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第64/84页


这天晚上,阿宽为了给我减压――其实也是给我压力和动力,还跟我说了好多宽慰我的甜话,情深意长。其实他想错了,我心乱不是因为他布置的任务,我是被二哥折腾的。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阿宽不知怎么的似乎没有太在意。我一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那人就是我二哥,不但睡前如此,睡着了还是如此。晚上,我梦见父亲,我在梦中不停地问父亲,“二哥”是不是真的是我二哥。父亲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时而往远处走,时而往高处飞,腾云驾雾,隐隐显显,急得我要哭。后来,父亲像被狂风吹的,翻着跟斗从天上跌下来,摔倒在我眼前,我跑上前去搀扶他起来,却发现搀扶的是“新二哥”,他脸色比白雪还白,像僵尸,把我吓得大声惊叫。我就这么惊醒了,也把阿宽吵醒了。

“你怎么了?”阿宽看我浑身发抖,流泪满面,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

“我做噩梦了。”我说,“我梦见二哥了……二哥……”我不停地喊着二哥,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你是不是梦见二哥死了?”

我说:“是的,阿宽你告诉我,二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死了?”

他说:“我的点点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就是你二哥?你的二哥也是我的二哥,他真的要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假的来骗你?”

我说:“你怕我伤心,因为二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们又围绕二哥开始了新一轮的质疑和反质疑。不知我是着了魔,还是……反正不论他说什么,似乎都说服不了我。包括后来,阿牛哥也好,赵叔叔也好,郭阿姨也好,凡是跟二哥有过往的人,都坚决又坚决地告诉我他就是我二哥,可我还是信服不了。我的理智在这件事上显得无比固执,冥顽不化。如果说有什么说服了我,也仅仅是感情上的,那就是阿宽――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会如此信誓旦旦地欺骗我。

阿宽曾对我发过誓:二哥就是二哥!

我正是以此笃信,不许自己再存疑虑,但凡偶尔冒出来的疑虑都被我狠狠掐死,没商量的。可是在他临终时,我还是有种冲动,想最后问他一次――由于没有及时问,他永远离别了我,我又为此后悔。这说明我心里的疑问还在啊,我所谓的笃信不过是笃信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真。现在二哥也走了,阿牛哥也走了,而这个疑问却还在我心里活着。就让它活着吧,我在这里太孤独了,就让它陪着我吧……

第五章

1

有一天,阿宽又带我去二哥会所,说是二哥发展了一位新同志,十分了得,让我去认识一下。是下午上的山,天刚下过雨,山中湿漉漉的,草木都挂着晶莹的雨滴,放眼望去,水汽升腾着,形成山岚,飘飘欲仙。个别山头上还有壮观的云瀑,从山顶泻下,白得耀眼。那天吹的是西南风,二哥会所所在的山坞坐北朝南,成了个风袋子,水汽都往那里面钻,车子开进去,顿时被浓雾包抄,视野一下子缩小,车速不得不减慢下来。我在重庆时就学会开车,但开得不多,车技一般。为了提高车技,一般出了城阿宽会让我来开车。开车是个技术活,公里数决定车技,开得多了技术自然上去了。那天就是我开上山的,但是进了山坳,山路弯弯,浓雾作怪,我不敢开了,想换阿宽来开。

那天阿宽在感冒,人不舒服,上山时睡着了,我停了车他以为到了,看窗外这么大雾,说:“这么大的雾你都开上来了,看来你的车技大有长进。”我说:“还没有到呢,我就是看这么大的雾不敢开了,你来开吧。”他说:“快到了,坚持一下吧。”我说:“你不怕我开进山沟里去?”他说:“没事的,开慢一点就是了。”

我再开时,他问我:“你紧张吗?”

我说:“有点。”

他说:“开车时适度的紧张感是最安全的。”

我开车时,他经常告诫我一句话:车速不要大过车技,谨慎不要大到紧张。也许是当过老师又写过诗的原因,阿宽说话总结能力很强,总是提纲挈领,深入浅出,切中要害,很容易让人接受并记住。他曾写过一首诗,是反映我们地下工作者的,我觉得写得很好,第一次看到时我感动得哭了,因为我觉得它写出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和阿宽遗体告别时,我心里一直在默诵这首诗。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总是要默念一遍这首诗――

清晨醒来

看自己还活着,多么幸福

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

都可能是最后一个

我们所从事的职业

世上最神秘,最残酷

哪怕一道不合时宜的喷嚏

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

死亡并不可怕

我们早把生命置之度外

二哥的会所据说最初是清朝大臣顾同章的闲庭。顾大人是广东潮州人,到南京来做官,水土不服,经常上吐下泻,人瘦得跟晾衣竿似的。下面人给他找来一位风水先生,把四周的山走遍了,最后在这个山坞里给他选了这个向南的山坡,让他在此地建凉亭两座,茅舍一间,瓦房三间,月末来住上一天,夏日晴天在凉亭里下棋喝茶,在茅房里如厕,雨天冬季自然是在瓦房里避寒取暖,喝补汤,吃海鲜。顾大人照章办事,一以贯行,果然不吐止泻,身体日渐长肉,赢得寿长福厚的圆满。因之,后来这地方盛传是块风水宝地,房舍几易其主,被几度翻修重建,规模越造越大。最后接手的是孙文挚友、同盟会之主黄兴,他接手后这里成了同盟会经常开秘密会议的地方,为安全起见,在房子里挖了地下室和暗道,暗道一米多宽、一百多米长,直通对面山坡下、山涧边的那片巨石堆,出口处隐在几块大石头和灌木丛中,很难发现。黄兴去世后,房产一直在黄兴后人手上,二哥正是从黄兴后人的手上买过来的,当然是花了大价钱的。如今,茅舍早不见了,凉亭依然在后院风雨着,当然也是几经修缮过的。现在的凉亭正眉刻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几个柱子和横梁上有孙文、黄兴、于右任、宋教仁等人写的楹联。

以往,天气好时,我们总是到亭子里去说事,这天因为雾大,二哥领我们去了会客堂。客堂在一楼拐角处,一面向着山外,一面迎着后院,向着山外的墙上没有窗洞,窗户都在对着后院的墙上,是两扇木格子大玻璃窗。我进去后,一边给高宽泡茶,一边看着窗外,在漫漫迷雾中,我看到凉亭里有一个人影,时而金鸡独立,时而抱柱翻腾,像一个武术高手在习武。我看着不由丢下茶具,立到窗前去看,看得痴痴的。阿宽看我这样子,走到我身边,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对他伸手一指,“你看那人,好像蛮有功夫的。”

阿宽看一会说:“嗯,果然有功夫,看来二哥没跟我说大话。”

我问:“他是谁?”

他说:“让二哥告诉你吧,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正说着二哥进来了,说起凉亭里的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二哥介绍道,此人姓程,名小驴,是湖北孝感人,其父是屠夫,开着一爿肉铺。小驴十六岁那年,肉铺卖了一头死猪肉,乡民知情后纷纷聚在铺子前,要退钱还肉,发生争吵,引起斗殴。十六岁的少年,如初生牛犊,斗殴起来哪里是要命的,他操起砍骨刀,砍人如杀猪,连杀两人,吓得乡民抱头鼠窜。命案在身,小驴怕死,连夜逃走,最后改名换姓上了武当山,穿上道袍,扫了十三年树叶和落雪,练就了一身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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