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371/476页


  也幸亏有阳光的特殊效果,使我能在这萧条的季节,连续捉到两只大黄蜂,我想它们都
是饿了好几天,急着出来找死蝉吃的。“噤若寒蝉”,天一寒、一雨,那些蝉就不但不叫,
而且纷纷冻死了。一只只仰着面,躺在草地上。蝉的肚子是白色的,在绿草的衬托下尤其明
显。那些找死蝉的黄蜂都飞得特别低,小小的虫在草地上飞,从高处不容易看到。所以我也
采取低姿势,甚至趴在地上看。
  趴在地上真是绝妙的方法,我可以把几十英尺的地面,看成一小片。在这一小片的天空
中,任何虫子飞过去,都逃不出我的法眼。
  草地上积了水,潮湿的草皮很脆弱,稍稍用力踩,或者跑得快一点,就可能整块破掉。
  霪雨前种的草籽都萌发得好极了,何必说“春草如碧丝”?其实秋草也可以像是“碧
丝”,《诗经》上用“美”,也就是初生的小草,形容女人的手,真是“观物精微”。贴近
地面,看风里摇摆的新新小草,像是千万双小手挥来挥去。
  一般城市里的人,都以为植物该在春天下种,岂知大自然是在秋天种的。想想,秋天不
是结实的季节吗?那果实掉在地上,不就是播种的时候?
  许多庄稼,也都是在秋天下种的。譬如麦子,秋天播了种,开始萌发,跟着来了冬天的
风雪,等到来年再发,反而能长得更好。
  秋天不也是移植的好时候吗?被移植的树木,一定受了伤,如果春天移,跟着天气热、
消耗大,容易死。秋天移,下面是生机较弱的冬天,偷偷长下面的根,也偷偷适应,接受被
移植的命运,等到第二年春天,就又是个“新人”了。许多人需要冬眠,尤其碰到打击的时
候,要躲起来、安安静静地承受,再平平静静地接受,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场雨真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发现世界上多么好的“花园喷水系统”,也不如老天爷的
这一个。花园喷水是平均照顾每个角落,老天爷则不一样。这大概与一般人想的恰恰相反,
大家总想着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其实错了!老天爷并不公平。你看!在大树底下的草地,雨
水被大树遮了,当然水会少些。至于上面毫无遮荫的草地,则有百分之百的雨水。老天爷的
待遇怎么会是公平的呢?它反不如人工喷水,算好位置设“喷头”,一片片水幕,使每棵小
草都能得到一样的水分。
  但是你再想想,树荫底下和空旷地方的小草比起来,谁受的阳光强?容易被晒伤、晒
干,而需较多的水分补给?当然是后者。相反地,如果树下的小草,水太多了,又没有足够
的阳光,还生霉而死。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最聪明?它看来不公平,其实公平。它的“雨露均沾”,不是一律
给一样多,而是看你天生的才具和后天的环境,该给多少给多少。少拿一点不见得是倒楣,
有时反而是福不是祸。
  在草地上爬,我的“手”告诉了我这个天机。
  两只黄蜂,一进派蒂的房间,还在门口,就被抓走了。我发现这杀手的记性很好,它似
乎已经知道,当我抖动塑胶袋的时刻,就表示有东西吃。这时候,虽然罐子上的纱布已经拉
开了,它也不往外冲,它是知道优先顺序的,在这个时节,吃饱大概比逃跑来得更重要。
  我也真不了解,为什么这两只黄蜂好像去投怀送抱,统统才进“玄关”的位置,就被派
蒂请进了肚子,连一点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或许因为派蒂的猎杀功力,是更上层楼了。最高级的杀手是让目标自己过来接受死亡,
而不是去追杀。如同最高明的摄影记者,看来不是抢镜头,而像是把镜头及时地举起,那新
闻人物就自然把最好的角度送过来。
  无论抓什么虫,也无论那虫是以何种角度进人派蒂的攻击范围。我发现,当派蒂抓到它
们的时候,它们都是面朝下的。就像通过产道的娃娃,似乎老天规定,多半要面朝母亲肛门
的位置。
  也可以说派蒂必定选好“背”的位置下手。两只钳子,一只钳着颈子、一只钳着腹部,
第一口先咬去翅膀,然后顺着吃最有肉,又最能致死的上身。吃完上身看看头好不好吃。不
好吃就扔掉,再回头好整以暇地吃肚子。
  多半的昆虫跟人一样,所有的口器、六肢都是向前的。可以抱着咬,咬着踢,更可以弯
起屁股,用上面的毒针向前刺。所以当它被派蒂从后面抓住的时候,这一切攻击的工具就都
不管用了。
  我也想这两只黄蜂,在“别人”都因为天寒,而躲在巢里不出来的时候,它们为什么还
要出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那些在半夜三更,最不安全时刻受害的
人,常是最可怜,或最勤快的人。可能是白天上课,晚上打工的女生,也可能是为了给孩子
多存点钱的父母。
  落魄的强盗抢落魄的人;苍凉的时代向苍凉的人下手;可怜人欺侮可怜人。不知道这些
“施害”的人,是不是都发展出他们的“存在主义”。
  记得以前在仁爱路的中视上班,紧邻的违章建筑区失火,我们站在中视的楼顶,看到有
人抱着电视机从火场跑出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电视是我同事的,他住在里面,急着救
火,没想到电视被人先“救”走了。
  也记得我母亲说,当年逃难的时候,专有人出来抢。“这时候抢最好了!平常没人往人
烟稀少的地方走,逃难时就有了。平常身上不带太多值钱的东西,逃难时宝贝全带在了身
上。平常有警察,这时候警察不但管不了,只怕自己有家伙,先变成了强盗。”
  说完,我的老母还笑笑,仿佛那已成为天经地义的事。
  想到这个,我傍晚又出门,抓了一只大黑蜂进来。
  时局已经乱了,再不抢就没得抢了。赶快抓两只给我的宠物吃,改天没得吃,只好饿肚
子了。
  在这时局动荡的秋暮居然还有大黑蜂出来,说不定它也是想趁天不太冷,还剩几朵花的
时候,赶快多吃几口,再带些回去给它的孩子吃。
  我很同情它,它的孩子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我很欣赏它,它填饱了派蒂的肚子,派蒂露出满足的笑容,使我女儿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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