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6/84页



中午下班,我和秦时光等人结伴从楼里出来,秦时光和众人向右拐去,只有我是向左走的。“嗳,你去哪?有饭局啊。”秦时光问我。我说:“什么饭局,回家。在吃中药,必须饭前吃。”俞副局长恰巧也出来了,插嘴问:“怎么啦,身体不好?”我说:“没什么,就是上火。”俞副局长说:“嗯,我看你脸色是不太好。上火嘛,就是缺休息,多注意休息。”当然,我的脸色一定不好,但不是因为火重,而是心痛。痛心疾首啊!我不知道革老他们知道情况了没有,刚才下班前,我看见火钳子挂在窗台上,我估计他们是知道了。但幕后的情况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得赶紧去报告情况。

我先去了书店。刘小颖正在门口蜂窝煤炉子上烧饭,见了我迎上来,喊我:“老金,你来了,吃饭了没有?”随即把大声变成小声,说,“鸡鸣寺要你过去一趟。”我嗯了一声,告诉她我正准备去。她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又让你过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觉得我快要流泪了,但最后还是忍住没告诉她。告诉她要革老同意的,此外我也不想让她来分担这些痛苦。她已经活得够苦的啦,这半年来我觉得她至少老了十岁。分手时我不经意看见她额头左角,飘动着两根白发。

从书店到诊所,有四公里路程。我买了两个包子,想在黄包车上吃了,好有点精神。可怎么也吞不下去,像当初妻子死的时候一样,肚子里没有食物,却总觉得满当当的。人啊,说到底是精神决定身体,精神不好,身体各个器官都会出问题。这不,下车的时候我一脚踩空,差点软倒在地上。我的腿脚也不顶用了,都是因为伤心啊。

四个战友就这么走了,能不伤心!

诊所的大门只开着一条缝,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静得出奇,墙角的水龙头滴答着,声声入耳。守门的黄毛土狗,安静地卧在一隅,见了我,对我呜呜的吭一声,透着哀怨和孤独的气息,和水龙头的滴答声,似乎有一种内在联系。

革灵已经在房间里哭了大半天了,她捧着中华门的照片,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哭,压抑、隐忍的哭泣声,在昏暗、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尤其阴暗、疹人,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革老带我去看她,房门吱溜一声,一道昏暗的亮光扑随着我们拖进来,把我们两个人影铺在地上。

革老走上前,弯下腰,对女儿说:“深水来了。”革灵抬头一看,二话不说,猛然扑到我肩膀上,呜呜地哭出声,一边说:“中华门走了,他们都牺牲了……”我说:“我知道。”父女俩很吃惊,都惊异地举目看我。我很平静,因为我已经被痛苦浸了一夜多。“你知道了?”革老拉开女儿,面对面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静静地说:“我当时就在场,我看着他们走的。”我上前扶住革灵的肩膀,动情地说,“中华门是好样的,走得非常壮烈。”

父女俩更是吃惊。

革灵焦急地问我:“你看见他走的,怎么回事?”

我示意他们坐,准备告诉他们这十几个小时里的所见所闻……

革灵的房间里有一个暗红色的枣木大衣柜,双开门的。衣柜里挂满了衣服,但是撩开衣服,却是别有洞天:里面有一个小暗室。小暗室真是小,顶多三四平米,刚好放得下一张单人病床。这张床永远不可能躺病人,因为摆满了东西。都是铁家伙。是发报机!这是专门用来暗藏电台的密室——我们组织的心脏!其中全部机器设备都是我搞来的,纯正的日货,很先进的。我在单位就是管这摊子事,要弄这些玩意不过是顺手牵羊。

我讲完后,目光落到那个枣木大衣柜上,一边问革老:“您向重庆汇报情况了吗?”革老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在知情后的第一时间就汇报了。”我又问:“那么重庆有什么新的指示?”革老看看女儿,革灵心领神会,一声不响地打开衣柜钻了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份电报。我接过电文看,上面只有两个字:饭桶!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对革老申冤道:“不,不,我们不是饭桶!我们牺牲了四个兄弟呀,他们那么英勇无畏,我们怎么会是饭桶!”说着湿了眼睛。我的眼泪早含在眼里,这会儿终于夺眶而出。革老扶住我的肩膀,狠狠地说:“我们当然不是饭桶,不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殃祸,更何况我们这片天,简直就是地狱!”

革灵受了感染,又哭起来,眼泪赶着鼻涕一齐流,五官都歪了,一脸丑态。“别哭!”革老训斥她,一边去关了衣柜的门,回头对我说:“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我说:“现在要杀他已经很难了,他已经被野夫接管了,我听说是住在宪兵司令部密码处的小楼里,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的。再说,锄奸组的人伤亡这么大,现在要马上组织行动可能也没这方面的力量了吧。”

“现在杀不杀也无所谓了。”革老叹一声气道。

“为什么?”

“我估计啊,他可能都已经把密码跟鬼子说了。”革老摇摇头说,“他现在知道我们想杀他,是鬼子救了他,他更要讨好鬼子了。操!这就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我们的行动结果是把他往敌人的怀里推了。重庆一定也猜到这点了,所以你看,”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只是骂人,什么指示都没有,他们也放弃了。”

我沉思一会,说:“不见得。”我把中华门就义前对白大怡喊的话又陈述一遍,接着说,“我猜他一定是听到了中华门喊的话,他现在也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是靠吓唬人过日子的。”

“你的意思……”革老欲言又止。

“我在想……”我思量一会,说,“你知道,他在国内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中华门的话可能会对他起点作用,至少不会随随便便交出东西。”

“嗯,”革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还有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他被鬼子接管了,而我们又没什么人,要行动很难。”

“人可以调啊,我们这边没有,还有其他小组的人嘛。”革老说,“就是从上海调人过来也不就是几个小时。”革老来了精神,目光瞬息间变得明亮,“这样吧,你马上回去,尽快摸清情况,他降了没有,我马上组织人,只要他没降,我把老命拚了也要堵住他的嘴!”

我虽然答应下来,马上走了,但心里一点不热烈。我总觉得,这是一件沾染了倒霉毒素的差使,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3

南京日军宪兵司令部二长官中村佐介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五十开外的年纪,长得慈眉善目,走路慢悠悠的,说话总是笑容可掬。他平时也不大爱穿军服,冬天经常穿手工织的毛线大衣,夏天经常穿的是白色的圆领汗衫,<5-1-7-z.c-o-m>看上去随和得很,和他的身份和手上掌握的生杀大权极不相符。他喜欢收藏中国书法和有彩陶瓷,热爱日本茶道。我曾随卢局长去过他的办公室,很大的一间屋子,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更是豪华、讲究,专门设有品茶区。

我回到单位后,立即上楼去找卢局长打听情况,他告诉我,上午十点钟,中村就在办公室的品茶室接见了野夫和他,还有白大怡,并共进午餐。他把这件事当作他的身价来讲,讲得洋洋得意。我故意装蒜问他:“中村将军干吗要接见白先生?”他反问我:“那你说以前将军出阵,皇上干吗要当街给将军饯行,还要给他们牵牵马、整整铠甲?这是帝王之术,他给你卖好,却要你给他卖命!”我说:“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中村将军怎么可能有求于他?”他说:“你不知道,重庆怕他与皇军合作,交出桂字密码的密本,派出一批人来要他的命,还威胁他,如果把密码交给皇军就灭他的家门,老小都要杀。”我问:“他怕吗?”他说:“谁不怕?当然现在不怕了,中村将军请他吃了饭,给他壮了胆。士为知己者死,将军如此器重他,等于是给他灌了英雄酒,豪情侠胆就有了。人啊就这样,骨头说轻就轻,说重也能重的。”我问:“这么说,他已经交出了密码?那我们该喝顿庆功酒啰。”他嗬嗬笑道:“现在还没有交,不过他答应了,这会儿正在皇军密码处加班工作,应该是指日可待吧。”

我决定去密码处探个虚实。

鬼子司令部大楼朝南,高五层,曾经是南京绥靖公署的办公楼,门口有一对像马一样高大的汉白玉雕的石狮子,立在高高在上的十九级台阶上。从大楼出来,下台阶,往右百十米,再往左几十米,是一栋白色两层小楼,楼前楼后各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广玉兰,把小楼掩得凉飕飕的。小楼无牌无名,无岗无哨,幽静得像是没有人住的死屋子。但推开门,走进去,过道里,却有一名持枪哨兵把守,哨兵身后,并立有中日双语警示牌,上书:

机密重地非请莫入

这是鬼子密码处所在地,是我的上级部门,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领取密码,平时也常来开会。听说白大怡在这儿,我倒是有点窃喜。这地方别人进来难,我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儿的人我都熟悉,从站岗的哨兵到每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我刚领了下个月的新密码,回去“发现”有些错误,某一卷里有破损页。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是绝对没有,像新出版的书个别出现装帧错误一样。有破损当然要调换,我就这么来了,夹着一只黑皮夹,一副来办公事的样子。

运气不错,半路上恰巧碰到负责给白大怡送饭的小战士。小战士皮肤黝黑,是印尼人,打小在上海长大,今年十七岁,是密码处影中叨夫处长的勤务兵,我自然认识。我看他提着一只盛满食物——分别是一只猪蹄,两个鸡蛋,几片带鱼,还有蔬菜、水果,一碗雪白的珍珠米饭——的竹篾篮子,问他:“怎么?太君阁下今天没胃口,这么好的饭菜都没吃一口嘛。”他说这不是给处长送的。我说:“谁有这么大面子,吃得比太君阁下还好?”他说是新来的一个人。我巧妙地旁敲侧击一下,知道这人就是白大怡,现在野夫正在接待室里训斥他。

一个是饭菜不吃,二个是野夫在训他,我马上想到:白大怡可能没有就范。我知道野夫的德性,他做惯了特务工作,眼里的中国人多半是被他打骂、镇压、行刑逼供的软骨头——或者硬骨头,他讨厌硬骨头,鄙视软骨头。总之,他对中国人没好印象,“支那狗”是他对中国人的习惯称呼,骂起中国人来往往地动山摇的。我连忙丢下小战士,去楼里,想听听野夫怎么骂白大怡。

以为进了楼就可以听到骂声,结果没有。上了楼,还是没有。楼里安静如初,厕所里传出滴水的声音。甚至,还听得见阳光从窗外钻进来的声音:丝丝的声音。太静了!我的脚步声反而被放大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像被人暗算,走在一个专为我挖的陷阱里。

正当我忐忑不安时,身后突然传来福音:“你说什么?大声点说,我耳朵没你好。”是野夫的声音,他口气里充满不敬和嘲弄。“……”静默中,我仿佛看见白大怡战战兢兢的样子。“你放屁!”野夫骂道,“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在破译密码,密码是你编的,难道还要绞尽脑汁?……”我依然听不到白大怡在说什么。

“告诉你,”野夫像从椅子上起了身,在边走边说,声音因而时大时小,“别以为中村将军请你喝茶吃饭,你就是贵宾了。就算是贵宾吧,也是因为看你手上有解密这些天书的密钥。”我仿佛看见他抓过一叠电文拍在白大怡面前,用指头敲击着说,“皇军急需要看懂这些天书,知道吗?”略有停顿,“现在它们都被你施了魔法,我们看不懂,你必须尽快交出密钥!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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