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48/84页


双鱼咖啡馆,双鱼咖啡馆……我拚命跑去。可当我看到咖啡馆时,像看到了鬼子强暴我的那个哨所,吓得我浑身哆嗦起来,两只脚像被冬天的寒冷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了。没办法,我只好爬,最后爬上一辆黄包车。车夫问我去哪里,我说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我就这么躲在黄包车上,偷窥着咖啡馆里的高宽,我的阿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时间在我的眼睛里缓慢而又迅速地流逝。这段时间比一个世纪还长,我听到时间齿轮的转动声,心间滴血的声音,泪水流淌的声音。命运在考验我,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耻辱和对耻辱的恐惧把我牢牢捆在车上,除了心痛和泪流,我失去了一切,变成了废物。

五点半钟,高宽走出咖啡馆,离去。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看他清瘦了很多的身子消失在凋敝的冬天的寒冷里时,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我以为从此他就消失了,可第二天他又来了。他食言了!他还想见我!我们的孽缘还没有结束!这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他有多么深地爱着我,正因如此我又刻骨地恨着自己。我的心灵成了一个黑洞,我无法驱散自己心里深刻的黑暗,我认输了。这天下午,我给高宽写了一封信,交给小燕,让她转交。

信是这样写的:

对不起,高老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爸已经把我许配给一个富家子弟。今生无缘,但愿来世我还能遇上你,爱你。高老师,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坏学生……

小燕告诉我说,高宽见信后当即就看了,看了信当即就掉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我以为,这下我们的孽缘终于尽了头,哪知道还没有!也许我们真的是天定的一对,老天要我们相爱,爱到死,人是拆不散的,任何人都拆不散。

第二章

1

我再次见到高宽时,已是来年冬天。这一年中,我们家里遭遇的灾难罄竹难书!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踪了,五进门的大院子成了鬼子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地……这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我们的家毁了。

毁掉我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是二哥冯二虎,也就是杨丰懋。二哥有个朋友,叫田原,是日本领事馆的一个小官员,据说他是个日本特务,跟军方有很深的关系。鬼子占领上海后,我们家其实很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这顶保护伞,他及时给我们家搞来一沓良民证,和一本特别的证明书:像一张奖状。上面全是日语,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据说,上面有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签名,所以它就有点御书的意味,不管是鬼子气势汹汹找上门,还是那些汉奸心怀鬼胎来串门,只要见了这本东西,都会对我们家客客气气,不敢无礼。鬼子刚进城的那段时间,街坊邻居经常受到鬼子和汉奸的欺凌,我们家唯一受一个人的气:田原。他爱好陶瓷古董,家里凡是他看中的,都相继被他拿走了。母亲看他又带走家里的什么东西,有时会发些牢骚,父亲总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只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贪心是贪心,可也确实保了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后来不去外面惹事,我们家里可能就这么平安下去了。

可二哥做不到,他疯了!

开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他在外面没省事,让父亲担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的那一天,按风俗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个澡,洗了澡这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水烧好了,母亲喊我下楼去洗澡,从父亲办公室窗外经过时,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里面,像在挨父亲的训。父亲说:“行了,都到此为止,结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从脑门里赶出去,忘记掉,忘干净,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二哥显然不服气,憋着气说:“就怕忘不掉。我现在看见鬼子心里就来气,就想宰了他们,像宰狗一样宰了他们!”父亲说:“现在大街上狗多的是,你宰得完嘛。”二哥说:“总是宰一个少一个。”爸爸提高了声音:“可万一宰到你自己头上了怎么办?老古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跟你说老二,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我们都能找到人给你摆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摆不平的,万一出了事,谁都帮不了你。”二哥说:“老婆都被糟蹋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大的。”爸爸气极而骂:“你有完没完!你的老婆就是我的儿媳,你难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荣嘛!是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说完就完了。”大哥说:“就是,老二,听爸的,收手吧。你媳妇要在地下有灵,我想她也该如意了,我们用九条狗命来抵她的债,够了,该满足了,不要再胡来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要悔死的。”

二哥到底干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疯狂地乱杀日本人!父亲开杀戒是为了雪恨,雪了恨后所以甘愿投靠田原,容忍他为所欲为,就是想过太平生活,不想过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紧牙关,不跟我们提捣毁鬼子哨所的半个字,也是出于这种考虑: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是一个雪耻洗辱的被逼之举。家大业大,父亲早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想当英雄好汉,只想安度晚年,让他的子孙平平安安。可是二哥经过那次杀鬼子行动后,对杀鬼子上了瘾,整天往日本艺妓馆、日本料理店、日本领事馆等这些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场所钻,找日本女人发泄,找跟鬼子有关的人杀。他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M1873陆军左轮手枪,每杀一个人,都会在枪上刻下一个记号。我后来见到这把枪时,上面已经刻有九个记号,就是说他已经杀了九个日本人。其实,杀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日本军官的家属或子女。

这是阿牛哥后来告诉我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哥带着他驾车穿街过巷,最后来到城外一个码头。那里曾经是我们冯家的地盘,现在日本人统管了航运,我家的码头成了摆设,成了垃圾场,脏乱不堪,到处是废弃的物资、垃圾和报废的船只。阿牛看着这些,不由地生气说:“你看,鬼子把咱们的码头糟蹋成什么样了,都成垃圾场了。”二哥说:“所以,咱们也要学会糟蹋他们的东西,今天我就是要让你来糟蹋他们的东西。”阿牛问:“你不会是让我来杀鬼子吧,冯叔昨天才教训过你。”二哥说:“他不准我乱杀人是不?放心,今天不是喊你来杀人的。”二哥将车停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前,下了车,带着阿牛往仓库深处走去。越走阿牛越觉得不对劲,停下来问:“嗳,你要带我去干什么?”二哥拽着他走,“走吧,过去就知道了。”说着带他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屋前,要阿牛进去。阿牛听到里面有人在唔唔地呻吟,问他:“里面是什么人?”二哥猛一脚踹开门,将阿牛推了进去。

阿牛禁不住大吃一惊:屋里的木板上,四仰八叉地绑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嘴里塞着衣服团子,一见阿牛进来,就扭着身子唔唔叫,乌黑的大眼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阿牛脸色唰地变了,瞪着二哥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二哥上前扯掉了盖在女孩身上的衣服,说:“糟蹋她!把她干了!”阿牛吓得连退两步说:“老二,你搞什么名堂,我们走吧。”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的脸蛋说:“你不敢?我告诉你她是什么人你就敢了。你知道她是谁?鬼子!”阿牛说:“你胡说!”二哥说:“我胡说?你问她,她爸是谁?维枝太郎!你知道最后坚守在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是谁杀的,就是她爸,维枝太郎旅团长!快,别没有出息了,把她干了,为八百壮士报仇,为你的两个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惊愕地看着二哥,二哥骂他:“你看我干什么,去干她!我在门口等你,快!”猛推一把,将阿牛推到女孩身边。阿牛看着女孩惊恐的目光,不由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盖在她身上,扭头想冲出屋去。

二哥恼羞成怒,抡了阿牛一拳,破口大骂:“窝囊废!你不肯干是不?过来,看着,学着一点。”说着掏出枪,潇洒地朝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下将枪口抵住女孩脑门,毫不迟疑地开了枪,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其实,这是冬至后第二天的事,父亲训斥他的声音也许还在他耳边缭绕,可他根本不当回事。此时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疯狂吞噬,他怀着一种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使命感,把一个陌路人送上黄泉路。他杀人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理由,只要是日本人,只要机会成熟就出手。他把杀鬼子、睡日本女人当做了游戏来取乐,这注定要把我们家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中。

2

转眼到了春节。

为了冲冲喜,杀杀旧年的霉头,这年春节,家里天天放鞭炮,舞狮子。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家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气。父亲请来了两台戏班子,在天井和后院分别搭台唱戏,中午摆了八大桌,款宴八方宾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

作为皇军重点保护的对象,我家门楼上平时都插着日本国旗,这天大清早,父亲张罗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家把那面“狗皮膏药旗”拆下来,代而替之的是两只大红灯笼。战争的阴影,亡国的辛酸,这一天似乎被父亲刻意张罗出来的欢喜掩盖了。但终归还是没有掩盖住,因为二哥把田原也叫来了。田原一来,发现他们的国旗没有在老地方飘扬,手向天上一指,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对他解释了一番,恳求道:“今天就算了嘛。”田原语气虽然不乏客气,态度却是坚定的,说:“还是挂了好。你不挂我就不能进去,进去了万一被宪兵发现,我不好交代。”

没法子,只好又挂上去。

这天我的工作是在门口给客人胸前佩戴红丝条,这是父亲专门交给我的活。田原看到他们的国旗重新飘扬起来,才接受我给他佩戴红丝条。看到那面脏兮兮的狗皮膏药旗又在迎风飘扬,与两旁的红灯笼,还有结扎的彩球彩线混杂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我心里气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别针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来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有父亲的故交新朋,有母亲的亲眷家属,有大哥二哥的亲朋好友。其中有罗总编――就是报社的罗叔叔,还有一位是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滩上一个有名的纨绔子弟,是杜月笙的一个远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经常自称杜公子。这两个人,将给我家制造两件事,一件直接引来我家的灭顶之灾,另一件则间接地让我幸运地躲过一劫。

罗叔叔和杜公子有点过节,恰好他俩是接踵而来的。先来的是杜公子,自由二哥接待,后到的罗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阳很大,罗总编戴一副墨镜,像个黑社会的老大,后面跟着打扮入时的年轻夫人,样子有点儿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罗叔叔来了,轻蔑地哧一声,对二哥讥笑道:“你现在水深哦,连这个萝卜胡编也勾搭上了。”二哥说:“说什么,他是我爸的老朋友,还是我小弟的干爹呢。”杜公子说:“哦,你们还这么亲,这可是个老滑头,你看他娶的那个小女人,很年轻呢。”二哥说:“这有什么,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给日本特务暗杀了,凭什么不能娶。”杜公子说:“凭他平常的言论,你看他编的报纸,办得跟共产党一样,全是假大空的高调子。”二哥说:“你啊,就因为上次人家报纸说你款捐少了,记仇呢。”两人不等罗叔叔走近,转身往里走。因为高宽的原因,我心里对可能是共产党的罗叔叔特别亲近,但罗叔叔并不知我们的关系:老关系不知道,新关系更不知道。罗叔叔心里只有小弟,见了我就问:“小马驹呢,我要跟他下棋。”

说的是围棋。

虽然小弟算命出名,但这不是他的正业,他的正业是围棋,三四岁起父亲就培养他,并且学有所成,十来岁时已经在上海城里找不到对手。我那时整天呆在家里,很苦闷,最后帮我走出困境的就是围棋,小弟每天陪我下棋、讲棋。棋道里藏着人道,事由因起,峰回路转,黑白世界里演绎的是人生起落沉浮。他在棋盘上让我看到了他的精彩,也让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人在极度困境中很容易沉沦,也很容易拯救,所谓否极泰来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只有“否极”了,才会对“泰”有切实的认识和要求。

小弟用围棋给我解困突围,是润物细无声,日积月累,对我其实有很大帮助。因为是润物细无声,是不知不觉的,我不知,我父母也不知。于是,他们也在寻求良策让我走出困境。但他们寻来的“良药”,用在我身上却成了“毒药”。就是这一天,我父母交给了罗叔叔一个任务:给我找一个对象!罗叔叔满口答应。

这天来的人中,还有两个人是要介绍一下的,一个叫吴丽丽,她是我二嫂的表姐,二嫂死后又认我母亲为干妈,经常来我家玩。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当时军统上海站头目陈录公开包养的情人,二嫂死后她又跟我二哥偷偷相好上了,所以才认我母亲为干妈,这样可以经常来我家。我后来加人军统,靠的就是她这层关系,陈录。这是后话。

另一个人姓钱,是个银行老板,他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叔,他儿子叫钱东东,是我在艺校的同学。就在春节前没几天,东东被一个鬼子当街打死,我了解的过程是这样的:那天下大雪,钱东东在街上叫车,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却被一个临时赶来的中年人捷足先登。东东气愤不过,追上去骂了他一句:“操你妈的!”中年人立刻跳下车,怒目圆睁,用怪异的口音问东东:“你操谁?”东东看对方气势汹汹,加上听他说话,才发现是个鬼佬,所以没有顶撞他,只是申辩道:“这车是我喊的。”鬼佬并不跟他辩论,继续说:“你操我,知道怎么操嘛,我先操给你看。”说完一巴掌向东东打过来。东东挨了巴掌,没还手,算是让了,求和了。不料鬼佬还不解气,又朝他抡了一拳,打在鼻子上,顿时流出鼻血。我认识东东,他性子暴得很,在学校经常跟人打架,这时尽管他知道对方是个鬼佬,可他的脾气哪里受得了如此挑衅,于是本能地回了手。两人当街对打起来。真打了,日本佬哪是东东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打倒在地。车夫见此情景,叫东东快跑。东东跑了,可是哪跑得过子弹,日本佬掏出手枪,朝东东开一枪,东东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因为东东的关系,钱叔叔来了后主要是我接待的。说真的,我没想到他会来,因为事情才过去半个多月,他一定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后来我知道,他来是另有目的的,他想来认识杜公子,让他在黑道上寻人替东东报仇。我是无意中听到钱叔叔和杜公子的对话的,上菜了,我没看见钱叔叔,便四处找他。二哥说他应该在北厢房里,我便去那里找他,正好听到――

钱叔叔说:“我儿子才二十一岁,他的生活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就因为这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又丧气又麻木,冰冷的,“这句话满大街的人都在说,都没有事,可我儿子却因此丢掉了性命。我看见他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手伸在半空中,像在等我去拉他起来。我去拉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大声喊他,东东,你怎么啦,起来跟我回家吧。他一动不动,连流出来的血都凝固了,结冰了。他死了。我儿子死了。我无法接受,希望杜公子帮帮我。”

杜公子说:“我怎么帮你?”

钱叔叔说:“我要给儿子报仇。”不等杜公子发话,钱叔叔又说,“我要杀了他!”

杜公子说:“那你怎么来找我?”

钱叔叔说:“我没人可以找,我一直在金融界混,身边没有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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