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343/476页


  我一边喷水,一边心痛,觉得天下苍生都为了那几只躲起来的螳螂而受了害。当然,我
也气,气我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主子,居然抓不到一只小螳螂。
  我决定收手了。回屋子看我那只残障的小东西,我决定暂缓它的刑期。在“新人”没出
现之前,“旧人”可以苟延残喘。

偷生
            九月四日
  说实话,我很怕去看它,有时候经过它家,都不敢看一眼。这么多天了,不吃、不喝,
它随时都可能死掉,一下死掉到好,就怕半死不活。
  最近有个朋友回国看他病危的父亲,好不容易向美国老板请了假,千里迢迢地飞去,过
了两个礼拜,回来了。摇着头叹气:“以为能为他送终,没想到,我回去,他的病情就好转
了。也不是真好,而是能再拖一阵子,真糟糕。”我心想,真糟糕什么呢?真糟糕老爸没配
合你回国死掉?
  我母亲有个老朋友在西岸,她打电话叫老朋友来玩,你猜那西岸的老太太怎么说?她
说:“没办法!老头子正病着呢!总不能丢下他走啊,等他一死,我就去,而且没牵没挂,
可以好好住上几天。”真不知道如果她的老伴在旁边听见了,会有什么感受。
  或许他们已经不必再顾忌病危者的感觉。一个被看成累赘的人,就算有感觉,也没用,
也不敢说。谁叫你不死?要死又不能死,该死又死不成,死了又死不透,是天下最麻烦的
事。
  现在它就是个麻烦事。身强体壮,都没毛病,只是一双吃饭的工具出了问题,就得一辈
子仰人鼻息、靠人供给。想起狮子山共和国内战时,被叛军剁去双手的人。我真搞不懂,为
什么要对妇人和孩子那么残忍。你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就得了。为什么砍去双手?而且不是
齐腕砍断,偏偏砍在近手肘的地方。
  求人在嘴里塞一块面包容易,求人为自己擦屁股可是最难启齿的。问题是,只剩下半截
手臂,他们怎么擦屁股?
  我看到一对母子的照片,都是这样,没了双手。两张照片给我不同的感觉。一个中年
人,没了双手,靠人接济下半辈子,不同于一个孩子没了双手,准备乞食一生。一个辛苦了
大半辈子的母亲,可以理直气壮地要孩子接济;但是对个还不曾贡献社会的孩子而言,就真
是只能求取悲怜了。这好比晚上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大不了是放松、放荡。一大早就喝酒的
人,却要叫人瞧不起,认为那是“自暴自弃”和“作践自己”。
  我的螳螂,不曾娱乐我一天,现在却要我供养它,喂它吃。喂它喝、为它擦屁股(清理
粪便)。如果它有知,究竟会怎么想?
  不过它毕竟是活过来了,它如果挨不了饿,早死了,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所以,一切
“偷生”的人,先决条件是“求生”,没有成功的求生,就没有下面的偷生。如此说来,那
偷生就值得尊敬,毕竟他是求生的胜利者。在废墟里、在产道里、在手术台上,他虽没得到
全胜,但得到了半胜,于是能被救,能活下去。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想起二次大战,纳粹犹太人集中营,进营之前先经过体检,看你还健康,可以当奴工,
叫你到一边,让你多活几天。看你已经差不多了,活着只能耗口粮,就叫你到另一边,排
队、脱衣服、进去大屋子洗澡、消毒。然后从淋浴的喷头里喷出毒气,再一车车运去烧掉。
  也想起一位外科名医对我说,分割“连体婴”,最困难的是如果两个孩子只有三条腿,
到底把中间那条腿给谁。
  “给那比较弱的。”我猜。
  “错了!给比较强壮的。”他说:“比较强的比较可能存活下去,不如让他成为一个完
整的人。至于另一个,就看造化了。这样总比两个都死了,来得好,不是吗?”甚至连移植
器官,美国医学界都有个趋势,不是移给最病危的,而是移给病较轻、较能救的。免得移植
之后,还是死,浪费了有限的“器官”。
  这就叫“天助自助者”。要人救你,你先得自己救自己,让人觉得你比较可以救。
  于是,我不得不佩服这螳螂,它活到了。我当然也佩服那苍蝇和蚂蚁,它们不像蜜蜂、
虎头蜂和大黑蜂,不断地拍翅膀,结果没两天就累死了。真能在乱世活下去的,常不是最勇
敢和最强壮的,而是最能忍耐的。譬如长寿的乌龟、鳄鱼和龙虾,就都是最不爱动的。
  螳螂也不爱动,它是以静制动;相信它也不会出汗,所以能几天不喝水,也不口干。其
实据昆虫书上说,螳螂只偶尔喝一点露水,平常的水分完全靠从食物当中摄取。
  只是我这个人不太信专家写的书,我自有教育我自己小孩的方法,我相信它一定渴了,
渴了就应该喝水,而不能喂食,饿久了,突然大吃大喝,会像杜甫一样得“急食症”死掉。
所以,我要先喂它喝水。
  我先去找了一个眼药瓶,小时候,我常从路边捡回“弃猫”,如果是眼睛没张开的“猫
婴”,就用眼药瓶装牛奶,把它们喂大。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法。
  先把眼药瓶洗干净,装上水,再打开塑胶盒盖,大概今天动作慢了些,让苍蝇飞了出
来,我尊重它,决定让它逃跑。反正逃也逃不出屋子,终究要死在里面,或被我岳母的苍蝇
拍打死。
  大蚂蚁也爬了出来,而且爬得很快。我过去一脚,踩在地毯上,把它踩了个半死,在那
里扭来扭去地挣扎,不一脚踩死它,是有道理的,因为螳螂喝完饮料就要吃汉堡了,留个半
活的“汉堡蚂蚁”给他,多妙!
  开始喂水了。我把眼药瓶的小口对准它的嘴伸过去,它吓一跳,猛扭头地躲开。再伸过
去,并挤出一滴水,它发现了。那是水,似乎有意吃。可是这眼药瓶真不济事。那水一直
滴、一直滴,淋得它一头,倒像为它洗脸了。
  灵机一动,想起个好工具――我用来作美术设计的“鸭嘴笔”。赶紧去柜子里拿来,再
把眼药瓶里的水滴进“笔锋”中间。而后扭动旁边的小螺丝,调整笔锋的距离。一个毫米的
宽度应该是恰当的,能装的水多,而且前面的开口,正好可以像一只母鸭子的嘴,略略张
开,喂小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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