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272/476页


          姜糖冻

  在北平琉璃厂大街上,逛了十几家店,只有到荣宝齐,才被这块“冻石”吸引住。

  那是一方高一寸半,长宽各一寸的印章材料,蒙古巴林的产物,所以又叫巴林冻。巴林
是晚近才发现印石的,虽不如青田、昌化来得著名,但是石色丰富,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式。

  这拿这一方“冻石”来说吧,跻身在那上百的鸡血、田黄、鱼脑、芙蓉、荔枝冻石之
间,竟毫无逊色,而且一下便抓住我的眼睛,让我把鼻子也贴在了玻璃柜上。

  真是何其美好啊!半边温润剔透、莹洁如玉,半边黄中带红,介于翡与田黄之间,直让
人觉得有股暖流从那石中散发出来,通过双眼,烫贴全峰。

  我要求店员拿出来,小心地接过,先将那印石左右摩挚一遍,愈显出里面纤纤的纹理,
再把印石举到灯下,看那光线在其中折射之后,散发出的暖暖之光。

  如果说“田黄”带有罗卜纹,这方石头,则带着姜糖纹,因为它恰像小时候吃过的粽子
形姜糖,在橙褐色中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纤维。

  不过那又不是真正的纤维,而像一层层结成的冰,或在流动时突然凝固的玻璃,在似有
似无之间,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水纹涟漪般的质理。

  是亿万年前,这剔透且炽热如火的熔岩,从地心深处迸涌而出,却又在奔流时,突然被
四面逼来的岩层禁锢,而凝固成一美好的奔踽之姿吧,仿佛坩锅中的水晶玻璃,在凝固前的
每一振荡,都成为永恒的记忆。

  就称它为“姜糖冻”吧!甜甜的确实可以入口呢!整块看起来,则又有些像是橘子美
羹,不便丝毫看不出坚硬的感觉,反有些触手欲溶的忐忑。

  被人们爱的很多玉石,或许正因为它们能勾起美好的联想,如水的清、如雾的迷、如脂
的腴、如糖的甜、或像是果子冻的剔透、像是蜜钱般的润泽,在那真实与虚幻之间,引发人
的喜悦。

  只是在这喜悦之中,却有着一丝遗憾,因为我在灯下,竟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璺,从石头
的右上角,斜斜地延伸而下,虽然只是一条深藏在内的石纹,表面难以觉察,多少总是缺
陷。

  我把袭纹指给店员看,希望价钱能便宜些,店员找来经理,却说正因为有裂纹,才订出
这样的价钱,否则怕要加倍了。

  我摩掌再三,将那姜糖冻,在灯下照了又照,放回盒子,再取出来,中途还转去看其它
的印材,甚至到楼上逛了画廊,仍然无法忘情。只觉得那方印石,从我触目,便仿佛一见钟
情的恋人,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再难分开了!

  于是它由我天涯的邂逅,成为了万里行的伴侣,从丽都饭店,带到北京饭店,出八达
岭,上长城,又游遍了北海和圆明园,在黄沙北风中,我的手搕在厚厚的大衣里,暗暗地摩
揉着它,本是因我体温而暖的玉石,竞仿佛能自己发热般,在我的指间散出力量。

  那黄沙北风的来处,不正是你的故乡——巴林吗?冷冷的大漠北地,如何诞生像你这样
温情之玉?抑或因为你离开穷乡,来到京城,被那玉匠琢磨、打光,且衬以华贵的锦缎之
盒,端坐在那荣宝齐的大厅之上,便显露了天生难自弃的丽质!

  由香港,转回台北,再飞度重洋来到纽约,立在我丽人行的骨董柜中,她依然是那么出
众。

  于是西窗下,午后斜阳初晒上椅背时,我便喜欢端一杯咖啡,斜倚在窗下,把玩她。阳
光是最明澈,而适于鉴赏的,这方姜糖冻也便愈发温润剔透,而引人垂涎了。

  我总是把她先在脸上摩擦,使得表面油油亮亮地,再拿到阳光中端详,仿佛梳洗初罢,
拢开额角,朗朗容光的少女,被恋人抬起羞垂的下巴。

  可惜的,是那石中之璺,在阳光下也就变得特别明显,且每每在我赞叹那无比温润蕴藉
的时刻,突然刺目地闪动出来。

  那是一个暗暗的阴霾与梦魔,在最浓情密意时产生杀伤的作用,好比初识时不曾计较的
玷斑,在情感日深时造成的遗憾,且爱得愈深,遗憾也愈重。

  于是每当我拿起它,便极力地摩挲,用凡士林油一遍又一遍地涂试,捧在手中,用自己
的体温与满腔的爱来供养,希望那石中之璺,能因为油的浸入而减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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