人来看病,我只好佯装刚扎过针灸,一跛一跛地离开。时间已过十二点,我还没吃午饭,但肚子里一点儿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午后的南京城更像是一座蒸笼,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几个人,拉黄包车的车夫也变得懒洋洋的,有的直接躺在马路边的树荫下睡大觉。我沿着马路走,走得很慢,心里却一步步地搬动着棋子。从高大的梧桐的树叶间洒下的光斑,不时地刺一下我的眼睛,让我恍惚间感受到一丝岁月的庸常。不过,我会很快调整过来,因为我是金深水,不是平常人。

4

我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要了一碗面吃,等面的时候我想好了,要把远山静子约出来。熹园我去过,但今天要去执行任务,这还是第一次,我觉得让她带我去是最安全的。她是日本天皇幼儿园园长,是个军职,大佐军阶,她还是野夫机关长的外甥女。在这个城里,她的地位和威力远在我之上。我是四个月前认识她的,这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从感情上俘虏她,让她做我们接近野夫机关长的跳板。

从面馆出来,我找了家宾馆,给静子打了个电话,请她出来见面。静子很爽快地接受了我的邀请,约好在玄武湖东门的公园门口相见。自从我们相识以来,静子可以说是对我一往情深。我不知道我哪里吸引了她,我只知道,这让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我必须要从容面对,要把不安藏好包裹好,要把我装扮得能够不停地吸引她,让她对我情深意切。坦率说,我觉得她已经被我迷住了,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内心想的是什么。这会儿,我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要利用她找到白大怡住的地方。

我在街头买了张报纸,然后来到公园门口,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一棵树冠庞大的杜英树为我撑开一片阴凉。一张报纸还没看完,我已经大概知道,我该怎么去找寻白大怡了。天气太热,我昏昏欲睡,后来居然睡着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我吵醒,发现静子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是一辆三轮摩托,静子正准备从车斗里爬出来。我旋即起身,朝摩托车走去。静子跳下车,朝我款款走来,面带浅浅笑意。静子是那种典型的日本女子,三十多岁,面容清秀,气质文静,又暗存热情。她在中国已经四年多,中文讲得很好,我们的交流毫无语青障碍。

“深水君,让你久等了。”

“没有,你看,一张报纸还没有看完呢。”

“你找我有事吗?”

“是你先找我的吧,你先给我打电话?”

“可是……是你约我出来的啊。”

我这才故意装出迟疑的样子,说:“是,我找你有事,你……晚上有空吗?”

静子也故意逗我,“你要安排我吗?”

我说:“我想请你吃饭。”

她说:“好啊,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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