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袖玉花开》第2/135页


  许多小仙回回见了她,目光同情而怜悯,仿若看着一只被抛弃的宠物。她也晓得他们背后郁郁道:“凤梧宫的那位殿下也委实没有良心。”
  另一仙愤懑道:“仗着是天族的姻亲,便以为姑娘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前一个叹道:“做婢子的也随分担待,但姑娘心善,在他身上栽了跟头,叫人心疼。”
  后一个道:“他次后瞧上的那头狐狸,听说是头黑亮的云狐,倒是个有名头的族系。”
  前一个冷笑道:“诚然,他视空桑谷的云狐是珍物,轩辕丘的便次了一次,委曲求全当个脓包罢了。”
  继而是他们的哀叹。
  腕上的七彩琉璃镯泛出诚实的光芒,玉袖倚闾眺望,昆仑山擦来的斜阳,照得有些发疼,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便梦着了些琐碎的往事。
  她是一只有七彩羽尾的翎雀,同凤族的太子殿下凤晞乃是西华帝明泽的两个徒儿,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她顽劣的脾性能得凤君的长公子垂旌,她始料未及中带了愉悦。
  然凤族不论男女历来被定为天后的不二人选,凤晞冒着被革仙职的风险,将婚事定下,着实不易。
  玉袖晓得他身上的担子重,许多事情便也多替他分担。他彻夜审读案文,她便彻夜在一旁沏茶做伴。他娘亲的身子常常不受用,她便充当半个贴心棉袄,整日整夜地服侍。凤梧宫里的诸项事宜,她一手操持得井井有条,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为了坚守这份感情,她付出的并不比他少,经营一段感情岂是那么简单?
  但那一日,凤晞从昆仑山脚救回只云狐靜霓,并勒令小仙婢好生侍候。有人怀疑靜霓的来历,却无人敢问,时间一久,便有些闲言碎语传出。
  有人说,靜霓怕黑,凤晞命凤梧宫华灯不灭;她又怕落雷,每当水君布雨,雷神落雷,凤晞便彻夜相陪。又有人说,天山小仙使送来一篮蟠桃,靜霓颇喜,凤晞便亲自上了天山,央求西母多赠几个。还有人说,玉袖亲手制的花藤秋千,颇得靜霓垂爱,凤晞不务政业,日日同她嬉戏,博其一笑。
  玉袖听在耳中,却没多想,她觉得两人感情若是牢固,无妨他人枉然插足,反之,倘若一个人想要变心,又岂是绵薄之力可扭转乾坤。对这些嚼舌根的话,她只能一笑置之。
  她想,闲言碎语终究是过眼云烟,她和凤晞相守了三万年,他也说过袖玉花开的时节,他会来娶她。
  她想,她爱了他三万年,也等了他三万年,六万年间的诸多高门槛儿,都叫他们挺着硬腰子踏过去了。而如今如今,不过沉沉浮海里头的一粟尘埃,只要她将太平天下矫饰一把,这段情也算功德圆满了。
  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从那一日开始。
  那日,因娘亲身子孱得紧,她亲自煲了汤,也替凤晞顺了碗送去。然凤梧宫内不见他,殿内的床榻上,却是靜霓躺着。那一瞬间,手上的竹篓滑落,淌出的冒着热气的汤汁宛若是朝心头上狠狠一浇,她错愕且猝不及防。
  盛汤的乃是一个瓷碗,落地时的砰然声虽不大,却也不小,恰能将靜霓惊醒,顺道替玉袖将狼藉拾缀,一边问:“你是轩辕丘的翎雀?”
  玉袖脸色苍白,压着胸口郁结的一团炽火,矜持地点了头,音线沉重,打起官话:“我只是送个汤。”踅身踏及宫门时,靜霓殷切地声音传来,“左右被你作扰了,进来坐。”仿若在家中淡然的口吻,却掀起她心里的轩然大波。
  靜霓沏了壶茶,斟与玉袖,笑道:“我只是同你商量件事,凤晞生辰快到了,我却送不出甚么,但我听闻翎雀的七彩翎羽织成喜帕灿比晚霞,不若你将你的翎羽借我?”
  玉袖笑道:“凤晞的生辰礼物,你送不出却来问本仙要,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靜霓低笑:“没甚么道理,这样分外长我面子罢了。”略略一顿,忽然惊讶:“他没有将三百年前与南海水怪一役与你说。他那次重伤,是我救的他,报恩也是理所当然的。”
  手上的茶杯霎息烫疼了手心,再一次打落。那次战役她是晓得的,虽则是告捷的一役,却听闻凤晞伤了心肺。她获晓战情后,焦急了整整三日,待将他等回来时,却只见几处皮肉伤。凤晞也未解释只言片辞。
  那时,她从未想过,中间竟有这样的暗故。
  靜霓拉着她道:“三百年前,凤晞已经喜欢我了。玉袖,你归结到底还是九天上的一介平民,天帝容不得你,凤族也容不得你。”
  想想靜霓说的,真真是不错的。只是她那时候认为,两人相爱便好,没有甚么是能拆散他们的。
  靜霓高傲地将她望着,她被冰凉得眼神刺得没法,仓惶而逃。
  不知为何,脑中漾起的是靜霓带着怜悯的神情和劝譬:“玉袖,你本是东皇之仙,然九州并不是你的领地。在这里你不若是九重天阙里的一名苍黔布衣,得凤子荣宠,该是感恩涕零,便是灰飞烟灭也无妨。而如今只是将他曾经给予你的赠还,你还有何委屈?有何怨言? ”
  虽没把握,但玉袖认为凤晞多少心里有她,多少还是爱着她的,三万年的感情,岂是说破就破的。
  她本这样慰想,可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凤晞的一番话,仿若抽了她一耳光,将她打得一文不值。
  “你说甚么?”手上的花盆砸碎,含苞欲放的袖玉花,凄凄凉凉地躺着,玉袖愣眼巴睁,耳中充斥着幻觉,荒谬的气氛弥漫开。
  凤晞神色闪烁道:“三百年前的战役,靜霓渡了三千年修将我救回来,她如今与我讨你的翎羽,我没法不应,袖袖。”
  战抖遏制不住,眼角被一种陌生的潮热酸汤前仆后继地激涌,她硬生生忍住,扯出一个平日玩闹的笑容,眼底殊无笑意:“你说的甚么诨话。”捡起瓷盆的手与心同舟共济地割出一道暖流,“她损了的三千年修为,权计较在我的头上,我从星盘里择个吉日,打并做还。”
  凤晞淡淡道:“却不是这样就能还得,袖袖你听话。”
  她咬牙道:“老娘自诞下娘胎里,便格外不安分,虽则同你处了三万年,一番乖僻的左性养得分外老成,如今老娘却不想老成了,偏要和那位云狐任性。”
  凤晞却道:“靜霓是个好姑娘,你与她计较甚么?”
  她呆挣一瞬,苦笑道:“好姑娘,确实比我好,性子比我好,皮相比我好,你喜欢她……你喜欢她……我又能怎样……”
  凤晞没有上前抚慰,淡淡道:“你回去罢。”
  那天,是六万年来,最伤心的一天,脑中盘桓的是这样的一句话:凤晞没有否认,他没有否认。
  七日后,玉袖心情好些,多日未去凤梧宫,凤晞也未踏足轩辕丘一步。
  那夜的情景历历在目,自己的失控令她懊悔,凤晞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她应去承个错,哄哄他,此前每每都是他让着自己,这回她便是委屈些也不妨事。
  当你发现你深爱上一个人后,在他面前便会变得低微,再低微,然后,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
  





☆、一只伤情的小翎雀(二)

  玉袖来到凤梧宫前,伴着琅玕树上珍珠的光泽,成双对影似一把白刃割在心头。
  她踉跄几步,全身都在颤抖。一颗玉石做的心,难得在这个时候被浇得瓦凉,疼得想拿把刀刺一刺才好。
  凤晞静静转过来,护着靜霓与她道:“玉袖,我确然喜欢靜霓,是我对不住你。”
  她压平颤抖的嗓音:“你说过,袖玉花开便来娶我。”
  他歉然道:“算作我年少无知,委实不懂好歹的话,你走罢,此后,凤梧宫再不用你来了。”
  他的话如五雷轰顶,一道道似得了天帝的急令纶音般,迅猛地砸向她的天灵盖,灵台顿时清明。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说得好,你一句不懂好歹,便将三万年的情谊弃如敝履。是不是,你便从开初便从未喜欢过我?因三万年只认识我一个女子,便误以为是喜欢了呢?所以,你想同我说,这些年我的感情只是你找到她的一个垫脚石?那么我这块垫脚石,你用得开不开心,适不适用?”抹了抹逼出的眼泪,“凤晞,你这样容易将我丢了,你有没有良心?”
  他似不能承受这样凄戾的诘问,蜡白了面容步步后退,半晌,只从喉咙滚出三个字,对不住。
  感情有时重若千斤,有时却只能换三个字,那原本该是一片歉然的话,她却听出万分的委屈与痛楚,想想方才真心诚意的诘问也是惹人讥笑自取其辱罢了。
  她违心道:“你同她在一起,我不争,但你若还有良心,便将我的秋千送回来,大家两清。”
  她这样说,却不是这样想。她爱他,想陪他生生世世,但是她明白,这样的生活,三个人都是煎熬。她不是有多伟大,能将爱人让出,只是每天看他们恩爱,这样的痛苦,她受不了,与其相互折磨,不若与君陌路。
  凤晞抿着唇,盯着她半晌,好笑叹气:“你真是半点不留些影子与我,这般的决绝不晓得像谁。”眼里好似酝酿着一泓温泉:“袖袖,我既对不住你,自会补偿你。”
  她冷笑道:“承蒙殿下青睐,本仙受不起,还是全补了你身边这位。殿下三万年的恩惠照拂,算是本仙欠了的,你要翎羽,我给你。”
  她没有看见他目色悲怆,旋即冷硬下去,冷冷道:“也好。”
  他竟是这样讲,他说,也好。
  她本想和他走遍山水,看遍繁花。在翎雀园里数星星,在广寒宫里踏月亮。她还没带他看东海神宫的珍珠璀璨万霞,而眼下,便成了一场三万年的笑话。
  将凤晞送与她的七彩琉璃镯丢于他身上:“从今往后,除非死别,绝不生见。”
  这场三个人的战争,她输的一败涂地。
  九重天上,云海翻滚,琅玕树下,泪水奔腾。她用了三万年,坚守一份感情,却用了一瞬间,放弃一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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