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并济》第8/30页


  伍大少多看了他几眼。
  唉!怪人!余奶奶说得对,他独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诡异,哪天真该把他抓来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  *  *
  众人的关怀,余克俭是了然于心的。他从来就不是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来看到他想必都欣羡万分,他家世显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权势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巅峰期,整个世界仿佛依他而运转,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余克俭也自问。
  也许,他只是找不到一个强而有力的目标吧!
  汲汲营营一世,结果又如何?他这一生,是没有结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亲又已经行将就木,连他自己能苟活到几时也难以预料。
  十七岁那年的变故,重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气管受到药物严重侵蚀,右边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肾脏和肝脏的功能勉强正常之外,其他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出问题了。拖着一个半废残躯,他能活超过六十岁已经算万幸,没有必要再去牵扯一个无辜的女人,生几个“准孤子”。
  那么,他辛苦了一生,最后又能为谁留下一些什么?
  前方轻轻的声响,衣丝碧替他端来一杯养生汤,搁在咖啡桌上。
  十来坪的露台极为空旷,临对着满眼山色,布置却相当简单,除了中央一张休闲椅,一张咖啡桌之外,别无长物,一如他凡事俭朴的哲学。
  清风在空中盘卷着,刮动纱质的桌巾,也拂动圆桌上那盆每日更换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叶香。
  这风有如一阵拥抱,热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将它们紧紧环抱成一气。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进山色里,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着,笑容也是飘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会化为风的本体,呼飒一声,从此失去了形影。
  衣丝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标吧?余克俭沉进躺椅里,静静想。
  她可能是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或为了远方某个等待她归家的爱侣,即使必须离乡背景去做着低下的杂役,忍受主子各种无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饴。
  若说出来,衣丝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却是真真切切的羡慕着她。
  她拥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晓得。
  他们两人,一个是除了“目标”、一无所有的异国女孩,一个是除了“目标”、什么都有的男人,却因缘际会成为彼此最贴近的人,这是怎生的缘分?
  “余先生,我……对不起。”
  衣丝碧被他深奥难测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
  他会不会生气了?毕竟她方才还大不敬地和客人对骂起来,只差没指着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着,刚才与伍大少的对白自动在她脑中倒带。
  您和余先生这样的人就算是“凤凰”了……
  您和……余先生?她真的加上“余先生”这三个字?完了完了,这下完蛋了。
  她硬着头皮,干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胜过晾在这里被慢性凌迟。
  “你做错了什么?”他淡淡问。
  “我……我不该冒犯伍先生。”
  “你做错了什么?”他二度问。
  还有?
  “也不该用那种轻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错了什么?”他三度问。
  还有?
  “……还扯上您。”
  “你做错了什么?”问到第四次了。
  衣丝碧住口。
  她偏眸望着神情倦懒的他,渐渐透出些许了悟。
  他在问的,并不是她回答的那一些。
  那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静下心,把整桩遭遇从头到尾回想过一次。终于,她气馁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请问我做错了什么?”
  “你也没做错什么。”
  啥?问了老半天还给出这样的答复,简直让人气结!衣丝碧开口要追问,他先指了指桌上的养生汤示意。
  她端着茶汤,送到他身前去。
  “老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蛮汉。”余克俭接过来,轻徐啜了一口。“他只凭一个问题就戳到了你的痛处,而你甚至不自觉。”
  嗯?衣丝碧再从头开始想一次。
  难道在方才的对阵里,她并不如自己预期的占了上风?
  “我出声的目的,不是非要争赢他不可,那样太无谓了――只是,他的言下之意太瞧不起人,我才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咕哝轻辩。
  余克俭摇头一晒。
  “难道不对吗?”她忍不住追问。
  “你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项陈述。
  “对。”她承认,随即再补上一段。“我并不是说您有那个义务替我讨回公道,毕竟来者是客,对伍先生不礼貌绝对是我这个下人的失职。然而他胜过我的,只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道理,所以我无法心服。”
  余克俭的眼光落在山林间,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色。
  “当年我就读波士顿大学时,兄弟会卫有一位香港学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气焰,当时我们一些留学生最喜欢模仿他的口气:‘那些死老美,我们不歧视他们就好,他们凭什么歧视我们?’”
  他模仿那种香港口音惟妙惟肖,衣丝碧不禁笑出来。
  “有一回他在图书馆外面遇到我,问我一句话:‘那些洋鬼子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们黄皮肤的人,你觉不觉得?’”
  “我的回答是:‘不觉得。’”
  “他跳起来大叫:‘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我说:‘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任何不同。’”
  衣丝碧的笑容渐渐淡去。
  余克俭的眼光落回她年轻的容颜上,口气非常轻柔。
  “口头上的好胜不会替你赢来任何尊重。你必须先从心底相信自己与任何人一样平等,才会表现出同样的自信,别人就不敢轻侮你。”
  “我当然觉得自己与任何人一样平等,可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像伍先生那样的人根本不会用平等的眼光来对待我。”她强烈反驳。
  “我们管不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可以让别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非得客客气气、礼礼貌貌的不可,你明白吗?”
  “您是说……形于外要有那样的自尊和气度?”她是个玲珑玻璃心,一点就通。
  他赞许地抚掌鼓励。
  “答对了,商场上就是这么回事。大家比的不只是银行存款,还要看谁的架式十足。就算一个种族歧视的人站在我面前又如何?他的看法影响不了我,如果他想和我竞争,还得看我赏不赏他的脸,商场如战场,战场如人生,一切就是这么实际。”
  “我想……我明白了。”她慢慢消化他所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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